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何酌修也不是不会说别的,他缓过劲重回人间以后,语言功能就回来了。
比如:“肚子饿么?去吃点宵夜,补补体力和水分吧?”
又比如:“还怕不怕?你这是把之前二十多年没吃的苦都集中一次性吃了,这都过去了,以后就都会好了。”
穆秋吟听着他的话,笑笑没吱声。
也许是这样的吧,谁知道呢?但也无所谓了,好的坏的,要发生的事谁能控制得了。
她和何酌修在夜宵档口最外围找了张桌子坐下,头顶就是路灯,落在桌面上,光线有些朦胧,周围都是食客,热闹得好像白天。
这样的光景是在江对岸的市中心再也见不到的。
旁边那桌坐了几个大哥,一边喝啤酒一边大声说些什么,听的人听得糊里糊涂,一直坚持几见,说的人生气了,直接就开骂:“你这样的治好了也是流口水!睬你我是傻逼!”
穆秋吟听到,不禁有些莞尔。
服务员拿烫碗的热水和盆过来,何酌修顺便点菜,点了两样以后,看一眼她遮掩不住疲惫的脸孔。
到底还是要了份捞汁海鲜拼盘,又问她:“要不要啤酒?”
穆秋吟被问得一愣,喃喃反问:“……啤酒加海鲜,这个痛风套餐组合……你现在不介意了?”
以前他们一起去吃宵夜,每次她要这么干的时候,他都要在一旁努力阻止,说这样对身体不好。
那时候才二十出头,正是身体最好最抗造的时候,他都这么注意养生,怎么现在他们加起来都六十多岁了,他反而开始放飞自我?
对此何酌修解释:“给你压惊的。”
穆秋吟顿时语塞,半晌才点点头,干巴巴的道了声谢。
嗯嗯,何酌修还是那个何酌修。这样也挺好。
宵夜档口出餐很快,没过多久他们点的菜就送了过来,一份支竹羊腩煲,一份牛肉炒面,还有一盘捞汁海鲜拼盘。
何酌修把那瓶冰镇啤酒的拉环打开,递给对面的穆秋吟,然后戴上一次性手套,开始扒海鲜拼盘里的虾。
把虾的虾壳都扒干净,虾仁放回料汁里蘸一下,提溜起来放到一旁的空碗里,不能泡,泡久了会发咸,失去鲜虾特有的鲜甜。
穆秋吟正好觉得渴,喝了口啤酒润润嗓子,看着对面的人手里的动作,眉眼低垂着,神色很认真。
仿佛是在做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多熟悉的画面,以前他们一起吃饭,如果碰上要动手的菜,他几乎都会这么做。
吃虾会帮她剥壳,吃蟹会帮她拆肉,除非她要求动手,不然何酌修恨不得喂到她嘴边。
有眼热的女同学指责她这么对男朋友太过分了,她都觉得莫名其妙,不就帮忙剥个虾壳吗,至于吗?那时候觉得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如今再看这个画面,就恍然发觉,哦,当时的自己真的有被他好好照顾着,她拥有着来自何酌修的一切偏爱。
何酌修把虾都剥好了,碗放到她面前,有些疑惑的看她一下,“怎么不吃,不饿?”
