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艳芬救下沈长鹭的地方是在大昌与混夷交界处的苍连山脚,苍莲山上的冰雪融水使得越河滋养了一代又一代的边境牧民,李艳芬住的地方是越河支系的一个小村子里。
沈长鹭因为身体原因在那里住了两月有余,这期间无论是大昌人还是混夷军队都在找他。
而这个地方边界模糊,严格来说离混夷要更近一些,若是时机不成熟,他就算是贸然出去恐怕也会被混夷人抓住。
沈长鹭一睁开眼睛,看见就是彼时不过十八岁的李艳芬,她的口音并不纯粹是大昌的口音,生活风气也融合大昌和混夷两边。
起初的一个月倒还正常,这户人虽总是暗示他娶李艳芬,但都被他直言拒绝了。
救命之恩自然会重金相报,但家中已有妻室,且族中有训,四十无子才可纳妾,他又怎可再带他人回家。
他被李艳芬捡到的时候,身上的穿着瞒不了人,他虽没说自己的真实身份,却也显然不是一个普通的兵卒。
而一个月之后,他就明显察觉到这些人急切了起来,他不愿意再在这户人家待下去,便隐瞒了自己的腿已经差不多可以动了,欲找一个合适的时机从这里离开的时候,却在一个普通的清晨,察觉出不对劲来。
这户人家可不是什么书香门第,他们的欲望和虚伪都表现的太过明显。他知道这户人家一直都想用这份恩情在他身上索取什么,不过是财富罢了,他也不抗拒。
但那天早上,不知怎么,他们见到他时,竟害怕起来。
她们在努力的装作自然,却仍破绽重重。
说是害怕,其实更像是紧张。
这让沈长鹭警惕起来。
又在这个村子待了几天,沈长鹭这才发现,是混夷人与李氏一家取得了联系。
至于为什么不来抓他,沈长鹭猜测是因为发现他的人并不多,并且一时也难以调动军队过来围堵,以免打草惊蛇所以只吩咐了李氏一族什么。
半个月以后,一天傍晚用晚膳的时候,沈长鹭察觉到自己的茶杯内被下了迷药。
那天李艳芬分明有精心装扮的痕迹,他握着茶杯,倒是想知道,这家人到底想干什么。
第二天沈长鹭睁开眼睛,李艳芬一脸娇怯的躺在他身边,一个月之后,她告诉自己,她怀孕了。
但沈长鹭知道,那天晚上,他们什么都没有发生。而在此期间,李氏一家同那群混夷人的联系从来没有断过。
后来他的部下找到他,李艳芬跑过来,跪在他的马下,抚着自己的小腹,问他难道不管他的孩子了吗。
她执意要跟他回京。
沈长鹭盯着她的脸,选择了将计就计。
他带着她回京了,所有人都以为他与李艳芬是一场贵族落难被善心女子救下的浪漫戏码,但各自都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那这些年……”
沈长安道:“李氏一直在给夷邦传递信息,他有一个弟弟,现今已是部落首领了。”
沈至欢道:“那她的信息都是父亲刻意透露的吗?这么些年那些混夷人毫无进展难道不会察觉出不对吗?”
“她的信息自然有真有假,况且…”沈长安声音轻了些,道:“击退夷邦,本就是长远之策,皇室阴晴不定,我沈家总得有自己的价值。”
若真是太平盛世,那他们这个在马背上打下功名的安庆候府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功勋之下必有暗疮。
与蛮夷之地这种微妙的平衡,在满朝几千双眼睛下,竟暗暗的被沈氏维系了这么多年。
他们一族看似是永远忠于皇帝,是帝国开疆拓土的一个工具,但却也有自己的生存方式,而事实证明,当初他父亲的选择是正确的。
元成帝这么些年,杀了多少当年开朝功臣,尤其是在改革方面居功至伟的功臣,但唯有沈家屹立不倒,那就是因为沈长鹭的无可替代性,武将千千万,可从来没有一个能像沈长鹭一样,不止是皇帝,就连百姓也有这样的认知,只要有他坐镇,那外敌就不敢进犯。
沈至欢面色并不好看,道:“那我们当真要追随周誉吗?既然陆…那个太子还在活着,为什么不去找找他,扶持他登上大统呢?”
