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何酌修的疑问,穆秋吟伸出两根指头,“只有两个人,没有一群。”
说完胳膊挣了挣,想要摆脱他的桎梏。
何酌修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松手,低声说了句抱歉。
接着又确认似的问道:“你真的没事吗?”
知道他想问什么,穆秋吟摇摇头,神色认真:“真的没事,他们想碰我来着,这不没来得及就被我打了么。”
见她神色不似作伪,何酌修这才松了口气,问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今天穆秋吟下夜班,冯恬说想练一下气管插管,提到那天穆秋吟一个人就迅速给两个病人完成插管的英姿,拜托她帮自己练习。
穆秋吟说好,还问学生愿不愿意学,愿意的话也一起去。
“你知道的,我们这一行其实更多的是团队协作,如果搭档很给力,什么都能做好,我们的压力就会小很多,工作也会轻松点,所以我很乐意教他们。”
何酌修听了点点头,深以为然,搭档如果不靠谱,他就得花时间帮对方擦屁股,那感觉可别提了,特心累。
“我不知道医技中心的喉镜够不够,想着我们好几个人呢,别到时器械不够,轮流练习根本练不了多久……”
但是科室的又不能随意出借,其他科室她还不太熟,不太好去借,所以……
“我从家里带了我自己的,两把呢,一把平时常用的间接喉镜,还有一套是可视喉镜,你用过可视喉镜吧?就是有个电子屏幕的,比直接喉镜更容易确定声门的位置,操作起来也更简单点,但是没直接喉镜的适应症范围那么广……”
何酌修听到这里都懵了,赶紧打断她问道:“喉镜?你自己的?你在家里备着喉镜啊?干嘛用的,哪儿来的?”
不是,你这么热爱工作和学习啊?在家还备着喉镜……他以为居家最多备个急救箱,有门路的备两支利多卡因就够了,结果这人在家还有这么专业的医疗器械?
这科学吗?这是允许的吗?
穆秋吟眨眨眼,啊了声:“是啊,我自己的,直接喉镜是我在美国的时候买的,一是练习,在国内练手的机会少,可是我在那边的时候,我们主管很喜欢让我们这些住院医师上,所以我必须练习得很好,否则病人会受苦,我也会很丢脸。”
她面露抗拒:“No,我不能让Grace有任何机会阴阳怪气说中国的医学生就是不行就是出去镀金如何如何。”
两国国情不同,对医生的培养方式自然也不同。
何况她向来对自己高要求,又憋着一口气不愿意让人小瞧。
她还说:“而且我发现……它是一个很好的防身利器,在某些情况下,我掏出它来,那些人就会躲开,当然,这是在没有热武器的情况下。”
想来那几年也是吃了许多苦的,何酌修看着她,欲言又止,想问她在外面是不是不安全,有没有受欺负,但话到嘴边又怎么都说不出口。
似乎已经不必问,从她的话语里就能听出答案。
他看她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笑着嗯了声,问她:“然后呢?”
“然后我就买了一个喉镜,名牌的呢,你要看看吗?”她说着伸手掏包,像是小朋友要跟别人分享自己的宝贝。
她的包不是那种秀气小巧的提包,但尺寸也不算很大,居然能放得下喉镜,何酌修眉头一挑:“只有手柄和一个镜片?”
“一个就够了,是练习又不是真的去抢救。”穆秋吟应道,从包里掏出来两个大红色像香囊一样的布袋。
何酌修接过她递过来的喉镜,想到她说的把人头都打破了,emm……
赶紧仔细看看手里的喉镜,还好还好,没有血迹:)
“可视的这个,是去年我生日,我爸给我买的。”穆秋吟继续道,“他问我要什么礼物,我暂时没想到想要的,但是又觉得这钱不花白不花,所以……”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耸耸肩。
何酌修失笑,把东西塞回袋子里,还给她,接着问:“你跟同事还有学生练习完插管,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和别人发生了肢体冲突?”
