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司局离庄子并不近,临走时陆夜给沈至欢披了一件大氅,细细软软的绒毛簇拥在苍白漂亮的小脸边,眼睫下垂着,透着清冷,像敛了一层冰霜一样。
陆夜将马车门帘掩好,不让外头的冷风吹进来,沈至欢手里捧着手炉,有些昏昏欲睡。
她的头上伤口还没好,怎么睡都不太舒服,直到陆夜在自己的腿上铺了一层缀着细软绒毛的薄毯,然后让她轻轻的躺在上面,沈至欢才觉得好一些。
她闭着眼睛,问:“还有多远。”
陆夜到:“不出一个时辰。”
沈至欢没再多言,陆夜也放轻了自己的呼吸,尽量让沈至欢睡得安稳。
她闭上眼睛的时候比她睁开眼睛的时候要显得恬静许多,陆夜心里明白,从她醒过来起她的脸色就算不得多好。
这一次的确是他太过分了。
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沈至欢自从失忆起,她好像就在下意识的讨好身边的一切。
所有的东西都无比的陌生,在这种陌生的环境下,她的害怕和焦虑其实都很明显,她拙劣的隐藏着,将不满还有委屈都藏起来,努力的让自己看着平易近人,不管对谁都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用这种方式去希望别人也可以对她善良一些。
所以她原谅他的欺骗,忽视在他不在的时候,他的某些属下的目中无人,不管喜不喜欢,对谁都很和善,沈至欢明明那么好懂,可是直到今天他才看明白。
他望着沈至欢的脸出神,结果沈至欢蓦然在他的注视下睁开了眼睛,两人四目相对。
陆夜也不心虚,问:“睡不着吗?”
沈至欢道:“你在想什么?”
陆夜如实答:“我在想你。”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之前我为你考虑的太少了。”
沈至欢闭上了眼睛,她原本不想就这个问题跟陆夜争吵,因为说起来实在是太复杂了,可是她闭上眼睛,还是觉得忍不住,便道:“你现在才发现吗?”
陆夜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沈至欢听他这么说,心里的怒气又消了些,陆夜不是个普通人,他很难去兼顾,他总是能尽量最快的完成自己的事然后来陪她,努力给她周全,但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但是既然他一开始就没有可以给她安稳生活的机会,为什么还要对她说出这些谎言呢。
沈至欢抿了抿唇,没再继续说下去。
她问陆夜:“连尤那天为什么会出去?”
陆夜原本正在给沈至欢揽衣服的手指一僵,然后面色如常道:“他底下的人出了点问题,他去解决去了。”
这个问题多少有点笼统,沈至欢拧着眉,道:“你在骗我吗?”
陆夜道:“……怎么这么说?”
沈至欢冷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可是陆夜注定不可能告诉她连尤出去的原因。
沁兰出城以后,连尤把沁兰交给了另外两个人,带她去和叶康方向截然相反的地方,但是记还没过两个城市,沁兰就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从那两个人手里逃脱了。
连尤收到消息后这才出去寻找,沈至欢一直都待在庄子里,她不喜欢出门,而连尤也没想到,他不过才离开几个时辰,沈至欢就被落云带了出去。
落云是庄子里的老人了,也算是核心人物,他平日里同沈至欢走的近,想带沈至欢出去,沈至欢自己又很配合,陆夜没有限制过沈至欢的自由,所以带她出去简直轻而易举。
这一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沈至欢只觉得自己才闭目养神了一会儿,马车的速度就缓缓的慢了下来。
陆夜道:“欢欢,你要不再休息一会,我们等会再进去。”
沈至欢冷冷的看他一眼,然后睁开眼睛从他的腿坐了起来。
陆夜扶着沈至欢走下马车,沈至欢仰头看着面前的地方,刑司局的大门是已经生了锈的厚重铁门,上面没有任何的文字,但门很高,仅是这样看着就有一种十足的压迫感。
大门缓缓大开,里面的气味便顺着风扑面而来,混杂着一种说不出的腐烂的味道,封闭久了的沉闷,甚至还矛盾的有青草刚刚发芽的清香。
一名一身黑衣的狱卒弓着腰同陆夜和沈至欢请安,然后带着他们朝里走去。
从前沈至欢在上京城的时候,从来不会来这些地方,刑部大牢,诏狱她都没有去过。
他们才刚进去,后面那高大厚重的铁门就被缓缓的关上,这条路很漆黑,路两边燃的油灯被成片黑暗里显得很微弱。
