10、第 10 章

少女双眸像星光粼粼的湖泊,轻而易举叫人沉溺。喻池的企盼有了小小回音,她的样子跟在医院问他要不要分他一只耳机毫无二致,病房的温情延续到了校园。

喻池毫不犹豫答:“好。”

“真的?”

他轻轻一笑,一个肯定的音节将他们锁死。

“嗯。”

“耶!”祖荷悄悄蹦一下,十颗白牙撑出灿烂笑容,“一会我找雯姐说。——不许反悔哦。”

祖荷伸出手指警告。

喻池没什么表情波动,说:“谁反悔是小狗。”

祖荷:“喵。”

喻池:“……”

祖荷蹦跶往回跑,手还绞在背后,几步后回头,眼神似乎重复“不许反悔哦”。

喻池默默迈步,慢慢走向她。

祖荷忽地甩臂倒着走两步,他进她退,毫不意外发现,他步态协调许多,但细看还是会有所不同。

她不再看了,转身轻快进教室。

傅毕凯仍不死心,坐同排单人组的座位,隔着言洲问:“祖荷,你真不跟我——同桌?”

祖荷冷淡道:“不要,绝对不要。”

傅毕凯受伤道:“到底为什么啊?”

“我新同桌比你,”她努嘴,严肃过头地比出一个大拇指,“厉害!”

“……”

傅毕凯踢一脚言洲椅子脚,半是威吓:“言洲,你跟我坐。”

言洲把祖荷的语气和神情学了七八分,说:“不要,绝对不要。”

傅毕凯恍然大悟,说:“你俩还舍不得分家呢,坐一个学期了都,腻不腻啊,换换口味。”

“我新同桌不是她啊,是不是啊学姐?”言洲靠上椅背,潇洒转起一本薄书,“甄能君学姐,我俩同桌。”

三人高声谈论,甄能君无法过滤杂音,闻言扭头,看看他俩,轻轻嗯一声。

祖荷又用笔帽敲敲言洲桌面,不平道:“你怎么回事,明明你不让我叫‘学姐’,自己还叫上了?”

甄能君不知道他们的争执点,也不太感兴趣,笑笑又回到自己的笔记本上,好像在写日记。

言洲放下书说:“我那不是……为了表达尊重么,雯姐也说了,学姐学习态度非常认真端正,让我多接受熏陶。你和我就是班里最吵的两个人,坐一起闹翻天,要安排一个安静的同桌中和一下。”

祖荷下意识扭头看了喻池一眼,对方可不就安安静静在看书,对周围杂音充耳不闻。

她托腮点头:“有道理!雯姐好智慧!”

傅毕凯深感背叛,说:“我干,你们两个不人道,背着我胳膊肘往外拐。”

原本以为祖荷绑定的是言洲,只要说服言洲,就能分解两人;如果不是言洲,剩下唯一选项只有那人了。

他抚胸道:“班花,我真内伤了。”

言洲旁边座位成为傅毕凯的疗伤窝,他跟原主换位坐。第二节大自习上到一半,傅毕凯还怂恿言洲跟他换位。

祖荷用喻池送的那支钢笔当刀子抵着言洲手肘,威胁道:“你敢换我们就绝交。”

言洲腹背受敌,权衡再三,化身鸵鸟,脑袋一埋,“我要学习”。

10点下晚自习,祖荷终于得空跟甄能君说话。

甄能君合上暗紫色日记本,说:“上次你说好吃的红豆米糕,我又做了一些带来,在宿舍,你还要吃吗?”

她成长环境资源匮乏,得到每一分善意都惦记着投桃报李,小时候隔壁家阿嬷分她一块糖,回头她也不忘帮阿嬷多割几把麦子。

祖荷上次夸过米糕,她便记心上,这也是她囊中羞涩能回馈的最大善意。

十颗俏皮的牙齿又露出来,祖荷说:“阿能的爱心米糕,当然要吃!”