“我们结束以后去吃了饭,吃完饭就分头走了,我没开车,是坐地铁去的,就打算坐地铁回,去吃饭就在这附近,离我家有点远,但是菜还不错……”
她说得有点啰嗦,不像她平时的说话风格,何酌修几乎是立刻就捕捉到了她的反常。
想到刚进门时看到她缩在盆栽和灯光阴影里的模样,这会儿的话多更像是强打起精神,好压抑住内心的后怕和慌乱。
那种心尖被捏了一下的锐痛再次袭来,让他憋闷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他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甚至现在他连一个安慰的拥抱都没办法名正言顺的给她。
“我走到地铁站附近的时候,人挺少的,有几个男的勾肩搭背跟我走面对面,有一个连上衣都没穿,都纹着大花臂,大花臂挺好看的,但是他们有肚腩你知道吧,就很难看,好油腻的……”
她微微垂着眼,手指勾在一起绞来绞去,明明很紧张,却还有心情去点评人家。
何酌修眨眨眼,想笑,又笑不出来。
“他们经过我的时候,好大的酒气……”穆秋吟的头低了低,声音闷闷的了,“那个没穿衣服的,居然伸手想摸我,我往旁边多,不想招惹这些醉鬼,醉鬼都是不讲道理的……”
前段时间他们急诊就收了几个因为醉酒出事的患者,其中两个人喝多了,回家的时候碰到不同楼层的邻居刚好开门,他们认错门非要进人家家里去,邻居好好跟他们讲道理他们不听,还嘴巴不干不净,最后打起来,两个醉鬼发癫把人家的胳膊都咬下来一块肉,也被对方拿东西打得头破血流。
是以穆秋吟发现自己被醉鬼试图非礼的时候,第一个反应是躲开,就当不小心见到条疯狗,避开就算了。
但对方却将她的闪避当做是害怕,怪笑着得寸进尺,几个人挡到她面前拦住她,一边说着要跟她认识认识,一边伸手要来拉她。
穆秋吟忍气吞声的往后躲开,“其实我真的恨不得把那条咸猪手给剁了。”
她说到这里还磨了磨牙,神情看上去特别生气,耳朵都气得有点红了。
何酌修眉头皱了起来,褶皱深得能夹死蚊子,“几个人?几个人围着你一个女孩子?”
穆秋吟抬头看向他,嘴角往下一撇,嗯嗯的点头:“四五个人呢!”
眼神里充满了控诉,委屈极了。
何酌修问:“没有路人帮你吗?”
“我被拦住的时候没有别人经过。”穆秋吟摇摇头,怏怏道,“他们拦着我不让我走,我说我要报警,他们说报就报咯,只是想交个朋友而已,警察也不能不让人交朋友吧?”
还说了些乱七八糟很下流的话,穆秋吟都不好意思复述给他听。
但是想起来就觉得委屈,忍不住用力咬住嘴唇。
何酌修看她眼圈又开始发红,下意识的伸手想要抱她,可是手伸到一半,又反应过来,猛的顿住,犹豫几秒,手腕一偏,手心就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轻轻拍了拍,“没事了,都过去了,不要再想。”
他尽量让自己紧绷的声音放松,变得柔和而平稳,试图稳定她的情绪。
温热的掌心带着重量落在她的肩头,穆秋吟眼里的泪意却更加明显,她用力的深呼吸,重复了好几次,才好不容易的将泪意压回心底。
她努力睁大着眼睛,朝何酌修弯起眼睛笑了一下,“我也没有任由他们欺负吧,我看他们不怕我报警,我就立刻从包里掏出一把喉镜,可视喉镜贵呢,我掏的是那把直接喉镜,对着说想跟我交朋友那个就锤过去。”
她说着抬手比划了一下,像是手里握着东西一挥,“我本来没想打他脑袋的,只是想随便打一下,把他们吓跑就行。”
结果没有想到那个人见她打过来,立刻抓过旁边一个人帮他挡灾。
“我看马上要正正砸那个人眼睛上了,就偏了一点,从他鬓角擦过去了,刚好连那个人也一起砸到,砸到他的鼻子,鼻血一下就出来了。”
穆秋吟说到这里松了口气,告诉何酌修,在他们打起来的时候,终于有路人经过了,是从地铁站出来的一对情侣,他们见到她被几个社会青年围住,立刻就上前来帮忙。
女生甚至直接就报了警,对面另外几个没被穆秋吟砸到的,这会儿酒也醒了,立刻就扔下两个倒霉鬼跑了。
只剩下两个挨了穆秋吟一锤的被她和男生一人摁住一个。
“他还挣扎想跑呢,我差点想再给他一锤!”穆秋吟说得气咻咻的。
何酌修:“……”
他犹豫了一下,问道:“你用哪头打的?手柄,还是镜片?”
