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已过,容城的空气里却丝毫没有秋意,依旧潮湿闷热兼有雨。
淅淅沥沥的雨天,又是正午,街道上行人不多,两辆白色的120车拉响汽笛,呜呜的碾过路面,溅起一片水花。
一前一后的疾驰进容医大一附院的大门,停在急诊中心门前。
汽笛声戛然而止,蓝色的灯光在雨天里闪动几下,随着急诊的自动门打开,渐渐止息。
几个白大褂从里面快步冲出来,领头的是一位身形高挑的女医生,露在口罩外的柳眉杏眼,明眸善睐,闪烁着聪慧沉静的光芒。
开口时声音沉着冷静:“一人接一个,冯恬,你负责这辆,我去接另一个。”
“好。”冯恬应了声,立刻伸手去接担架。
另一辆急救车也在往下抬病人,随车医师见到来人,打了声招呼:“穆医生。”
“什么情况?”穆秋吟问了句,看向抬下来的病人。
古铜色苍老的脸孔,头发花白,是一位老年男性患者,他眉头紧皱,看来是在强忍不适。
穆秋吟多问了一句:“家属呢?”
“还没联系到家属。”随车医师回答道,“他是在马路上被电动车撞了一下,撞他的人跑了,路人见他起不来,帮忙打的120,没有外伤,也没有骨折,但说头痛想吐。”
来的路上已经给了静脉补液,头痛有所缓解。
穆秋吟点点头,帮忙将担架抬下来,一路推进急诊大厅。
穆秋吟看病人面容煞白、神情淡漠的样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细细的银色手电筒,照了照他的瞳孔——等大,对光反应存在。
接着尝试掰了下他的脖子,略微有些颈部抵抗。
被她掰了一下,病人脸上难受的表情变得明显起来,转过头去一阵干呕。
穆秋吟的脑子里迅速闪过一种疾病的名称,眸光顿时一紧。
赶紧对跟在自己身边的学生说:“问一下家属联系方式,然后叫上你师弟,一起把病人送去CT室,扫个片子再说。”
说完转身回病房开单。
急诊科的医生办公室在门诊旁边,很小的一间屋子,办公桌和电脑都靠墙摆放,尽头窗户旁边立着高高的文件柜。
隔壁组的温见琛今天下夜班,但人还没走,正站在窗边吃葡萄。
见穆秋吟进来就问:“小师姐这么旺,今天一次来俩啊,什么情况的?”
“被电动车撞了,我怀疑有蛛网膜下腔出血,还有一个是在家打扫卫生摔倒,估计是心脏问题。”穆秋吟一面应,一面手不停的写着检查单。
话音刚落,穆秋吟的上级江海涛就进来了,对着温见琛吹了声口哨:“下夜班你还不走,准备留下来帮我们小师姐收病人是吧?”
“我吃口葡萄怎么了我,至于付出这么大代价吗!我小师姐都没说话,你怎么这么周扒皮!”温见琛抗议了一句。
穆秋吟闻言耸耸肩,拿着抬头写着“st!”的检查单就出去了。
刚把检查单给学生,看他和实习生还有护工一起推着病人迅速走远,就听到护士高声:“抢救室开门!”
紧接着平车从她面前飞奔而过,她赶紧跟上去。
抢救室里冯恬已经摆好架势准备开始做胸外按压,所有人都在有条不紊的做着抢救工作。
抢救室的值班护士告诉穆秋吟:“已经测不出心跳了。”
穆秋吟看向病床上的病人,是个很年轻的姑娘,大概二十多岁,脸上一片灰白。
她点头嗯了声,挽了挽袖子,随时准备接应冯恬。
然后在心里叹了口气。
不过冯恬这边人手充足,穆秋吟只看了一会儿就被护士叫出抢救室,有新病人来了。
一个新来的脑梗病人,过来时已经半边身子动不了,穆秋吟检查过基本情况后,让家属和护工送他去CT室。
她心里嘀咕,刚才那位车祸的病人不知道检查做了没有。
给CT室打电话,得到的回复是正在做,她松口气,问护士站的办公护士:“刚才来的车祸的病人,叫何兵的,通知他家属了么?”
“通知了他儿子,说马上就过来。”
穆秋吟点头嗯了声,不停的刷新电脑阅片页面,看到“何兵”这个名字出来的瞬间,她立刻点进去,看到一张刚刚上传的头颅CT片子。
片子上呈现的弥散性高密度影,还有报告上“蛛网膜下腔出血”几个字,都在告诉穆秋吟,她的预想成真。
必须立刻用上止血剂和脑血管解痉剂,她赶紧回办公室去开医嘱,临走拜托护士:“麻烦再催一下他家属,需要他来签字办住院手续。”
护士应了声,按照之前的电话打过去:“何先生吗?这边是容城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急诊科,您父亲何兵先生的检查结果出来了,需要住院,请问您什么时候能到?”
电话那头男人的声音平稳中带着一丝紧绷:“大概还要五分钟。”
他拜托护士转告医生:“事急从权,一切治疗都听医生安排,必要的止血剂和脑血管解痉剂,以及其他可能需要的比如有创抢救,我全都同意,稍后会补签知情同意,麻烦了。”
护士愣了一下,好家伙,这家属这么懂行的?
