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府没有想象中富贵。
青砖垒起灰蒙蒙的屋子,说好听点是江南特色,一派古朴气息;说难听点,眼前的老屋甚至比不上京兆陶府一间供外宾稍作歇息的偏房。
薛似云先往主屋依次拜见长辈,后进祠堂行大礼认祖归宗,离开祠堂时,已到暮时。
薛明亮预备了家宴,这一大家子,估摸着得有三十几口人。
薛似云疲于应对,直白明了道:“阿翁,我这一路辛苦异常,实在没有胃口,只想早些歇息。更何况……”
她压低了声,仅俩人可闻:“不过是半路亲戚,人多嘴杂,接触的越少越安全。”
薛明亮连连点头:“好好好,是阿翁考虑不周。你的房间我已命人收拾妥当,一会下人会将晚膳送去。在船上颠簸了小半月,这几日你就好好歇一歇吧。”
薛似云矮身:“多谢阿翁体谅。”
薛明亮特意安排了单独院落,进出必须通过一道月洞门,有粗使婆子把手,不必担心被外人扰了清净。
薛似云进屋坐定后,那管事婆子才领着丫鬟上前请安,一面介绍自己:“给姑娘请安。奴婢姓周,是夫人院中管事。姑娘有什么需要的,吃的用的穿的玩的,尽管告诉奴婢。若是住的不舒服或是丫鬟使的不顺手,也请姑娘告诉奴婢。总之,院里的一切以姑娘为先,倘若能将姑娘伺候的舒舒服服,便是奴婢们的福气了!”
这位周婆子的嘴皮功夫,确实不俗。
薛似云也不是迟钝之流,她弯眉一笑:“还真有一桩事要劳烦周姑姑,便是我身边的老嬷嬷与小丫鬟,他们照顾了我一路,很是辛苦,还请周姑姑多多关照。”
她又侧身对钱嬷嬷与忍冬道:“你们也去歇息吧,晚上不必来伺候了。如今有阿翁和母亲的爱护,你们只管放心。”
管事婆子见小娘子说话如此好听,脸上都笑出了褶子,安排丫鬟领着钱嬷嬷与忍冬下去歇息,又转过身吩咐下人们烧水,伺候姑娘沐浴更衣。
薛似云沐浴后,换上一件新裁的银泥鱼纹群青披袄,热水熏蒸过的一张越见清透的面孔,不经意地打量面前坐着的刘夫人。
刘玉琴,薛明亮的夫人,是京兆刘夫人的五堂妹。
刘玉琴轻轻咳嗽一声,示意丫鬟们出去。俩人对坐,她一改先前的春风拂面,叹声:“终归是把你迎来了。”
薛似云垂眼看纤指,淡然置笑:“我是该唤您母亲,还是尊一声刘夫人?”
刘玉琴的目光里带着审视:“哦,京兆说得果然不错。那我便敞开天窗说亮话,也请娘子坦诚相待。”
薛似云颌首道:“刘夫人请讲。”
刘玉琴道:“薛娘子,不瞒你说,我是极不情愿掺合这件事的,更不想认下你这个便宜女儿。薛家原本只是扬州城里的小户人家,自我嫁给薛家三郎后,一直受陶氏、刘氏恩泽庇佑,薛明亮才能混得一个司马的官职。所以,我必须要报答家族,也只能咬牙应下这荒唐事。”
薛似云漫不经心地生出一笑,不自觉带上了阴阳的语调:“刘夫人,我也要告诉你,我与你口中的陶氏、刘氏、薛氏毫无关系,不过是受了陶丹识的一点恩情,却落得个羊入虎口,九死一生的下场。论身不由已,论风雨飘零,你比不过我一分一毫,所以大可不必在我面前抱委屈吐苦水。这间屋子里只有你我二人,往后也不会再有相处的机会,不如坦诚一些,好吗?”