甄能君当即豁然开朗,觉得可能这一年的复读生涯也不会全是凄苦。

言洲傍晚打球后匆匆洗澡,没有吃晚饭,暑假人少,小卖部估计明天才开。祖荷最后那个字深深刺激他的神经。

“哪里有好吃的?我也要吃,饿死哥哥了。”

甄能君自然不会拒绝这位准同桌,三人一起前往女生宿舍——当然,言洲只能等在院子门外。

祖荷拉起甄能君的手,亲昵地荡着,回头笑嘻嘻看了言洲一眼,刹那间她觉得好像忘记什么事,红豆米糕诱惑更大,她索性不再去想。

可能因为母亲早逝,童年缺乏亲密呵护,甄能君不太习惯别人触碰,跟女生手牵手的经历也停留在了小学低年级;她下意识绷紧胳膊,但奇怪地没有排斥,反而有一种变成她微妙的同盟感;初到新环境,这种踏实感多么可贵,她奇妙地淡定下来。

学校为了平衡资源分配,高三学生用旧教学楼,宿舍自然就是较新的一栋北楼;教室按班级从低楼层排起,宿舍便从顶层往下。

一班宿舍在六楼。

祖荷费劲爬楼梯,一天运动量全贡献在这。

甄能君说话都不带喘的,道:“本来刚到学校就想给你,三个宿舍找完,还以为把你班级记错了,后来她们说你走读。”

祖荷扶腰喘气,终于知道喻池为什么转班,每天上下六楼,她这个两条腿的人都觉得快断了。

“我就住在学校后门的荷颂嘉园,走路二十分钟,开车也就十分钟。等补课完你来我家吃饭呀,让我阿姨也展现一下厨艺,看看有没有你的好,嘿嘿。”

甄能君轻声应过。

祖荷接过红豆米糕,要不是有个饿鬼等在楼下,她还想和甄能君像上次一样聊到熄灯。

甄能君还想送她下楼,祖荷说不用,下楼比上楼轻松。

言洲当真饿坏了,接过就啃起来,还不忘赞美味道和质地。

祖荷说:“你悠着点,这米糕很干,要配点水吃才好,小心呛了。”

“咳咳——”

言洲果然呛了一口。

祖荷给他拍拍背,言洲缓过来,又继续干米糕,狼吞虎咽,祖荷要给他整无语了。

“这么点能吃饱吗?我可以出校门,给你递个粉面粥什么的?”

言洲吞了有七八块鸡蛋大的米糕,接过祖荷的纸巾,摇头擦嘴,说:“差不多了,回去再整瓶奶,又可以期待明天的早餐了。”

傅毕凯路过,冷不丁喊一句:“你们两个在这里花前月下啊!”

祖荷和言洲异口同声:“神经病!”

言洲提脚往他后膝弯踹,傅毕凯屁股一扭,笑着避向男生宿舍方向的岔路;言洲扑上去,勾上他肩头,假拳出击,说:“你又来女生宿舍干什么啊。——哈哈你又被你爸驱逐出境了。”

傅毕凯是从女生宿舍北面的教职工宿舍过来的,来向正好跟他们相反。

傅毕凯:“干你屁事!”

言洲不忘回头,举手跟祖荷拜拜,傅毕凯不甘落后似的,大声说:“班花晚安。”

然后,两人勾肩搭背,半扭打着回男生宿舍。

直到和喻莉华从两架电梯差不多同时出来,祖荷一拍脑袋,才想起在女生宿舍门口忘记的事。

“喻老师,你们搬过来啦!我今天忘记叫喻池一起回来了……”

祖荷放长假一般住别墅旧家,今晚也是直接从旧家踩点杀到学校,所以不知道喻池一家什么时候搬过来。

“明天调座位,我跟雯姐申请和喻池同桌,到时不会忘记一起走啦。”

喻莉华笑道:“那以后要麻烦你继续帮助一下喻池了。”

祖荷说:“喻池成绩比我好,我们可以互相帮助。”

喻莉华心里那根弦又被轻轻拨动,祖荷用的是“互相”,她并没有无视喻池的特殊,把他当普通人,喻池确实是需要特殊帮助的人。国内融合教育的概念还没推广,喻莉华和蒋良平只在网上从发达国家或港澳地区的教育研究中了解边角,融合是双向的,不仅要求特殊个体提高自身能力,也需要正常个体敞开心怀接纳。

这个小丫头的能力越来越叫她刮目相看,喻莉华听唐雯瑛说祖荷单亲家庭,她有机会真想见一见祖逸风,看看什么样的母亲能教出这么通透的女儿。

喻莉华宽和道:“现在就住对门,以后你可以随时过来找他。”

不知不觉站到了喻池家门口,该告别了,祖荷问:“喻老师,明天喻池几点出门?”

暑假不用晨练,管理较为松懈,只需要7点到达教室上早读即可。

喻莉华说:“他六点半出门,走到教室差不多7点,权当每天锻炼。”

喻池每天家校来回三趟,保守估计走路2小时!