她应了声好,挂断电话,转头给办公室打电话。
何酌修接到医院电话的时候,刚从门诊回到神经外科的医生办公室,准备吃点饭就去看要会诊的病人。
会诊完以后,他就要去手术中心,准备接下午的手术。
这是他每天的日常,交班,查房,门诊,会诊,手术,日复一日,曾经觉得累,可是扭头发现好像无人可以与之诉说,沉默过后便觉得已经习惯。
况且现在的生活已经比以前好得多,认得他的人都称他一声“何主任”,少年时代那个“拖油瓶”的称呼仿佛已经成为前世记忆。
但生活总会在不经意间给人一闷棍,提醒你,醒醒,这才过了多久,别真的失忆好伐。
接到父亲出车祸送医院的电话时,何酌修整个人都是懵的,素来冷静理智的头脑在这一瞬间变得僵硬起来,连转都不会转。
只能凭借本能回答对方:“……好的……我现在马上过去。”
顷刻间像时光倒转,回到许多年前的某一天,盛夏的阳光盛大又明媚,医院的电话撕破他好不容易变得安稳的生活,告诉他和老何,黄莹出车祸了,送到医院时人已经昏迷。
黄莹是他的妈妈。一个十七岁中专毕业就赚钱养家,二十岁就匆匆嫁人并生下儿子,三十一岁因无法忍受丈夫家暴并且在儿子支持下终于离婚,为了躲避前夫纠缠,又在三十二岁经人介绍改嫁给一个收废品的跛子的女人。
她一生的苦难没有因为跛脚老何对她好而终于走到尽头,在安稳度过了三年后,她遇到了车祸。
肇事司机逃逸,她被好心的路人送到医院,报警之后,随着肇事司机被找到的消息一同摆在父子俩面前的,还有她的病危通知书。
严重的脑出血。时隔太久,何酌修已经不记得当时具体的诊断是什么,只记得老何问他:“他们家说赔咱们钱,让我们出谅解同意书,你怎么想的?”
怎么想?十五岁的少年人哪里有什么想法,他反问老何,我们还有钱吗?要是没钱了,我妈是不是死定了?
那一年老何那瘫痪的瞎眼老娘刚走,他拖到年过四旬才娶到老婆,就是因为有个老娘要看病吃药,赚的不够药钱,如今早已家徒四壁。
“要钱,谅解书给他们,我妈要是没了,他们就算坐牢又怎么样,人又不能回来。”
少年人早早看清这个世界,知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可是钱花了,人最后还是没能救回来,在ICU躺着,一天花去大几千,一点起色都没有,拖了一个多月以后,人就走了。
她在三十五岁时因车祸后脑出血去世。几乎同样的事今天又发生了,今年的老何六十二岁了,他也已经三十二岁了。
三十二岁的何酌修,应该有能力留住这最后一个亲人了吧?
把车子停在医院对面的停车场,何酌修步行进入一附院,刚进急诊大门,就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恸哭声传来。
他的脚步顿了顿,直接走向护士站,“你好,我是何兵的家属,请问……”
话还没说完,护士就哦哦两声:“何兵的家属是吧,你可算来了,刚才穆医生还问呢。”
说着转头给抢救室打电话:“穆医生,何兵的家属来了。”
接到消息的时候,穆秋吟正用力将哭倒在地的女人拉起来。冯恬刚才接的那个女孩没救过来,看化验结果像是心肌炎一类的病,应该是心脏性猝死。
她母亲一边哭一边抽噎着说:“没有死,怎么可能……你们瞎说……我们静静就是休息了一下,睡着了……她太累了,天天加班,让她睡让她睡……”
冯恬眼圈一红,别过头去。
穆秋吟眉眼不动,将人扶起来,安置在一旁的椅子上,拍拍她肩膀,声音温和又清淡:“是,她可以休息了,以后都不用加班啦。”
示意冯恬安抚好家属情绪后,穆秋吟从抢救室门口离开,走向护士站。
她看见一个青年就站在护士站那个牌子底下,轻皱的眉眼带着忧虑,嘴角紧紧抿着,只是那双眼眸依旧清亮无匹。
普通又规矩的白衬衫和西装裤,在人堆里鹤立鸡群,衬着他清俊的脸孔,好似偶像剧里才会出现的画面。
穆秋吟一愣,何酌修?他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并不是他的工作单位。
心里疑窦刚起,就听护士扭头叫她:“穆医生,何兵的家属在这儿。”
话音刚落,有两个不知道是哪个病人的家属擦着护士站的台沿跑过去,刚好从穆秋吟跟前经过。
青年已经闻声看过来,刚好隔着过去的两个人,视线落在穆秋吟脸上,和她的目光撞个满怀。
穆秋吟看见他的神色一顿,露出疑惑来,突然想到了十六七岁时的事。
宁城冬天的早晨总是阴沉沉的,高中的早读六点半就开始,天还没亮,教室里开着白炽灯,大家读得懒洋洋的,气氛有些闷,他难得迟到,背着书包从前门进来,宽大的校服外套里还穿着深蓝的连帽衫,个子高高的,脸白白净净,也是抿着嘴唇,清亮的眸光里有一丝忧郁。
后来她对何酌修说,我就是那个时候对你一见钟情的,他嘴上说不信,耳朵却突然发红。
那时她以为他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
可是眨眼却过了六年,时间弹指一瞬,旧时记忆里还青涩的意气少年,已经变成了沉稳成熟的男人。
今天他的眼里只有忧虑,不见一丝一毫的忧郁。
旧事浮上心头的刹那,穆秋吟猛然意识到,靠时间和距离遗忘的人都是经不起再见的。
那用了漫长的时间和遥远的距离才堆砌起来的堡垒,只需要短暂的几秒对视,就会迅速土崩瓦解。
穆秋吟晃了晃神,周围喧闹的声音重新涌入耳中,她忍不住用舌尖舔了一下左边那颗尖尖的小虎牙,镇定的朝他迎面走过去。
“何兵的家属是吧?过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