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那是渝州近年最冷的一天,雨夹雪满地湿漉,晶莹的雪珠落满少年的肩头,孟拂枝忽地失语,脚步凝固在原地。

理智提醒她要远离他,可心却不听使唤,他仰头望着她,仿佛一块破碎的琉璃,过白的皮肤在寒冬里近乎透明,可怜得叫人不忍。

钟翊等到的是阿姐举到他头顶的透明雨伞。

细密的雪花打在伞面上,飞快地融化成冰水,她问:“你怎么回去?”

申江距渝州几千公里,高铁要十几个小时,火车要三十几小时,孟拂枝无法想象他一个未成年就这样出行,她惊讶于钟家连一个司机都吝于为他配备,然而钟翊只是回:“我知道回家的路。”

他的奔丧并没有引起关注,钟太太做主给了一笔丰厚的丧葬费,钟翊第一次收下了她的转账。

他需要买票,需要把阿公和阿婆体面地安葬,他需要很多的钱。

那颗石头一样的心被坚冰裹着,来人为他遮挡了风雪,片刻后俯身,掸了掸他连衣帽上的积雪,叹气道:“我送你去吧。”

孟拂枝的脸冻得有些发僵,思绪却并不迟钝,冷风让她头脑无比清醒,“你坐过飞机吗?我帮你订最近的机票。”

钟翊轻轻摇头,室外寒风凛冽,他的嘴唇干燥开裂,舔咬了口起皮的薄唇,没有拒绝。

打车、候机,航班延误,终于起飞,之后发生的一切在汹涌的人潮中被按下倍速,以至于孟拂枝抵达申江时,还有些神情恍惚——她竟然也跟着重返申江了。

或许是少年进机场时的行动太过生疏,或许是他频繁的走神叫人担忧,那惯常的沉默之下,此刻流淌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情绪,孟拂枝无法感同身受,只得替他把其余安顿下来。

天色已经黑了,他们都没有行李箱,快速顺畅地出了机场,孟拂枝对申江一点不陌生,她在这读了快四年大学,算起来,钟翊离开申江,也正好是四年。

回张家的出租车上,孟拂枝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她已经给钟姨发过消息,今天先不过去了,然而孟琦贞却要追究到底,“为什么没去?你现在在哪?”

孟拂枝当然没说实话,胡诌起哪个外市的同学家办庆生宴,要过两天才回。

孟琦贞狐疑:“这么久?哪个同学?”

孟拂枝报了一个她不认识的人名,还好孟琦贞没有干出“让她对着手机说句话”这种操作——在她中学时代,她倒是经常这么做。

挂断电话,钟翊看向她,问:“我给你添麻烦了吗?”

确实是大麻烦,孟拂枝忍住了白他的那一眼,让自己显得温柔可亲,“没关系。”

她没有解释自己的这番行程,钟翊也不问,就像她过来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一样。

孟拂枝先陪他回了张家,那是老弄堂里的一间古旧房屋,从各处细节看得出来,张家也有过不错的好时候。

两名老人被发现时已经去世一天了,公安过来调查尸检,周边邻坊帮忙操持了送到殡仪馆,街道办费劲地从张家翻寻到了唯一的直系血脉钟翊的联系方式,得知这外孙不过十二岁又是一番长吁短叹。

夜渐深,这个点是去不了殡仪馆见遗体了,钟翊沉默地收拾屋内,冰箱里还有一些焉了的蔬菜土豆,没有肉类。

阿婆不喜欢囤菜,什么都要赶早去集市买新鲜的,后来忙得顾不过来,就不得不提前为囤起来,教才四五岁的钟翊怎么给自己准备吃的。

他煮了米饭,炒了一碗土豆丝和青菜,和孟拂枝面对面坐在低矮的木桌前。

“阿姐吃不惯的话,出去左拐就有一家馆子。”他说这话时一点也不像十二岁的,声音低沉沉的,叫人难过。

孟拂枝毫不介意地主动盛了饭,“我吃这些就够了。”

那顿饭没滋没味,孟拂枝咽着土豆丝,看向眼睫半陷在阴影里、没哭没闹的少年,没有提他菜里忘了放盐的事。

申江没有下雪,但气温还是在零度徘徊,湿冷彻骨,张家房子没有暖气,只有一间像样的卧室,老人走后房间里什么都还没换过。

饭后孟拂枝离开,她问钟翊今晚要不要跟她去酒店。

钟翊拒绝了,“我想睡在这。”

孟拂枝没有强求,第二天难得早起,结果刚出酒店门就遇到不速之客。

她看向来人,面露无奈,“郑霄,我都说了你不用特意跑一趟。”

那名叫郑霄的男子责怪她:“你回申江不主动找我也就算了,我都过来了你还想把我赶走?你到底还有没有把我当男朋友啊?”

孟拂枝没话说了,进了他的新车,“行吧,给你个机会,允许你把送我到门口。”

郑霄被哄高兴了,笑着问起这一行,他对钟家一无所知,孟拂枝也不打算多言,只说是个认识的弟弟。

“没有其他大人了?可怜啊。”郑霄是申大的医学生,饶使在医院里见多了世间冷暖,还是不免唏嘘,“你要去怎么帮忙?我能做点什么?”

