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熟悉的声音,熟悉到何酌修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这道声音曾经问过他:“何酌修,你高考准备报哪所学校?我以后不会要跟你异地恋吧?听说异地恋都没好结果的。”
这道声音还跟他说过:“何酌修,以后我的论文,一定都给你挂个二作。”
最后这道声音告诉他:“何酌修,我觉得我需要更大的世界。”
他留不住她,也没办法跟她一起飞走,只好就此别过。
人生总是有更多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比如梦想,比如责任。
何酌修曾经幻想过很多种再见穆秋吟的场景。
可能是某一年的校庆,她作为杰出校友回来参观,他会在学术交流现场或者学校官网上看到她的身影;
可能是某一年同学聚会邀请了她,她恰好有空欣然前来,席间听人说起她诸多成就,家庭幸福;
可能是在某次国际学术交流的现场,他在台下,看台上的她意气风发,侃侃而谈;
也可能是某一天他终于有机会去到她的城市,和她在街头偶遇,邀请她坐下喝一杯咖啡,聊聊彼此这些年的近况……
反正,在诸多想象过的场景里,没有包含现在这种。
他是病人的家属,她是病人的首诊医生。真是一次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重逢。
何酌修看着她熟悉的眉眼,一时竟有种近乡情怯的紧张,犹豫着没有立刻过去。
穆秋吟见他有些愣愣的,不知是惊讶会在这里和她见面,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便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何兵家属,过来一下。”
她的声音平稳冷静,除了催促,听不出别的情绪,何酌修立刻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免有些尴尬。
穆秋吟见他嘴角又抿了起来,眉头皱得更紧,知他担心,但这事没得安慰,只能如实相告:“车祸导致的蛛网膜下腔出血,必须立刻住院治疗。”
如果是普通的病人家属,她不认识的,少不得解释蛛网膜下腔出血是什么发病机制,如何危险,还要回答对方大概要花多少钱住多久院的疑问。
但这是何酌修,他自己本身就是脑科医院的神经外科医生,专业上的事,他比她更清楚。
何酌修点点头,问:“头颅CT的片子可以给我看看吗?”
“当然。”穆秋吟掏出手机,点开阅片程序,转手把手机递过去。
何酌修一边看着片子,一边下意识的问:“体格检查怎么样,有没有其他的神经症状?心电图结果怎么样,还有……”
穆秋吟听着他的话先是一愣,旋即回过神来,有些哭笑不得:“等等,等等,何大主任,你不是来会诊的!”
何酌修没说完的话被她打断,也反应了过来,不由自主的面皮发紧,这连连失态真的是……
他都觉得自己脸上烧得慌。
穆秋吟见他尴尬,以为他是因为父亲的病关心则乱,犹豫片刻,还是安慰道:“会没事的,你……要不要去看看叔叔?”
她的声音放低下来,甚至多了一抹关切,何酌修忍不住抬眼去看她,在触碰到她清凌凌的目光时,忽然间冷静了下来。
是了,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他们的关系早就不比从前,甚至可以算是陌生人,他为什么要尴尬要失态?
有必要吗?这样既显得他拿得起放不下,让她看出来了,又要造成她的负担,叫她也觉得不自在,何必呢?
倒不如当做是普通同学一样相处。
他自觉想通,态度上便带出了几分,客气道:“我是不是应该先签知情同意?”
穆秋吟微微一愣,反应过来:“哦对,你先签字。”
说着把病历夹打开递过去,何酌修迅速签好字,刚签完,穆秋吟请的会诊到了,她忙上前打招呼:“邵主任,病人在这边。”
她和会诊医生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说着老何的病情,何酌修跟在他们后面,看着她绑在脑后的低马尾,有些不自觉的恍神。
他和穆秋吟认识很久了。初中最后一年他头悬梁锥刺股,虽然临近中考时母亲出事,但好在没有影响他的中考,还是进了宁城一中,那是宁城最好的高中之一。高一开学,他就注意到了穆秋吟。
对于他们那一届,甚至前后几届一中学生来说,穆秋吟这个名字属于是如雷贯耳的存在。
他的父亲是当时宁城医科大学附属肿瘤医院的院长,母亲是民航飞行员,即便宁城一中也有出身政要富商的同学,但没有一个人能比得过她。
因为她太耀眼,据说她从小学就开始,她父亲就带她进入实验室,在别的孩子还在玩拍画片的时候,她就已经在父亲和一众大哥哥大姐姐的帮助下,开始学习如何使用显微镜,到了初中,直接参加全国青少年科技创新大赛。
她的母亲则是早早带她见识蓝天的辽阔,别的同龄人可能连飞机都还没坐过几次,她就已经坐到了直升机的副驾驶上,尽情欣赏脚下的山河,体会什么叫一览众山小。
游学,夏令营,冬令营,对她来说更是不陌生。
这样的培养方式,让她开阔眼界的同时,也培养了她强大的自信心,这种信心融化在她的气质里,变成夺目耀眼的光芒,无人可以忽视。
更何况她高一时的入学成绩,是全校第一。
因此何酌修刚开学,便从周围其他同学那里听说,“穆秋吟居然和我们一个班诶。”
有同学不知道她是谁,说话的人便兴奋不已的开始科普,什么年年市三好,什么年年当团支书,什么演讲比赛第一名,什么学科竞赛一等奖,以及她参加过什么大型活动,云云。
如数家珍到好像那不是穆秋吟,而是他自己。
何酌修因此生出好奇,这样厉害的同学到底长什么样,直到老师让大家挨个儿上讲台做自我介绍。
讲台上的少女落落大方的任人打量,何酌修便看清了她有着一张很传统的鹅蛋脸,脸颊饱满红润,眼尾有些微细长,目光清亮,但不爱笑,说话时声音平静冷淡,露出些许高傲疏离。
因此一开始,很多同学都对她望而却步,既想跟她套近乎做朋友,又怕她不搭理人被下面子。
何酌修跟她熟悉起来的契机,是因为期中考后班主任按照考试成绩重新排了一次座位,这次穆秋吟刚好坐在他前面。
刚开始他们也不熟,直到有一天穆秋吟听到他给他同桌讲题,转头过来听,听完了问他:“你怎么想到用这个方法的?”