刘玉琴没想到眼前的小娘子口舌如此凌厉,如同刀子一般,割得她体无完肤。她神情恍惚,更多的是心思被拆穿后的羞愧与恼怒。
薛似云亲自斟茶,奉到刘氏面前,笑道:“有我这个女儿在,您与父亲身上的流言蜚语,不攻而破。母亲,用茶吧。”
刘玉琴被这一句话刺激的眼泪汪汪,颤颤巍巍地接过茶碗,强撑着一口气道:“似云,从今往后,薛家上下三十五口人与你唇齿相依,血肉相连了。”
薛似云走到刘夫人身后,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是安慰,又好像是在掸去并不存在的灰尘:“母亲,这句话您应当一开头就同我说。我明白的顾虑担忧,也请母亲相信,谁都不会想孤零零地死在那座坟墓里。”
“我会好好活着。”薛似云的指尖拨动着刘氏左耳的赤金耳环,吓得她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替你们,好好活着。”
薛似云在薛家度过了一个寂静的春节。
不必要烦恼家里大小琐事,更不用时时刻刻扮得体,演笑脸。
薛似云躲在幽僻的一隅,被一团无形无色,却足够冰冷的雾裹住。她透过这团浓雾,冷漠地看着薛明亮送来的金钗翠玉、香衣艳服、名画瓷器。
她知道薛明亮这样做的意图,是怕她没见过世面,在陛下与娘娘们面前漏了怯。
这世上从没有白得的好处。
送她去教坊的前一天,那个窝囊男人突然转了性,领着她去吃了一顿酒楼,又裁了两身新衣裳。
陶丹识也是,指缝里漏下的一点恩惠、一碗酱油面,轻而易举地决定她的后半生。
薛明亮果然没让她失望,刚过元宵,他就迫不及待地想将她送去学艺,一张笑脸堆满了褶子,句句都是为她着想:“似云,立夏就在眼前,现下狠狠练习,为的是来日的锦绣前程。只要能获得陛下的宠爱,吃再多的苦,也是值得的。”
薛似云冷冰冰地看着他,内心早已麻木:“好,全听阿翁安排。”
薛明亮安排的极好,直接要将她送进行宫的内教坊。等到陛下抵达行宫后,再顺理成章的安排献艺,进献陛下。
教坊,内教坊。
兜兜转转,她还是走上了这条道,这叫什么,命中注定吗?
薛似云笑的细脊弯曲,眼里闪出泪花,她想,当初是不是不该攀上陶府的车轮,是不是应该死在那个雨夜。
正月十七的夜晚,钱嬷嬷收拾好包袱,来向她告别。
“我要回京兆了。”钱嬷嬷坐了有一会,才慢慢开口,“这一别,或许就再无机会相见,还请娘子多加珍重。”
薛似云轻飘飘道:“听起来好像是很想与我相见哦?”
不只是出于可怜,还是愧疚,钱嬷嬷罕见地没有与她针锋相对,反而苦口婆心地劝道:“入宫后,再不能逞口舌厉害了。”
薛似云搁盏支肘,反而笑了:“钱嬷嬷,有一句话,请您一字不差地捎给陶丹识。”
钱嬷嬷应允:“娘子说吧,我一定带到。”
薛似云眼中分明是冷与怨:“他算计太多,真心,猜忌,信任,谎言,终将一生撕得破碎。不过,我还是由衷地祝他如愿以偿,长生久视。”
她顿了顿,一簇恨意悄然生根:“困于死局,不得解脱。”
钱嬷嬷倒吸一口凉气,在看明白她眼中真真切切的恨意后,猛地起身,却很难从口中说出半句责问。
正月十九,钱嬷嬷登船返回京兆。薛似云也坐上了马车,前往广陵行宫。
马车穿梭在城中,薛似云忽然吩咐停车,薛明亮不解问道:“似云,怎么了?”
薛似云淡淡道:“走剪子巷绕过去,更近一些。”
薛明亮更疑惑了,她怎么会知道剪子巷?又是如何知晓前往行宫的路?