这还真问倒孟拂枝了,说实话,昨天平安把钟翊送到,她觉得自己的任务差不多就结束了,但或许是触景生情,平时能睡到日上三竿的她,今天无端地起了个大早,打算去殡仪馆看看。

“送束菊花吧。”孟拂枝自言自语,转而看向郑霄,“你就不用去了。”

郑霄要反对,但反对无效,他们两人从来都是孟拂枝说了算。

孟拂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拒绝他一起,一种直觉或者预感,而当她走进那灵堂时,她知道,她的直觉依旧是对的。

那是一个无比冷清的灵堂,白色帘布遮着,灵柩安详,两张遗像悬挂在正中央,香案上摆着蜡烛菊花,两侧挂着挽联,花圈排开一列,除了那跪在蒲团上的钟翊,其余什么人也没有。

这是一场只有一个人主持参加的葬礼,它甚至不能称之为追悼会。

他不知道跪了多久,孟拂枝自认来得够早,可那个十二岁的少年,早已事事处理完毕,把灵棚搭设好,在遗像前像木雕一样长久地跪立着。

那也是孟拂枝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打量他的外祖父母,放大的黑白像显露出饱经风霜的面孔,和真人相比,线条更为柔缓,孟拂枝原本淡忘的阿婆那张脸,随着那遗像渐渐被唤回,那个嗓门很大的、力量饱满的阿婆,就这样悄然远逝了。

她走到了钟翊身旁,递出了在馆内买的那束白菊花。

一鞠躬敬天地,二鞠躬悼死者,三鞠躬慰家属。

以做吊唁。

灵堂里没有播常见的哀乐,放的是一出昆剧,唱的是“此一去,博得个斗转天回,管教你海沸山摇”,是“望家乡,去路遥”。

她听得入了迷,钟翊告诉她,这是《宝剑记·夜奔》,是他阿婆百听不厌的曲。

从前她经常和街坊一起去当地小剧院,后来便很少听戏了。

灵堂里沉寂蔓延,风声呼啸,彻骨的寒意从地面升起,笼罩四面八方,他依旧跪坐在地,脊背挺直,任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他守了一天,孟拂枝给他带盒饭也不吃,她没有一直陪在这边,回了趟申大,郑霄又给她打电话,满怀期待地邀请她去家里做客。

难得撞上时机,女友还从没见过他家长,可孟拂枝还是拒绝了。

郑霄失望,“他们想见你很久了。”

“可是我没有心情。”孟拂枝回得很简洁,也不太给面子,末了又轻叹安慰,“下次吧。”

那是漫长的一夜,灵堂里反复放着那段唱词,他不肯动,孟拂枝也只随便应付了一口,临时搭建的灵棚一点也不保暖,他浑身都要冻僵了,脸颊手指不可屈伸,她叫了炉子过来,“给他们烧点东西吧。”

赤红的火光腾起,点亮少年乌黑的瞳发,他跪得要栽倒了,被孟拂枝拎着领子提起来,“去吃饭。”

她带他去下馆子,钟翊的脸冻得干燥粗糙,那张极其符合她审美的脸被他无所谓的糟践,孟拂枝频频打量,忍住了要上手倒腾的欲望。

钟翊本人全然无察,放下筷子,和她讲起阿婆。

阿婆是怎么走的?

她生了重病,很早以前就查出来了,但没钱也没时间治疗,坚决不踏进医院一步,她是一个坚强的人,钟翊知道她身上很痛,半夜会止不住□□,可她却总说他是在做梦,她身体好得很,神采奕奕。

可人的忍耐是有极限的,她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枯灯油尽,她走了,小外孙该怎么办?

钟翊不愿意去钟家,阿婆向他保证,等他离开,她就有时间去医院治疗了,钟家很有钱,她也可以去做手术了。

钟董事长有良心的话,会给我们钱的,阿婆按着他絮叨,他对不起婉婉,对不起你。

上一辈的恩怨是非扑朔成谜,张婉年轻漂亮,出身名校,并非浅薄愚蠢之人,然而她却始终不肯相信自己被骗,狂热地扑向名为爱情的深渊,直到希望陨灭。

阿婆是恨那个男人的,女儿未婚生子,丈夫车祸事故,不幸接踵而至,将原本的小康之家彻底压垮。

钟翊被送回钟家后,不声不吭地回过申江两次,第一次阿婆气恼地赶他走,第二次他偷偷地在门外瞧,只敢趁着她不在进去和阿公说话。

阿公说,阿宝,以后别回来了。

没有人问他在钟家过得好不好,反正,能活下去就好,不会更差了。

那是他们最后的对话,入殓师为他们化妆换上寿衣,钟翊注视着灵柩里苍白的面孔,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妈妈走的时候也是这样平静。

就像毕生的磨难终于结束,得以解脱。

把他一个人抛下,独留人间。

钟翊眼神平静,忽然问她:“阿姐,人死后还会有灵魂吗?他们会不会看着我?”

孟拂枝动容,哄他:“你阿公阿婆,还有妈妈,都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你抬头就能看到他们啦。”

钟翊露出了这段时间来的第一次笑,“那是童话。”

他已经长大了,孟拂枝望着他的身量,还有那双不复曾经的眼睛,后知后觉的意识到,眼前的少年不再是孩童。

那一夜孟拂枝没有回酒店,陪钟翊守了一夜。

四年前的渝州初见历历在目,那时的她不会想到,会有今日这一幕。

翌日出殡,申江竟然下起了小雪,灵柩在专人抬棺中离开灵堂,钟翊抱着他们的遗像,迎着寒风,不再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迟了,不好意思。

昨天收到编辑通知,女主不能是男主的“表姐”,即便没有血缘关系也不合道德,应要求改了设定:女主母亲不是钟初凛母亲的妹妹,女主和钟初凛非表姐妹关系,两人是毫无血缘关系的闺蜜好友,钟家与孟家为世交,改了之后一些地方可能不是很顺畅,总之,大家确信两家关系紧密,串门久居都很正常就行。

最后很抱歉影响了大家的阅读体验,是我考虑不周,希望后面能好好圆回原定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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