沈长安的指节碰了碰桌面,道:“妹妹,你觉得血脉,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沈至欢无可辩驳。
她记得当初陆夜也跟她说过类似的话,在她还没有回复记忆的时候。
为什么陆夜不来求助沈家,当时陆夜是怎么回答她的,原话她已经忘了,但现在看来陆夜所猜竟分毫不差。
情谊和利益比实在算不得什么,只有当陆夜真正打出皇室太子这面旗帜,当他的能力足以与现下这个庞大却鸠占鹊巢的王室抗衡的时候,他才有资格与沈家谈判。
那个时候,他才配去讲情谊二字。
沈至欢都懂,可她仍觉得心里不太舒服。
“连皇帝都能被偷偷换人,这也太…”
“嗯,所以当初必定是从内部就先瓦解了,能凭借一场大火就一举成功,这也不是仅两三年布划就可以的。这个王朝上下,没有哪个是省油的灯。”
这些沈至欢都管不了,这其中所牵连的因素太多,她得为她的每一句话负责。
她没有再说下去,转而问:“那我们什么时候走呢?”
沈长安问:“你想什么时候走?”
沈至欢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道:“拖的久了也不好,我不想挺着大肚子走那么远的路。”
沈长安伸手轻轻拍了一下沈至欢的手背,道:“那我们过几日就走。”
*
在沈长安回来的第三天,宫里突然传来消息,皇帝驾崩,传位于太子周誉。
皇帝在一年前就卧病在床,沈至欢那时候以为老皇帝撑不了几日,但没想到他居然能活到现在。
皇帝驾崩,正是是举国缟素的时候,沈长安一回来,沈至欢便不需操持什么府内事务,她被保护的极好,每天要诊两次脉,每日最大的事就是想一想三餐吃什么。
皇帝驾崩,沈长安这两天便格外的忙。
沈至欢在府里闲的紧了,就忍不住想要绣点东西。
一开始她什么都没想,只是凭着感觉随便绣一些,当一只栩栩如生的小鲤鱼出现在绣布上的时候,沈至欢皱着盯了半天。
沁兰道:“小姐,您在给小少爷做衣裳吗?”
沈至欢不绣了,把针线一推,道:“我给它做什么衣裳。”
沈长安下午回来之后,告诉沈至欢他们明天一早就会动身,问她还有没有别的事要处理,要不要再缓两天。
沈至欢当然没有,她巴不得赶紧离开,好像从上京城离开,就能把某种联系切断一般。
东西到晚上就收拾好了。此时已经入夏,夜晚的上京城微风徐徐,夜色清凉。
沈至欢坐在院子里坐了一会,然后回到了房间里。
临睡时,她关上了门窗,沁兰就在外面候着。
但或许是要离开了,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直到听见有细碎的响声从窗户那里传过来。这声音很弱,若是不仔细听,是全然听不见的。
两个月以前,沈至欢刚回上京城,命人加固了门窗,窗户只能从里面打开,外头怎么也打不开。
沈至欢掀起被子,赤脚走下床去。
直到停在那扇窗面前,这扇窗是以前陆夜最爱翻的一扇。
声音还在继续,就是是有人在小心翼翼的用蛮力挤压木头的声音一样。
沈至欢抬起手,陡然从里面打开窗户,清冷的目光垂下,与手还没放下的陆夜一下子四目相对。
陆夜显然愣了一下,他慢吞吞的收回手,道:“…你知道我来了啊?”
沈至欢心道得亏发现的是她,若是府里巡逻的人,那如今沈长安待在府里,陆夜绝不可能跑的掉。
沈至欢不着痕迹的放低了声音:“你又想干什么?”
陆夜原本什么也没想,他只是想像以前一样偷偷看看沈至欢而已,但是现在沈至欢这样问起,他便又明确了起来:“你要跟我走吗?”
沈至欢:“你是不是有病。”
陆夜伸手,探进窗户拉住了沈至欢的手臂:“周誉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
“他长的没有我好看,也没有我厉害,你为什么会喜欢他?你肯定是不喜欢他的,不然你又怎会跟沈长安回漠北。”
他盯着她的眼睛,在冷清的月色下神色倨傲,就像是自己给自己留得的一层体面一样:“虽然你骗了我,还跟别人好,但我原谅你了。我以前虽然也骗你了,但我已经认错很多回了,你还不原谅我吗?”
沈至欢:“……”
她抽回手,道:“你再不走我要叫人了。”
陆夜站着没动。
沈至欢道:“还是说你还想再试试自己能不能跑的掉,我哥哥若是知道你趁我失忆折辱于我,你觉得他会放过你吗。”
陆夜这才道:“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跟你有关系吗?”
陆夜道:“沈至欢,你就那么不想见我吗?”
