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木,你抬头,看一下我,好不好?”
何酌修蹲在穆秋吟跟前,温声同她讲话,刻意将声音放平缓,安抚的意味非常明显。
他的声音随着晚风一起柔和的吹进穆秋吟耳中,她抬起头,愣愣的看着他,觉得眼前一片茫茫。
路灯光在她脸上反射着微微的亮光,何酌修这时才发现她哭了,眼泪挂在脸上,留下一片水渍。
熟悉的揪心感又一次出现,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需要我帮忙吗?”他静静地看着穆秋吟,问她,“比如借你一个肩膀靠靠,或者借你一个袖子擦擦脸?”
穆秋吟泪眼朦胧的看着他,下意识想看清楚他的脸,于是眨了两下眼。
眼泪哗啦啦的涌出眼眶,一滴一滴的滚得飞快,让何酌修想起雨天时在窗户玻璃上滚落的水珠。
他的心顷刻间也变得潮湿起来。
见穆秋吟不说话,他又唤了一声:“木木?”
穆秋吟明知道不应该再像以前那样,遇到难过的时候就向他倾诉或者寻求依靠,可是她忍不住。
她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会觉得累,会觉得害怕,想要在特殊的时刻,得到那么一点支持,才好鼓足力气继续往前走。
何酌修就是那个……她最习惯的存在,他们曾经彼此陪伴了十年,互相打气扶持,在这座当时他们都举目无亲的城市,互相拉扯着对方向前冲。
“……要的,何酌修,你……”抱字到了嘴边,她又咬着嘴唇,哆嗦着改口,“你、你陪陪我……我很快就好了,真的,我马上就好了……”
她重新低下头去,双手环抱着膝盖,静静地蹲在路边,像一朵孤零零的小蘑菇,突然闯进这片天地,格格不入。
何酌修看着她这种防御的姿态,觉得不仅自己的心,连同眼睛都开始泛潮。
“木木。”
他轻唤一声她的名字,主动伸手去拥抱她,双臂将她轻轻拢在怀里,拍了拍她的后背。
“别怕,木木,别怕,都过去了。”
声音温和,是那种强行压抑出来的平稳,如果听得仔细,还会听见轻微的沙哑。
穆秋吟觉得眼前的视线一暗,她的天灵盖顶住了何酌修的肩膀。
陌生的男性气息瞬间将她笼罩住,她瞬间变得僵硬。
何酌修以为她还在害怕,继续轻轻拍了两下她的肩膀,温声细语的告诉她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穆秋吟听到他熟悉的声音,这才反应过来,哦,这个人是何酌修呀,不是别人。
是何酌修,这个世界上除了妈妈以外,她最可以相信的人。
她从他身上陌生的味道里,渐渐找回了一点熟悉的感觉,慢慢放松下来。
但仍旧用头顶杵着他的肩膀,将下巴放在自己膝盖上。
闷声闷气的回答说:“我不是害怕今天的事,是……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事……”
何酌修安抚她的动作一顿,心瞬间猛然往下一沉。
穆秋吟在毕业出国之前,一直和他在一起,他熟悉她的高中和大学生活,并没有发生过任何不好的事。如果追溯回她高中以前他没有参与过的阶段,以她被父母宠爱重视的程度,也不可能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那么她说的不太好的事,必然是发生在他们分开以后的这几年。
他半晌才开口,这次声音里的紧绷终于清晰可闻:“……发生了什么事,可以跟我说说吗?”