这是他们说的第一句话,在此之前他们全无交流,在这以后他们日渐熟稔。
熟了才知道,她不是不爱笑,是不爱在不熟的人面前笑,因为她左边有一颗小虎牙,一笑就立刻显得有点幼稚——少年人总想快快长大,渴望变得成熟,连穆秋吟也不例外。
后来上了大学倒是好多了,只是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那时她扎高高的马尾,乌黑柔亮的头发垂在她的脑后,光线照过来就像是打了一层蜡,发尾轻轻垂在他的书桌上方,要是头发长一点没来得及修剪,发尾还会轻扫他的桌面。
每次她转头跟他说话时,马尾巴就会一甩,有时候动作幅度大了,还会扫过他正低垂的头顶,会有一道阴影在他的视线里一闪而过。
何酌修甚至还记得那时候她最爱用的洗发水是哪款。
“出血量有点大,还有高血压病史,转科吧,做个脑血管造影明确一下,再看病情确定是否需要手术,家属来了没有?”
邵主任的声音传进耳中,何酌修立刻回过神。
穆秋吟看他一眼,“你去办住院吧?社保卡什么的都带了吧?”
何酌修摇头:“应该是没带身上,但他有电子社保卡和医保卡。”
“也可以用,你快去缴费吧,叔叔我让学生帮忙送到十七楼神外去。”穆秋吟松口气似的道。
何酌修道了声谢,弯腰扶着老何的肩膀跟他说话:“我们住几天院,很快就会好了。”
老何头疼得眼花,只知道儿子是来了,还担心:“会不会耽误你上班?”
他声音微弱,何酌修连忙握握他的手,安抚道:“不耽误,我跟单位请好假了,你好好休息。”
老何微微点了一下头。
邵主任看完老何就出去写会诊意见了,穆秋吟也要去安排人转运,临走前犹豫再三,还是没跟何酌修多说什么。
只是走到门口时,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好多年了,她之前只见过何酌修的父亲一次,是在他们高考结束,填报完高考志愿之后。
那时她得知父母原来已经离婚两年,只是为了不影响她高考才瞒着,觉得难以接受,怪他们瞒着她,又害怕会失去他们,觉得原来父母恩爱和睦都很爱她只是一场假象。
她从家里跑出来,给何酌修发信息,让他来陪自己。那时他们的恋情早已随着高考结束,在老师和同学们面前曝光,他们来往再也不需遮掩。
但何酌修来不了,他实话跟她说他在奶茶店做兼职赚学费,穆秋吟就跑去找他,在奶茶店门口坐了一下午,见到路过来找他的老何。
老何给他买了新的手机,特地送过来问他喜不喜欢这个颜色,不喜欢他就去换一个。
头发斑白,古铜色的脸上皱纹深刻明显,走路也一高一低,穿着旧Polo衫和西裤,满脸都是骄傲。
她知道这不是何酌修的亲爸,背地里有嘴贱的男生叫他拖油瓶,说他没爹没妈,但也听他说过,他继父对他视如亲生,她没全信,可原来是真的。
接着又想到爸妈离婚了,以后她就没有一个完整的家了,爸爸妈妈以后也许会再婚,有新的家庭,那她呢?就成了多余的那个吗?
一面想一面偷偷的流眼泪,没一会儿何酌修就出来找她,蹲在她跟前问她要喝什么,“我爸见到你哭了,让我问问你是不是被人欺负了,要不要帮你报警。”
她顿时脸孔发烧,连看都不敢看他,觉得自己尴尬又狼狈,从没有过这么丢脸的时刻。
一转眼就过了十几年,这之后比那天更让她难堪的事都有过许多次,比如在美国实习时遇到种族歧视被菲裔女主任各种针对、嘲讽、打压,又比如走在街上突然被小混混出言调戏,当然更多的是来自病人的质疑,你不是医生吗为什么你不能解决我的问题我没办法信任你了……
任何一件拿出来,都比当时面对父母离婚要糟心得多。
所以很多事渐渐就忘了,要等看到特定对象时才会被触发回忆。
她站在护士站旁边等邵主任写会诊意见,身后传来一阵轱辘转动的声音,回头去看,见何酌修护着车床从病区出来。
他抬眼看过来,正好和她四目相对。
穆秋吟嘴唇抿了一下,还没想好是不是该说些什么,就见他冲自己笑笑,温声道:“谢谢穆医生帮忙。”
声音平静,客气又生疏,倒是让穆秋吟不自觉的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