而祖荷六点半起床,十分钟洗漱,十分钟吃早餐,十分钟坐车到校,若是车能开进校园,她还想让蒲妙海送到教学楼下面。

祖荷倒抽气,表情半垮道:“我明天也争取六点半出门。”

蒲妙海不合时宜哈哈笑了两声,把祖荷台都拆完了。

喻莉华了然笑道:“门口见不了就教室见。”

*

祖荷看着散漫,一旦确定目标,就会全方位调整,全力以赴,像今年考托福一样。

可惜暑假过的美国时间,第一天生物钟没扭转过来,穿好鞋还是慢了3分钟。

蒲妙海在后面问:“真不用我送你?”

鞋带拖后腿地松开,祖荷蹲下边系边说:“不用啦,需要我再打电话给你。”

蒋良平恰好开门出来,提着一只深蓝色无纺布袋准备赶菜场早市。

祖荷跟他打招呼,问喻池走了多久。

蒋良平说:“不着急,他走得慢,一会你准能碰见他。”

道理都懂,电梯门在一楼一开,祖荷还是跟飞机似的扑出去。

荷颂嘉园小区建成不久,入住率还不高,清晨一路清净,祖荷果然在小区门口追上人。

“喻池!”

飞机滑动好一段路才停稳,祖荷掐腰喘气在他前面站定。

喻池摘下耳机,挂在脖子上,说:“刚吃饱跑那么快小心肚子疼。”

他的确走得不快,步态也有点僵硬,看着担心他摔倒,特别去时有一段上坡路,祖荷觉得他跟昨晚走路有点不同,但又想不出具体在哪里。

一直到教学楼底下,祖荷终于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从路面到教学楼一楼地板有三级阶梯,喻池扶着墙壁,用右腿上,再把左腿的假肢拖上去:整根假肢绷直,膝关节锁上的。

祖荷心里嘀咕:不应该啊,他在座位上也并没有把左脚支到前桌椅子下面。

喻池似看出她困惑,沉声道:“膝关节以下运动没法自主控制,脚底也感知不了路面状况,目前膝关节锁上走远路比较稳一点。——我去里面开一下。”

他示意一楼楼梯旁的男厕所,穿的长裤,得先把裤管卷起。

祖荷还像昨晚在楼梯脚等他,喻池出来走那几步,终于跟昨晚姿态对上了:他在教学楼里才打开膝关节锁。

“你可以和我一样穿五分裤呀,随时随地开开关关。”

假肢膝关节可以活动,喻池上楼梯总算不那么僵硬,可是比起普通人还是费劲。他只能用健肢一侧发力受力,而且与普通人相反,他下楼梯更困难:重心下移过程相对容易摔倒。

喻池自嘲道:“我这样子怎么穿五分裤……”

祖荷说:“五分裤不分性别啊,男女老少胖瘦美丑都有穿,你拥有的可是独一无二价值五位数的金刚腿。”

“……”

早晨的教学楼跟傍晚的不同,也许学生困意未消,整栋楼很安静,偶尔传来挪动椅子的声音。

风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燥热,掀动他们的发丝。

可是终究不一样,喻池想着,若是他胖一点、丑一点,或许依然有勇气穿五分裤,展露出来的是自然、对称而普通的躯体,而不是现在的矫正、失衡和特殊。

喻池当普通人时追求傲然于众的特殊,当沦为特殊人士,他只想变回泯然于众的普通人。

祖荷在楼梯转角回头望他一眼,轻轻加重道:“真的。”

轻盈的两个字如同玉珠落盘,几乎蛊惑了他。他不自觉低头看了眼,仿佛能透过长裤,看清假肢,看清为了两腿视觉匀称、特意裹上去的海绵肌肉。

*

下午最后一节班会或劳动课变成自习,最后十分钟,唐雯瑛公布新座位表,祖荷和言洲这对一个学期的同桌搭档宣告解散。

傅毕凯被他俩抛弃,找不到伙伴,不得不和宾斌搭伙。

唐雯瑛教的“沆瀣一气”,形容他俩最靠谱。

祖荷偷偷给两人起名“色情二人组”。

教室开始充斥刺耳的摩擦声,伴随阵阵闲谈,早高峰菜市场也不过如此。

不久,其他班也传来动静,尖锐声此起彼伏,学校“龙脉”旁仿佛有一只年久失修的二胡在顽强地嘎叽嘎叽。

祖荷调到紧挨北面窗户那一组,倒数第二排,北边桌子紧挨墙壁,进出只能从同桌那上过,喻池下课不常走动,主动坐里面。

言洲和甄能君在同排邻组,从座位表乍一看,祖荷和言洲还没分家。

“色情二人组”坐在祖荷后桌。

终于挪好新窝,祖荷大松一口气,朝喻池伸出右手。

“合作愉快啦,新同桌。”