穆秋吟吸了吸鼻子,嗯了声。
“刚去美国的时候,我跟人合租,特地挑了个华人室友,刚开始相处得还不错,但过了两个月,我就发现她开始经常带她的白人男朋友回来,可是我们在合租之前,就约定好了不可以带异性回来的,她不遵守约定在先……”
她的声音带了点郁闷和生气,“而且没过多久,有一天我下夜班回去,竟然发现她的男朋友躲在我们的厕所吸毒,我吓坏了……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她男朋友这样,或者她是不是跟他一样,但这不重要了……这太糟糕了,我没办法、真的没办法忍受一个瘾君子和我同住一个屋檐下,但是还没来得及跟她说不再合租,就出了一件事。”
她的语气很急,有些字眼因为吞音的关系变得模糊不清,但何酌修还是听清楚了。
并且越往下听,就越觉得心里发沉。
那种极度不妙的感觉,随着她的讲述,正在变得越来越清晰。
“那天晚上……”她顿了顿,声音开始颤抖,她男友就试图进我的卧室,如果不是经常值班让我的睡眠变得敏感,我都不知道……”
她话语里的惊悸那么明显,何酌修觉得怀里的人开始微微发颤,他下意识的收紧手臂,将穆秋吟牢牢抱进怀里。
他想安慰她已经过去了,也想问她最后有没有吃亏,可是这些话最终都没能说出口。
他只是讷讷的说了声对不起,声音很低,但充满了愧疚。
他第一次做出一个假设,如果当初他和穆秋吟一起去了美国……
至少这件事不会发生。
穆秋吟陷入回忆,向他描述当时的情景:“他在外面很用力的推我的门,大声的咒骂,you're such a bitch,fuck……之类,我很害怕,我从床上爬起来,立刻换了衣服,把桌子什么的都拖到门后面顶着,然后……拿了一本很厚的书,我想着如果他真的进来,就砸死他……”
这个时候她室友终于赶来,大声跟对方争吵,将对方拉走了,并且发信息跟她道歉,说她男朋友不是故意的,只是喝多了,认错门,以为那是他们的房间。
他骂的也不是她,而是他性格如此,就是这么暴躁,云云。
穆秋吟心里不信,她认为真正的喝醉的人就像没办法硬起来的男人一样,所有看似被酒精支配的冲动行为,其实都是借酒装疯。
就像人有时候不敢说真心话,却会在酒后一吐为快,然后说对不起我喝多了说的话不能当真。
她敷衍过室友以后,好几天不敢回去住,收拾了行李,去医院附近住酒店。
“我宁可多花钱,也不愿意再置身于危险。我的这把直接喉镜,就是那个时候买的。我告诉自己,如果再来一次,我一定狠狠他的脑袋打破,把他的手骨打碎……”
她甚至在后来为此去找教练学习了防身术,有没有用不清楚,至少力气是大了。
“打不一定打得过,但一定可以跑得过。”
随着事故到了末尾,她的声音渐渐又稳定下来,可是何酌修不敢松手,他觉得自己一颗心像是被人狠狠捏住,憋闷的感觉瞬间席卷全身。
他忍着难过,哑声问她:“后来呢?后来你搬走了吗?”
“我没有更好的办法,我真的太害怕了。”她说,“我不知道该告诉谁,只能告诉妈妈。她立刻从京市飞去了我那边,帮我租了新的房子,帮我跟室友谈判,甚至找了在隔壁州的不熟的朋友,拜托他们在我需要的时候帮助我。”
她的声音充满了难过,渐渐又变得不稳:“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是妈妈不远万里去给我撑腰,所以她病了的时候,我才会立刻回来,这个世上,只有妈妈是从始至终的爱我……”
爸爸有新的妻子,新的儿子女儿,重新过上了稳定的、静好的幸福生活,他曾经那么疼爱她,视她如明珠,可是他也同样会这样对别人。
还有何酌修,她曾经在他这里得到过的偏爱,也都成了黄粱一梦,甚至……
“何酌修,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我是恨你的。”她突然话音一转。
甚至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直直的看着他,眼泪不停的涌出眼眶。
“我恨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我一起走,恨你为什么要有这么多不得已……你明明说过,我们会一直在一起,我们明明约好要做一辈子的爱人和伙伴,可是……在这件事之前,我觉得我愧对你,是我放弃了你,可是这件事之后,我开始想,你又何尝不是放弃了我,我们其实互不亏欠……”
