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封书信送进了陆府后院。
陆夫人看罢,命女仆拦住即将出门往陶府去的陆南薇。陆南薇心下疑惑,绕去主屋,要问个清楚。
“母亲,为何不让我去陶府?今日钱嬷嬷要教授插花,我还是有些兴趣的。”
陆夫人在她进屋的前一刻,已将信件掷于香炉中,笑道:“南薇,钱嬷嬷要专心给那位薛表妹授课,顾不上你了。”
陆南薇愣了一愣:“原先我们好的不行,怎么就顾不上了?”
她逼问的紧,陆夫人不得已才道:“是薛娘子已定下了亲,明年开春就要成婚,你搅在里头,不成体统。”
“这……怎么如此突然?”陆南薇撞翻了丫鬟摆在身后的矮凳,拔高了声音,“她今年方才十六岁啊!”
陆夫人道:“你与她不过是在一起上了几日的课,人家有什么理由要把私事巨细无遗的告诉你?你啊,别多想了,母亲回头也给你寻一位教养嬷嬷,好好在家里学。”
陆南薇心中五味杂陈,有欣喜,有惊讶,更多的还是疑惑不解,这实在是太突然了,难道另有隐情?
她想起中秋宴会,母亲与陶丹识的私语,还有消失不见的薛娘子……
陆夫人将女儿牵来身边,低声安慰:“薛娘子觅得如意郎君,朋友一场,你应该为她感到高兴。再说了,她久居陶府,男未婚女未嫁,你心里就不难过吗?这样的结果,对陶家,对咱们家,对薛娘子,都是极好的。”
陆南薇抿着唇不说话,母亲说的不错,她心里一直介怀薛似云的存在,什么表哥表妹,都是假的。若说没有没有心思,鬼才相信。
她没想薛似云这么快就嫁出去,倘若所嫁非良人,一生岂不是蹉跎无光了吗?
可她也不希望薛似云留在陶府,不明不白的横在她与陶丹识之间。
陆南薇涩涩开口:“母亲,薛娘子许配的那户是好人家吗?”
陆夫人点头,玉楼金阙,雕廊画栋,千万黎明百姓之上,那当真是极好的人家。
陆南薇靠在母亲肩膀上,轻声:“那我便放心了。”
陶府西厢,钱嬷嬷正式拜见薛娘子。
自天德三年八月十六起,钱嬷嬷要与薛似云同吃同住,竭尽所能,替陶府再培养出一位完美无瑕的后妃。
钱嬷嬷开门见山道:“薛娘子,你要学的太多,时间却太短。接下来的时间,我会拿出千分、万分的精力对你,请娘子见谅。”
薛似云自喉间滚过一声薄笑:“我多学一分,往后的日子便好过一分,这样的道理您不必说,我懂。”
钱嬷嬷点头:“那便从最基本的站走坐卧开始吧。薛娘子,你确实有弱柳迎风之姿,却也有轻浮之态,不够端庄雅致。陛下或许独爱这一抹风情,但娘娘们绝不会容忍。”
薛似云慢悠悠道:“我本就不是端庄雅致之人……”
“你不是做不到。”钱嬷嬷打断她的话,落地有声:“而是你心中不情不愿。你嘴上客气有礼,内心却孤傲不群。看似折腰示好,实则牙尖嘴利,不肯落下半分。你的轻浮之态,不过是虚张声势,掩盖心中的卑怯与失落。”
钱嬷嬷果然没白比她多活几十年。薛似云稍有失神,顿了几息方道:“好,就算你说得不错,那又如何?”
钱嬷嬷语重心长道:“刀子嘴豆腐心,就如同亲手把刀柄递给了旁人,刀尖对着自己。在后宫,你要学会装,学会表里不一,忍气吞声,韬光养晦。”
她不喜欢被人拿捏住,特别是被轻易看穿了内心,薛似云不晓得自己算不算豆腐心,但刀子嘴,钱嬷嬷没说错。
“先皇后也很会装吗?”薛似云笑着反问。
没有薛似云想象中的愤怒失态,钱嬷嬷沉默许久,在闭眼时落下一行清泪:“她不会。所以你一定要会,才能活得长久,笑到最后。”
……
简简单单地一句话,却立刻使薛似云鸣金收兵,她轻轻咳嗽一声:“我失敬了,嬷嬷节哀。”
钱嬷嬷没了心情,起身告退:“薛娘子,有关先皇后的事,我会慢慢告诉你。今日的课我已经教授完了,请您好好琢磨,日日夜夜都不能忘记。若你在宫中因此多活一日,我也算为自己积攒福报了。
啊,她是好人,她的嘴不毒。
薛似云看着钱嬷嬷离去的背影,慢腾腾地咽下一口茶,觉得自己可笑。她刚才竟然还有多余的心思替旁人着想,替陶家人感到难受。
明明在这些人当中,除去死了那位不谈,此刻最应当感到伤心与无助的应该是她吧?