车夫回道:“姑娘,从前确实可以绕过去,只是剪子巷四五年前就被城中大户买了下来,推平新建了一座院子,没路可走了。”
薛明亮笑道:“这事我有印象,是一户姓娄的人家买了下来。这娄家也是外乡人,偏就看中了剪子巷的风水,说什么都要买下来。”
薛似云神情微动,追问:“那剪子巷中的人家都去哪了?”
“听说得了一笔丰厚的银钱,去别处安家了。”薛明亮催促车夫,“好了,抓紧时间,出发吧。”
大概是没料想过是这样的结局,薛似云沉默片刻,旋即又想明白了,轻声笑了。一家子都是见钱眼开的主,怎么会守着老宅子不放。
只是可惜,老屋是她外祖留下的。那个窝囊废,吃尽软饭,还要宠妾灭妻,卖女求荣。
说起来,窝囊废可不止一个。薛似云的视线慢慢移到薛明亮脸上,是慢挪,重剐。
她私下问过钱嬷嬷,刘玉琴与薛明亮,究竟是谁不行?
钱嬷嬷狠狠地一叹息,低声骂道:“倘若是刘氏不能生育,他薛明亮必定要抬几房妾室入门,再不济,也会从外头抱来一个私生子养在刘氏名下。总之,他是不会让自己绝后的。”
薛似云冷笑:“所以,扬州城里传刘氏不能生育,悍妻善妒,全是薛明亮的手笔?他靠着刘氏发迹起家,又靠污蔑刘氏给自己找脸面,这样的男人,纵使刘玉琴能忍,刘家也能咽下这口气?逼着女人咽下苦果,你们与薛明亮是一丘之貉,谁也别说谁了。”
钱嬷嬷无言以对,因为薛似云一点都没说错。
刘玉琴与薛明亮成婚后一直不曾有孕,饱受婆母讥讽刁难,于是常常写信向娘家哭诉,久而久之,竟连陶磐也知晓此事。
刘慧宜气不过,几次要为刘玉琴主持公道,都被陶磐拦了下来。翻来覆去,无非两个道理:其一,和离虽容易,刘玉琴该如何自处?此事若宣扬开,她打着灯笼都难找夫家;其二,虽然薛家多有不忿,可薛明亮却不曾亏待过妻子,想来他们夫妻还是有些感情的。
陶磐道:“你若真要替刘玉琴主持公道,我便以刘家的名义给薛明亮安排一个无关紧要的官职。这样薛家感念刘家恩德之余,也会对刘玉琴客气些。”
后来薛明亮得了官职,在外面也养了不少女人,七八个肚皮一点不见动静。
刘玉琴也渐渐琢磨出了其中缘由,只不过人到中年,受尽岁月蹉跎,也没了当年的性子。
薛明亮在扬州城里混得风生水起,为了不让外人起疑心,背地里都说刘玉琴善妒,不许纳妾,更不许借腹生子。
众人纷纷可怜起薛司马,刘家见状,也只能让刘玉琴忍了。
毕竟,刘家在扬州城里,可是有不少生意受薛司马的关照呢。
……
薛明亮被她看得心里发慌,问道:“似云,你盯着阿翁看,是有什么事要说吗?”
薛似云不阴不阳地笑了:“我在想,你们这些吃软饭的窝囊废,分明不是一个爹妈生的,怎么就能共用一颗肮脏不堪的心呢?”
薛明亮愣了一瞬,脸上“唰”地一下没了血色,呵斥道:“薛似云,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放肆?!”
他扬手就要打。
薛似云靠在软垫上,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绷着笑道:“薛司马,你说我要是现在反悔,陶丹识会不会放过你?”
将要落下的巴掌悬在空中,薛明亮死死瞪着她。
“你大可一试,看看我这条烂命,比不比得上你一家三十五条性命。”
薛似云笑的恶劣:“没有我,你可是要绝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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