那时候她想,如果何酌修以前对她没这么好就好了,那样她还能释怀得彻底一点,没有任何遗憾。
不那么爱那么喜欢,也就不会有恨。
“当时我已经知道……爸爸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告诉我,老新华书店那边拆迁了,你家就在那边对不对?所以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拆迁来得早一点,你是不是会愿意和我一起走……”
“但我知道不可能,你不可能抛下你爸爸,我越是知道不可能,就越是……恨你。”
何酌修觉得自己整个身心都像是泡进了冰水似的,在听到穆秋吟口口声声的“恨”时,他全身的血液都开始速冻,冻得他整个人都木了。
过去这些年,他每次想起她,都是假设她过得很好很自在,有她喜欢的研究和前沿信息,工作环境比国内好,收入比国内高,以后一定功成名就,永远意气风发。
每每当他累到极致的时候,都会想,幸好她走了,不用吃这份苦。
可是原来,她过得也没这么好。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她会被欺负,会彷徨无助,留下的影响甚至持续到今天。
他终于能理解,为什么那天他送她回去的路上,她说着说着就生气了。
并不只单纯是生理期要到了,激素影响了情绪,还因为她对他的感觉太过复杂。
“……对不起,木木。”
这是他唯一能说的话,“我们在那件事上,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达成共识,你当时的决定是去了就不回来,而我不能走,也不想走。”
他更喜欢国内的生活,而她更向往外面的世界,最重要的是,她有机会,只要踮踮脚伸伸手,就可以够到想要的。
“是,过后我就清醒了。”穆秋吟用手掌捂了捂脸,苦笑,“有一句话说,‘你的认识配得上你的苦难’,是我的选择,让我面临这些困难,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她想了想,还是没有跟他说穆广汉曾经劝过她就算是分手也要出去。因为没有意义,虽然话是穆广汉说的,但选择和决定是她做的。
“与其说我恨你,不如说是我恨我自己,恨我自己太弱小,恨我自己的天真……”
她说到这里笑了笑,神色有些勉强。
何酌修抱着她,突然间低头,将额头抵在她的肩膀上。
抱着她的胳膊一点一点收紧,穆秋吟觉得被勒得有点难受,刚想说什么,就听他说:“对不起啊,木木,对不起。”
他好像只会说这句话了。
穆秋吟突然觉得有点好笑,反手拍了拍他的胳膊,以示安慰。
“没事了,都过去了。”
他刚才对她说过的安慰话,这么快就被她转还给了他。
何酌修不吭声,只久久的将额头抵在她肩膀上,他要感受到她的体温,才不会觉得那么冷。
想说什么,可是脑海里一团乱麻,那些想要说出口的话,都没法组成连贯的语句。
穆秋吟这时说:“何酌修,我腿麻了。”
他们已经在路边蹲了很久了,穆秋吟直到刚才,才察觉到路人经过时好奇的视线。
不会当他们是疯子吧?啊,虽然看起来可能真的很像癫公癫婆,她不由得悻悻,连忙催促何酌修松手。
何酌修这才抬起头,穆秋吟看他同样发红的眼圈,在昏黄的灯光里显得格外哀伤。
他的眼里有千言万语,看得她心尖忍不住发颤,好像看到了少年时的何酌修。
“……起、起来吧?”她勉强的笑笑,肩膀动了两下,挣脱他的胳膊。
见她有要挣扎的意思,何酌修立刻松手。
大概是因为力的作用,加上又腿麻,穆秋吟在他松手的那一刻,整个人往后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而何酌修本人则是毫无阻碍的站了起来。
穆秋吟:“???”
她一愣,抬头仰脸看向何酌修,满面都是不可置信。
不是,你有毛病吧,有这样突然松手的?我的天啊,我以前是为什么会喜欢你啊?!
何酌修被她看得贼尴尬,立刻讪笑着弯腰来扶她,连连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说着看一眼她的后腰,想帮忙拍拍灰,又觉得不合适。
穆秋吟气得脸都开始发热,一边拍屁股,一边终于忍不住骂人:“你除了会说对不起,还会说什么?!”
何酌修:“……”是啊,我今晚怎么净道歉了,真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