夜里,忍冬替她梳头时,眼眶红了一圈,最后索性扭着头擦眼泪,看着怪可怜的。
“你哭什么?”薛似云透过铜镜看她,很是奇怪。
忍冬狠狠嗅了一回鼻子:“她们私底下悄悄说,您已经许了人家,住不了几日了。娘子,这是不是真的?”
薛似云失笑道:“你提旁人做什么用,我是在问,你哭什么?”
“我舍不得娘子。”忍冬的小脸上滚着泪珠,“如果娘子要走,能不能带我一起走,忍冬愿意一直服侍你。”
薛似云诧异地转过身看她,轻声:“我去的人家,没有陶府舒服,要低声下气,卑躬屈膝的活着。倘若差事没办好,或是主子们心里不舒坦,甚至会丢了性命。”
忍冬摇头:“我是被粗使婆子捡回来的小乞丐,若不是跟了娘子,我早已饿死在柴房,哪里还有今日。”
薛似云想起来,当时她又脏又瘦,看起来和乞丐也没什么区别。当时的管事嬷嬷十分嫌弃她,精挑细选了一个“瘦猴子”来服侍她,这个瘦猴子就是忍冬。
“你当真愿意?”薛似云郑重问她。
忍冬答道:“我愿意。”
一个小丫头尚且有如此情谊,薛似云深吸了一口气,问:“你还记得自己姓什么吗?”
“姓赵,本名忘了。”忍冬答的干脆,“捡回来时是冬天,还是王管事替我取的名。他说,做丫鬟的没有姓,往后就叫忍冬吧。”
薛似云卸下耳珰,平平淡淡:“我要入宫了,往后你便是我身边的忍冬姑娘,或许有一日,会变成赵姑姑。当然了,这也全看,我的造化了。”
时令已快到腊八,阴郁悲凉的天压在心头上,薛似云已记不得今岁落了几场雪了,她有时会从步步锦窗中望出去,白茫茫一片,忘了身在何处。
陶丹识好像总算是想起来西厢还有个外姓人,今日特意来见她,还是来检查她是否认真?
薛似云面沉如水,一边低头看书,一边静静打量地面,直到人影出现,也不过稍抬头瞥了一眼:“郎君来了,表妹有失远迎,莫要怪罪。”
陶丹识没接话茬,突然抽走她掌中书卷。
薛似云也不恼,抬首望他时一双眼平且静,比外头刮的北风还要刺骨。
陶丹识与她对视片刻,突然觉得好没意思,像是被她笔直地看穿了,那一卷书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薛似云身侧的小几上。
他坐下来,看她一会,又越过她的肩膀看窗外的飘雪,道:“这两日将行李收拾好,趁着江面还未结冰,乘船南下,前往广陵薛家。你不必担心,钱嬷嬷会一直陪在你身边。薛家我已打点好,你的父亲是扬州司马薛明亮,在家中行三,膝下唯有一女儿,便是你。”
“接下来如何?”薛似云平静问。
陶丹识避开她的视线:“陛下偏爱江南体贴入微的风情,立夏时总会前往广陵行宫小住月余,薛家会借此机会送你入宫伴驾。钱嬷嬷年事已高,她不愿进宫,我们不能勉强。”
薛似云的唇边衔着一点弧度,眼里却没有笑的意味,静了几息后方问:“你知道我原先的家在广陵吗?”
“看着我。”她翻腕褪下美人镯,哐地一声砸在小几上,手面未挪开,不知是否完好。
陶丹识神色微怔,只是静静对视,没有说话。
薛似云冷声质问:“那我换一个方式问你。陶丹识,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我,什么时候开始有了送我入宫的打算?”
“天德二年冬天,皇长子薨逝,阿姐重病在床。”他终于开口,将自己的算计与谋划放在了明面上,“陶家需要一位深受皇恩,手握权力的后妃。似云,我身边只有你,最相信的人也是你。”
原来他不是临时起意,不得不为之。薛似云极缓地抬起手,美人镯碎成两半,再不圆满了。
“先皇后,也是你们的一步棋?”她问。
陶丹识立刻否认:“不,阿姐与陛下是少年夫妻,他们相知相惜,琴瑟和鸣。”
薛似云冷笑:“可她死的不明不白,扑朔迷离。”
陶丹识闭上眼,一口气走过五脏六腑,长长地吐出:“似云,棋子已落,我们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我当然知道。”她将镯子推到他面前,唇角扯出一抹讽笑,“陶少卿,相识一场,我祝你来日光明璀璨,前途不可限量。”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龙年身体健康,龙年发大财,龙年行大运。
由衷的希望,我的读者们在新的一年更爱自己,一切的发生以自己为核心。不再内耗,不被虚假的谎言迷惑,就像薛似云,她终有一日会醒悟:“委曲求全皆为假象,无愧于自己的爱,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