沈至欢道:“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我要叫人了。”
陆夜转过身,沈至欢看不清他的脸,只听见他咕哝了一声:“那我就偏偏不如你所愿。”
陆夜的离开也是静悄悄的,沈至欢没有看清楚他是从哪走的,不过几瞬,她的面前便空荡荡的一片,夜晚的凉风一刻不停的灌进屋子里来。
第二天一早,沈至欢上了启程的马车,临走的时候,前来送行的人很多,也包括太子在内。
边境战事频发也不安全,但相比于她孤身一人待在上京城,那儿总算是有人照应。
除了上次的失忆,沈至欢几乎没有离开过上京城。
她掀开帷裳回头看走过的街道,曾经以为自己一辈子都要待在这里,但是时逢乱世,到底还会不会回来,又是另一个未知数。
沈至欢要去的地方位于苍连山右侧,那里正是大昌与南蛮北狄的交界处,这些北狄人依靠苍连山脚下丰美的水草,养育出了优良的战马,且他们的民族向来崇尚杀戮与征服,这些年来同大昌摩擦不断。
沈长安走在沈至欢马车的正前方,离沈至欢不过几丈远。
越往西,地域就越发显得宽阔。
大昌的疆土呈一个牛角形,人口多数集中在中部以及东部,越往西就越因为相对干燥的气候而人烟稀少。
地形也比较复杂,穿过长长的马涧口,气候才湿润起来,成片的草地带来了清新又混杂着湿润泥土气息的风,沈至欢在此之前,从未见过这样的风光。
他们从六月底一直走到了九月初,沈至欢的腹部凸起也越发的明显,别说是腰封,就算是稍微紧一些的衣服她也穿不了。
沈长安没有取过妻,对女子怀孕的事也知之甚少,所幸随行带了两名太医,纵然太医说了无数遍沈至欢的状态很稳定,但沈长安每每看见那凸起的腹部,还是会极其小心的对待她,弄得沈至欢哭笑不得。
沈长鹭他们停驻的地方是芈阳城,这儿地域宽广,数十万大军驻扎在这边,一边翻耕劳作补给粮草,一边加紧训练仅防夷人入侵。
沈至欢一行人到达芈阳城的时候,沈乐然就站在城门口,沈至欢掀开车帘,看见她许久不见的三哥冲她笑嘻嘻的挥手,旁边还站了一个温婉秀丽的女子。
沈至欢想要下马车,却被沈长安制止:“等到了门口再下,这儿还有一段路呢,风大,可不能受凉了。”
还没有到冬天,沈至欢身上已经披了一层厚厚的云肩,直到现在,在这个对她来说足够陌生的城市,她心里才真正的涌出归属感来。
陆夜给不了她,空荡的安庆候府也给不了她,只有她的亲人可以。
*
“妹妹,可算是见到你了!”
沈乐然张开双臂想要把沈至欢抱住,被沈长安瞪了一眼,看向沈至欢的腹部又堪堪收回手来。
“妹妹…”
沈至欢主动上前抱住了沈乐然,道:“二哥他太小题大做了,怀个孕而已。”
沈乐然不比沈至欢大几岁,在沈至欢来到之前,沈长安就派人传了书信过来说了沈至欢怀孕的事,特地叮嘱不准多问。
沈乐然有点不敢碰沈至欢,他虚虚的环着妹妹,有点失落道:“还好你回来了,我上回回去找你,怎么都找不到。”
沈至欢松开手,道:“让你们担心了。”
沈乐然道:“是我们没有保护好你,就连当初姐姐也是…”
提起沈长宁,沈至欢也沉默了下来。
沈长安走在沈至欢旁边,清了清嗓子道:“乐然,你不跟欢欢介绍一下吗?”
沈乐然这才反应过来,他连忙转而道:“对了妹妹!”
“你看,这是我还没有过门的媳妇儿!”
沈至欢其实早就注意过这个女子了,气质温婉,眼睛灵动,沈乐然这个时候就介绍给她想必是打着主意要娶了。
这府里总算是要不止她一个女子了。
他们俩还没成亲,沈至欢还是对着这个姑娘服了服身子道:“三嫂。”
小姑娘脸有些红,也有些局促:“四…四小姐好。”
沈乐然继续道:“父亲他前几天听说你要过来,他表面不说,我可是知道他好几天都没睡好呢!”
“他平时可糙成什么样了,今儿一早还穿了那件特华贵的灰白的氅衣,问我好不好看,我说不好看他还骂我。”
沈至欢脸上不自觉显出了笑意,道:“那父亲呢?”