周边静悄悄的,隐有血腥味传过来,还有种湿热的,令人尤其不适的的味道静静地蔓延,沈至欢有点排斥这种味道,伸手掩了一下口鼻。
陆夜握住她的手,道:“就在前面,待会就到了。”
沈至欢没有答话,沉默的跟着。
没过一会,两人便来到了一处转角处,这儿被燃了好几盏灯,比其他地方看着都更明亮一些。
而沈至欢也看到了坐在里面的苏嘉月。
她的身形在凌乱肮脏的牢狱里显得尤为孱弱,肩膀无力的耷拉着,初春的天气仍是极寒的,她却只穿了一件宽大的单衣,头发乱糟糟的,全然没有了当初耀武扬威的模样。
如今再看苏嘉月,沈至欢倒是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以前她每每想起苏嘉月的时候都会下意识的排斥,焦虑恐惧,她很害怕她。怕她那张嘴再说出什么让自己是在无法反驳的羞辱性的东西,也怕也会联合别人一起轻视她。
沈至欢开始试着回想从前的苏嘉月,可想了半天仍旧没有想明白,她为什么会怕这样一个女人呢,有些可笑。
而此刻,苏嘉月似有所感猛然的转过头来,她的脸还算干净,只是看沈至欢的眼神十分可怖,直勾勾的,像是有多恨她一样。
沈至欢面色不改,见她忘了过来非但没有害怕,反而示意一旁随侍的人端了一记把竹椅过来。
陆夜害怕竹椅太凉,就脱了身上的氅子铺在竹椅上,袖子落在了脏污的地面上。
沈至欢也没有觉得那里不对,缓缓坐下了,上下打量着里头的苏嘉月。
苏嘉月的目光有些呆滞的从陆夜身上移开,看向沈至欢的目光时仍旧充满了怨恨。
沈至欢大致可以明白她心里大致在想什么。
她双腿交叠,摸了摸自己的头,有点随意的道:“就先跟我道个歉吧。”
陆夜看向苏嘉月。
苏嘉月第一时间是冷笑,她不知道沈至欢为什么突然硬气起来了,但是张嘴就要下意识的辱骂她,可触及到陆夜的目光,身形又不自觉的缩了缩,到底还是没有出声。
沈至欢料定如此。
苏嘉月不是喜欢陆夜吗。
她撑着脑袋,看向陆夜道:“她害我成这样,我让她道个歉很过分吗?”
陆夜柔声道:“当然不过分。”
“可是她不说怎么办呢?”
陆夜目光淡淡的,道:“她会说的。”
陆夜说完,苏嘉月的目光一下子变的惊恐起来,她跟了陆夜五六年,除却留守叶康,在陆夜身边出任务也有一年多,所以她才格外的清楚陆夜说这种话都意味着什么。
就像是一下子清醒一样,她连声同沈至欢道歉:“…夫人,夫人我错了,夫人您原谅我吧。”
“是我一时被蒙蔽了双眼,定不会再有下次了!”
沈至欢静静地听着,不太满意。
她问陆夜:“你觉得她的道歉真心吗?”
陆夜摇了摇头,道:“既然不真心,那便让她也感同身受一下吧。”
沈至欢弯了弯唇,对陆夜的反应很满意。
当冰桶被端上来的时候,陆夜同沈至欢道:“欢欢要不还是先回避片刻,待会她同你的道歉必定会是真心的。”
沈至欢嗯了一声,转身要走,却听身后的苏嘉月就像是疯了一般的辱骂她。
“你凭什么敢来报复我!本来就是你抢走了我的一切,你除了依靠他,你还会别的吗?!”
“你要杀就杀,哈哈哈哈你以为没了我你就能安枕无忧吗,你以为自己是谁啊,当你不配的时候,全世界都是你的敌人。”
沈至欢听见那句“本来就是你抢走了我的一切”时没忍住笑了出来,她转过身看着歇斯底里的苏嘉月,那双清丽的双眸好像透过她的疯狂看向了她的心底深处一般。
她才说了两句话,就被人捂住了嘴巴。
沈至欢弯着唇没有出声,旁边的陆夜沉着脸吩咐道:“说话不好听就永远别说了。”
他缓声示意左右,道:“去拔了她的舌头。”
接下来沈至欢就没有看了,她连尖叫都没听见几声,等到她再看向苏嘉月的时候,她整个人都伏在地上,鲜血也被清理干净了。
沈至欢面上毫无怜悯,她同陆夜道:“我要跟她说几句话。”
陆夜默了默才嗯了一声,自觉的退开,道:“有事只管喊我。”
陆夜出去之后,沈至记欢走近苏嘉月,隔着生了绣的铁栏。
不用想也知道她此时必定是极为痛苦的,沈至欢把脚伸进去,踢了踢她的额头。
苏嘉月睁开眼睛,隔着湿乱的头发看向她,她的疲惫让她的怨恨表露的不明显了。
沈至欢收回脚,缓声道:“我记得你一开始说我是只靠脸的废物。”
苏嘉月扯着唇角冷笑,就像是在嘲讽她一样。
沈至欢也不恼,道:“那现在躺在废物脚边的感觉好受吗?”
沈至欢后退了两步,又歪着头道:“我从前一直想不明白,你我本无冤无仇,只因一个男人罢了,怎么要狠毒这般地步。”
“如今倒是懂了些,你也想去恨陆夜,可是你不敢,所以只得把一切过错都归咎到软弱的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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