穆秋吟一噎:“……当然是手柄,怎么可能是镜片那头!”
用镜片那头砸下去,就跟锄头挖地一样一样的,这不得把人直接送进抢救室啊!
何酌修笑了一下,“那就好。”
“接着派出所的人就到了,把你们都带回来了?”他接着问穆秋吟。
穆秋吟点点头嗯了声,“他还让我赔医药费!要不是他耍流氓,我怎么会打他,他这都是咎由自取,是不是?”
她目不转睛的看着何酌修,一脸寻求认同的意思,何酌修立刻点头,“没错,他们是咎由自取,先撩者贱。”
“就是嘛。”穆秋吟嘀咕,语气忿忿,“居然还有脸问我要医药费,真是脸大如盆,容江水面都没他脸宽……”
何酌修笑了一下,嗯了声,问道:“所以你赔钱了吗?”
一说这个,穆秋吟立刻又颓了,“……赔了几百块,息事宁人嘛。”
说完兴许是觉得自己不够硬气,虎头蛇尾了,她立刻补充:“不过我让他们给我道歉了,而且民警同志说了,他们要行政拘留的,活该!”
何酌修又点点头,附和道:“是活该。”
穆秋吟接着道:“他们让我叫人来接,很晚了,我自己回去不太安全,我、我也不知道该找谁,所以……”
何酌修好奇:“你还记得我的电话?”
分开后穆秋吟提议互删对方的联系方式,不会只有他照做了吧?
“……我问科室的同事拿的,那个病人信息登记本里。”穆秋吟解释道。
总不能这个时候还发邮件联系吧?
何酌修一听就明白了,病人入院时做的登记,为了方便医院和家属联系,填联系号码时通常会要求填写家属的号码,或者留两个,穆秋吟是首诊医生,说要联系家属,让同事翻一下记录本,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只是这样不符合规范,何酌修叹了口气。
穆秋吟低下头讪讪的道:“打扰你了……”
她说完抬头,看一眼何酌修,眼神里有歉意,肩膀跟着塌下去,好像整个人都变得萎靡许多,无精打采的。
何酌修打量着她的脸,还是好看的,光洁莹润,但不知是不是他的心理作用,总觉得像是黯淡了少许。
就像是天边明亮的圆月突然被不知从哪里飘来的乌云挡住了,月华变暗了似的。
大概是因为精神一直紧绷,太累了的缘故,突然一松懈,整个人的精气神就泄了。
何酌修看着她这副样子,突然间觉得心酸。
她好像是个没有依靠的人,明明他就在她眼前,却像是有一层无形的隔阂将他们分隔在遥远的两端,她在那头孤零零的,他想安慰却够不着。
印象里她从来没有这样过,她总是骄傲的挺直着脊背,好像永远不会被击倒,永远鲜活明亮,不染一丝阴霾。
何酌修不知道是时间改变了她,还是这几年她经历过的事实在太多,又或者是她妈妈的离世导致了这一切。
他觉得心痛到快要无法呼吸,他曾经那么钟爱在意,恨不得一辈子对她好的人,如今却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狼狈的一面来。
办事大厅的门刷一下又打开了,走进来几位民警,手里还推着两个人,一个堵着鼻子,一个包着额头。
何酌修立刻意识到这是谁,拉下脸目光不善的望过去。
回来的民警同志朝穆秋吟这边看了眼,一位面容和善两鬓微白的中年民警笑眯眯的问道:“家里人来接你了?”
穆秋吟回过神,笑笑:“是我朋友。”
“那就好,很晚了,快点回去休息吧,路上注意安全。”对方笑笑,推着那俩人走了。
何酌修和穆秋吟一前一后的出了派出所大门,外面的空气还是有些湿热,虽然有风,但吹在皮肤上却是温的。
俩人沉默的下了阶梯,往路边的停车位走去。
路灯光落在他们身上,将影子拉得长长的,歪斜着贴在一起。
要过马路的时候,穆秋吟突然就走不动了,定定的站在路边,看着经过的人群,突然避了一下。
然后猛的往地上一蹲。
何酌修已经往前走了几米,不见她跟上来,转身去找,就看见她这样,顿时一惊,知道她的情绪终于绷不住崩溃了。
他忙转身,大步走回到她身边,提了提裤腿,在她面前蹲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