穆秋吟回过神,摇摇头,懒洋洋的应:“不是,这就吃。”
她先舀了一勺羊肉,刚放到嘴边又放下,抿了抿唇,拿起筷子开始吃虾仁。
何酌修看着哭笑不得,“你慢点,这么烫,小心把嘴巴烫破皮。”
穆秋吟有点尴尬的扯了一下嘴角,又抬手捏捏耳垂,低头闷不吭声的吃了两个虾仁。
海鲜拼盘里还有文蛤、扇贝、小八爪鱼和小鲍鱼之类,味道冰凉鲜爽,就是有一点偏咸。
何酌修给她夹了一个小鲍鱼,小鲍鱼的花刀打得均匀又好看,穆秋吟却忽然想起大学最后一年,他们去毕业旅行时的事。
是班里组织的,那一年十二月的时候,挑了个时间,能去的同学都去了,去的是离容城不远的靠海的城市,玩得还算尽兴,晚上他们在海滩上烧烤,何酌修和几个男同学一起充当厨师。
那时候他们已经接近于正式分手,谈过了,还没有最终谈拢,但平时已经不怎么联络,不再像从前那样时常同进同出。
可就是都到了这个地步,何酌修烤好的第一个鲍鱼第一只虾,还是习惯性的递给她,让她吃第一口。
她以为自己早就忘了那次烧烤是什么滋味,现在却忽然想起来,是有点苦的,不知道是烤过火了,还是食材的问题,又或者别的原因。
“味道还行吧?咸不咸?”何酌修这时问道,“要是咸了的话,就先捞出来了。”
穆秋吟忙摇摇头,“不用,还可以。”
小鲍鱼的肉挺厚,一口咬下去很弹牙,嚼起来脆脆的,很爽口,也很满足。
她吃了点东西,精神好了不少,脸色看起来就好多了,何酌修留心观察着,不着痕迹的松了口气。
“羊肉不烫了,可以吃了。”他提醒道。
穆秋吟低头吃东西,闻言嗯嗯两声,头也不抬。
大概是职业病,她吃东西速度不算快,但会很大口,一下就把嘴巴塞到八分满,腮帮子肉眼可见的鼓起来了,这才停下来慢慢咀嚼。
何酌修看得有点无奈,劝道:“不是上班时间,不用吃这么着急的。”
穆秋吟闻言抬头看了他一下,眼神那叫一个不以为然,点头点得相当敷衍。
何酌修嘴角一抽,得,被鄙视了。
要不是这人这会儿嘴巴被堵着没机会说话,他就得听到她说:“哈!天真,你信不信下一秒你科室就打电话来让你回去参加抢救?什么?有值班医生?值班医生又不是你同组的,人家怎么可能帮你兜底,别逗了!”
这人会说什么,别人不知道,他难道不清楚么!
他耸耸肩,冲她比了个OK的手势,低头自己吃自己的。
牛肉炒面里加了豆芽,吃起来多了一点脆口,面也炒得干爽,镬气很足,是典型的好吃的那种炒面,他觉得干,舀了半勺羊腩煲的汤拌到一起,吃起来就湿润多了。
穆秋吟慢吞吞的咀嚼完嘴里的食物,看他还在吃面,看着也没比自己慢多少,忍不住啧了声。
接着就小声逼逼:“大哥怎么好意思说二哥。”
何酌修:“……”看吧,他就说!
好在穆秋吟也就只说了这一句,立刻又安静下来,这次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看着他有些出神。
何酌修被她看得纳闷,忍不住迎着她的目光看回去,这一看就发现有点不对劲,她好像是在看他,又好像不是在看他。
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好奇:“在想什么?”
“我在想……”穆秋吟回过神,无奈的笑了笑,“好像这几次,都让你看到了我很狼狈的样子,觉得……有点尴尬。”
何酌修微微愣了一下,似乎觉得有些不解:“这有什么问题吗?没有人能永远保持完美。”
说完可能是觉得这样安慰不了她,于是继续:“你觉得尴尬的话,不去想想我以前的样子?我最狼狈的一面你也见过,他们一开始叫我拖油瓶,知道我和你在一起以后就改叫我癞/□□,第一次被你拉进服装店和鞋店时的不自在,第一次做实验手忙脚乱,心仪的导师说好了要我结果又放我飞机,幸好封教授觉得我不容易收下我……很多很多,木木,你见过我更多的狼狈时刻。”
这种狼狈跟她的遇到车抛锚只能站在路边,或者是想起以前的事因为害怕和委屈哭泣都不同,他那不只是狼狈,更多的是窘迫。
被同龄人嫉妒和看不起,那种嘲讽带给他的不只有尴尬,更多的是心理压力,后来被导师退选,对他造成的打击更大,甚至让他对这个职业产生了动摇,一时陷入迷茫。
——他一开始想选的导师并不是后来的导师封荆河教授,而是另一位研究方向是颅脑外伤的教授,但是没成功,被封教授捡了回去,研究方向就变成了脑深部刺激手术治疗运动障碍病。
穆秋吟听了他的话,想了想,竟然忍不住眼睛一弯,笑了起来。
“说得也是,好像确实是这样。”
何酌修看着对面这人翘得都快能钓鱼的嘴脸,忍不住有点心塞,果然呐,幸福都是比较出来的。
听到他比她更狼狈,更丢脸,脸色立刻就好了!