沈乐然乐的更开心了:“他等了一上午,结果刚刚王守军过来非说要带他去检查这几个月练兵的成果,你说这还不能不去,估摸晚上就回来了。”
府衙内特地给沈至欢找了一处寂静幽美的地方给她住,沈长安听着沈乐然喋喋不休,带着沈至欢走到了她的院子,道:“妹妹,你以后就住在这吧。”
沈乐然道:“我就住你旁边!”
沁兰给沈至欢搬了椅子,沈至欢坐下以后,沁兰又问:“小姐,腰痛不痛?”
沈至欢摇了摇头,道:“这才几步路。”
沈乐然道:“妹妹,你还会腰疼吗?”
一旁的姑娘提醒他:“四小姐怀着孕,自然是会的,小姐,我父亲是太夫,我也懂一些,小姐若是不介意,我可以替小姐按按。”
沈至欢道:“三嫂叫我至欢就好了。”
“我这也不是常有的,就是偶尔才疼一会,也算不得强烈。”
沈乐然憋了半天,还是没能憋住:“…妹妹,是哪个王八蛋干的,他凭什么什么都不管。”
沈长安又瞪了沈乐然一眼,沈乐然心虚的低下头,嘟囔了一句:“本来就是,我要是知道是谁,非得去杀了他。”
沈至欢摸了摸凸起的腹部,道:“没事。”
话音刚落,院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门口停顿下来,一群人望过去。
只见一个高大的男人缓缓从外头走了进来,他的头发有些凌乱,像是被风吹的,那件灰白的氅衣上沾了灰尘,在肩膀上,有些明显。
他穿这件衣裳很俊朗,可也的确是有些违和,太华贵了,反倒刻意起来。
但他确实一副沉稳的模样,好像刚才急忙赶过来的人不是他一样。
他看向了沈至欢,温声道:“过来了。”
沈长鹭在他们面前一向如此,沈至欢嗯了一声,然后站起身来要给沈长鹭行李。
沈长鹭急忙伸出手,道:“还不给我坐着。”
“父亲。”沈长宁道。
沈长鹭没有应,仍在看着沈至欢,连手都没松。
“女儿让您担心了。”
沈长鹭垂着眸,淡声道:“平安就好。”
沈乐然终于绷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不是吧爹,你装的也装的像一点好不好,你老端着干什么啊。”
沈至欢低头忍不住弯了弯唇,并不跟着揭穿,反正她父亲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总是致力于在他们面前留下一个沉稳大气的模样,但总是有各种小细节出卖他。
“胡说什么!”
“谁胡说了!我还以为您得晚上呢,跑这么快,累的不轻吧?”
“你这…!”
沈长鹭从来都说不过沈乐然,沈至欢抓住了沈长鹭的手腕,眼睛红红的,跟他道:“父亲,我好想你。”
沈长鹭抿了下唇,抱着沈至欢拍了拍她的背,想说什么,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闭了闭眼睛,不想让他们发现自己眼睛红了。
沈乐然站在旁边,没有打扰,小声的问旁边的人:“刚才妹妹见到我的时候哭了吗?”
“哭了吧,肯定哭了,我妹妹最喜欢的就是我。”
沈至欢的到来,使得他们一家才真正算得上是团聚,以前在安庆候府的时候,沈乐然还偶尔会捉弄一下沈至欢,但现在沈至欢怀孕了,腹部凸起,家中上下对待她的时候,就像是在捧着一连薄如蝉翼般精美的瓷器一样,连说话都不敢大声。
*
“妹妹,他刚刚是不是动了?”沈乐然惊喜的抬起头来看着沈至欢,补充道:“肯定是动了,好大一下!”
沈至欢的身孕快有七个月了,这样的动弹也越发的明显起来,沈乐然没有他父亲和沈长安那样忙,当然也可能是刻意在家里陪着沈至欢,常常跟在她旁边。
“它每天都动,真烦。”
沈至欢靠在椅子上,道:“你说,我每天吃的是不是太多了,它会不会很胖呢?”
沈乐然道:“你吃的才不多!胖就胖呗,健康,这要是一个小姑娘就好了。”
“我们家都没有几个女孩子。”
沈至欢哼了一声,道:“男孩子我也喜欢。”
“就是他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不知道……”
沈乐然道:“这怎么了?”
“我这小外甥,他一生下来就是天之骄子,要他那王八蛋爹干什么?有舅舅就够了。”
沈至欢没忍住笑了出来,想起陆夜的脸,笑的更开心了,“什么啊……”
笑了半天之后,沈至欢收敛笑意。
她抿着唇,眼睛里笑意褪去,仍旧觉得不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