喻池低头看了眼那只圆润又灵性的手,捡起一本较薄的书,卷成一筒,递到她掌心,代替手掌握了握。

“多多指教。”

简直像传递接力棒。

祖荷愣了愣,哈哈大笑,并无失望,反而感受到莫名的体贴。

偏偏后桌一个没眼力见的旁白破坏氛围,傅毕凯阴阳怪气:“想摸帅哥的手,被拒绝了吧。”

祖荷:“……”

她明显皱了皱鼻子,冷笑道:“我想找雯姐把这个人从座位表上叉掉。”

喻池恍若未闻,把书别回两个蓝色方形书立间,说:“收拾好了吗?一起回家吧。”

郁气烟消云散,祖荷重重应声:“好!”

跟在喻池后头走出门口,祖荷扶着门框回头,果然撞上傅毕凯眼神。

拇指抵鼻尖,四指扇动,祖荷朝他吐舌头做了一个凶巴巴的鬼脸。

“……”

傅毕凯脑海刹那间飘过四字成语:恃宠而骄。

*

学校为了安全起见,暑假补课中间没有休息日,持续不断20天,新学期注册的两天顺理成章变成高三学生的假期。

放假当晚,祖荷请甄能君和以前寝室留校的同学到家里包饺子,次日和喻池去市中心买姬柠新专辑CD。

一年过去,祖荷和喻池亲眼目睹摩尔定律的宏观表现,感觉到CD机就要淘汰出市,初中时代的软盘就是这样渐渐消失的。

MP3和MP4越来越街机,体积越来越小,容量越来越大,流畅度和清晰度也有相应提升;路边随处可见的电脑店都在提供大容量歌曲下载服务。

用不了多久,电子市场铁定会迎来新一轮迭代。

祖荷和喻池还是高中生,考大学为首要任务,科技浪潮袭来,他们享受到便利,感受到速度,却没有能力“兴风作浪”,只能作为观潮者,用眼睛记述明日历史。

祖荷和喻池还买CD,一来是买正版支持姬柠,二来会把音频文件拷出来,转换成MP3支持的格式——这一步当然喻池来做,他会选择flac格式,单个文件30MB以上,但无损格式音质好。

这一过程买椟还珠,大概也算版权意识的萌芽。

祖荷和喻池由蒲妙海开车送出来,一块吃了鲜虾小馄饨,才去约定的地方等回程车。

祖荷打饱嗝,揉着肚子,举着手机慢悠悠回别人短信。喻池没带包出来,胸前挂着祖荷的双肩小包,装满她的零零碎碎。

两个少年容貌出众,第一眼像学生情侣,再细瞧男生走路不太利索,又身负“重担”,活脱脱被压迫的哥哥形象。

祖荷下一个饱嗝还没打出来,感觉身后有人逼近,忙往喻池那边靠——她一直走在喻池的左边,怕路人把他撞了——正要扭头看看谁那么不长眼睛,路那么宽还要往她身上挤,她是装了空调那么凉爽吗?

手中忽地一空,手机没了。

一条黑影往前蹿。

祖荷和喻池俱是一愣,祖荷叫着“有人抢手机”,拔腿追击,喻池也下意识跑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跑,一年没有跑过,最快走路速度只够追上平时的祖荷。

喻池完全由条件反射驱动。

下车前祖荷让他把膝关节锁上,逛街要走很久,即使坐下休息,伸直就伸直呗,也不是不能秀大长腿;喻池那会犹豫一下,从了。

现在多亏祖荷的坚持,他不但跑起来,还没摔倒;步态美不美观已经不再重要,喻池要平衡,要速度,要追上劫匪。

祖荷一边跑一边骂。喻池胸前小包颠落臂弯,他干脆拎在手中,甩成一把流星锤。

绿灯跳动,进入倒计时,劫匪眼看穿过斑马线,喻池送出流星锤,包中CD塑料盒角击中小偷脑袋;晕乎的瞬间,劫匪不自觉缓了一步;小包的肩带意外套中劫匪脖颈,劫匪一带二摔了狗啃屎,成了喻池的人肉垫子,祖荷刹车无能,也扑到喻池身上……

三人层层叠成巨无霸汉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