但其实就算他不说,穆秋吟也会想起来,他们在一起太多年了。从男孩女孩变成男人女人,光鲜亮丽,狼狈丢人,自信满满,迷茫无助,哭也好,笑也好,幼稚或者成熟,他们都曾经见过彼此最真实而丰富的一面。
一言蔽之,他们是彼此青春最好的见证人。
穆秋吟一边吃着吸饱肉汁的腐竹,一边好奇:“说起来,当年你一开始选的是不是华教授?他后来为了那个有背景的学生鸽了你,现在怎么样了?”
所谓的有背景,就是像她一样,一位富有“家学渊源”的学阀二代。
何酌修咬下一大口柔嫩酥软的羊腩肉,反问她:“你是问华教授,还是问那个同学?”
“当然是那个学生,华教授这么大一个教授,除非很严重的事,不然他依旧会是德高望重的专家大佬,学术泰斗。”穆秋吟说完耸耸肩。
何酌修笑了一下,说:“我没刻意打听,但是去年有一次参加学术峰会,听说去了港岛执业,应该发展也不错吧。”
穆秋吟听了眉头一挑,问了他一个很尖锐的问题:“你恨他吗?他抢了你的机会,转变了你的职业方向,但因为他有一个好的家世,所以不仅没有受到惩罚,还去了港岛当医生赚大钱,这算不算是……坏人没有得到惩罚?”
“又不是电视剧和小说,哪有这么多恶有恶报。”何酌修失笑的摇头,“争抢资源的事……有门路的人就是会有更多机会,这个圈子这么封闭,别人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东西,我需要付出更多努力,我觉得很好的东西,在别人那里平平无奇,随便就能有更好的去处。”
至于她问的这个问题,“恨谈不上,觉得不公平吧,无奈更多,你可以想象一下胳膊和大腿的关系,跟自己和解就好了,不要执着这个答案比较好。”
穆秋吟觉得:“那是因为你现在发展得还不错,如果你现在不如意,就不会这样想了吧?”
“当然。”何酌修开玩笑似的看她,“不是都说么,旧情难忘,要么时间不够长,要么新欢不够好。我的新欢很好,发展前景很光明,所以我早就不惦记旧爱了。”
穆秋吟嘴角一抽:“……”你真是个比喻天才:)
行吧,他说得也有道理,穆秋吟点点头。
然后说了句:“何酌修,你变了,以前你……没这么看得开。”
他从前虽然脾气好,性格温和,但那只是表面,他实际上十分渴望成功,渴望出人头地,以摆脱曾经被人嘲笑是拖油瓶和癞/□□的阴影。
但现在已经完全变了,穆秋吟能感觉得到,他看开了很多,现在的温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沉稳内敛,松弛自在。
至于原因么,懂的都懂。
何酌修闻言立刻便笑:“这么多年过去,你变了,我也变了,我还胖了,心宽体胖。”
穆秋吟立刻歪头作势要打量他是不是真的胖了,何酌修被她逗得又笑起来。
吃完宵夜,结账的时候穆秋吟习惯性的让服务员扫码,结果付款码刚亮出来,就被何酌修拦住。
“以前你结账我不管,毕竟你是财政总管,但现在不一样了,还是我来。”
穆秋吟一愣,有些悻悻的收回手,抿了抿唇。
是啊,他说的没错,现在不一样了。
“下次我请你吃饭。”她半晌开口,语气重新变得客气,“今天的事……多谢你了。”
刚才畅聊的气氛瞬间荡然无存,何酌修神色顿了顿,嗯了声。
但控制不住的眼角往下一撇。
穆秋吟当做没发现,什么都没说。
结完账,何酌修送她回去,兴许是累了,一路上谁也没说话,穆秋吟尤其,她今天受了惊吓,进了派出所,又想起以前不好的事哭了一场,情绪波动太大,几乎把她的精力消耗完了。
于是一路上她靠着车门,用额头抵着车窗,有些昏昏欲睡。
何酌修把车开得很稳,等到了小区门口,她已经真的快要睡着,但车子一停,她立刻就清醒过来。
一边解开安全带,一边跟他道谢:“谢谢你送我回来,下次……”
“请我吃饭,对不对?”何酌修扭头看她,笑着接她的话。
穆秋吟抿着嘴唇笑笑,嗯了声。
她推开门下车,扶着车门同他道别,刚把车门换上,就发现车窗刷一下降落下去。
接着便听见车里传出来一句:“木木,我们以后还能做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