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府外两株粗壮的桂花树开的旺盛,淡雅而深远的清香弥漫在巷子里。
悬挂着陆家灯笼的三辆马车停在了陶府外,这一举动无异于雪中送炭,给足了陶府面子。更是以行动地昭告京兆、传达朝野:从今往后,陆家与陶家,休戚相关。
陶丹识搀扶着精神尚佳的陶磐,亲自于大门外迎接。
陆公坐在头一辆车里,他率先下车,三步并作两步,握住陶磐双手,关切道:“贤兄大病初愈,实在不必亲自迎接,要多多珍重才是。”
薛似云站在中间一辆马车旁,吩咐仆人摆放车凳,面色柔和,笑着朝里道:“请陆夫人与大娘下车。”
陆南薇从车里探出头,她今日穿着暮紫大簇团花百褶裙,弯腰时璎珞清脆地碰撞在一起,尤为娇俏。
一见着薛似云就笑,陆南薇欢快下车:“似云妹妹,好久不见,我可真是想你。”
还不等薛似云应答,就听得马车里传来两声轻咳,陆南薇立刻没了声音,乖乖等着她母亲下车。
陆夫人是很端庄的长相,一张白净圆脸,粗眉毛,特意画小画厚的嘴唇。
只是她打量的目光,让薛似云很不舒服,不同于陆南薇与钱嬷嬷的打量,她的目光里夹杂着冰冷的敌意,更多的是轻蔑。
薛似云打扮格外清雅,她深谙今日风头自有人出的道理,用一柄长玉钗挽低髻,身着干净无纹的青裙,虽然素净,料子却不差,缝制时加了银线,在日光下泛着细碎的光泽。
她神色如常,很得体的行礼:“陆夫人妆安,府中已备下雅间,请您与娘子移步歇息。”
陆夫人佯装疑惑:“这位娘子是……”
“回陆夫人的话,我是郎君的远房表妹,姓薛,名唤似云。”
陆南薇挽着她母亲的胳膊,亲昵道:“这便是我同您说了许久的薛妹妹,我在陶府上课时,全仰仗她照顾。”
“薛娘子客气了。”陆夫人意味不明地笑道,“既是表妹,何必个远房二字,倒显得不亲近了。”
当然了,陆夫人出身高贵,又是大家族的掌事主母,自然不会在明面上为难薛似云。她笑着走到陆公身侧,俩家人亲亲热热地交谈,一同往府里走。
陶丹识回身深深看了她一眼,那一眼里有太多的情绪,她读不真切。
薛似云温柔平和,甚至恭敬地回望,无声地笑了,有她这个识礼体面的表妹操持,他大可以放心。
喧闹散去,陶府外只剩下薛似云。
王鸣望吩咐小厮去卸陆家马车上的礼品,转过身就瞧见薛娘子仍站在原地,他疑惑道:“娘子怎么不进去?”
薛似云平淡道:“我预备着去看看饼棚,这是今日的头顶大事,若是出了一点点差错,再好的善心,也变得一文不值。”
王鸣望心中有数,面上不显,拱手道:“薛娘子辛苦了。”
中秋这日,京兆里但凡有头有脸的人家,大小都会做一场宴会,以表重视。男人们谈天说地,吟诗作对;女人们便在院里插花煨香,吃茶听戏。
刘夫人执掌中馈时,喜欢热闹,经常在家中举办宴会。高门大户的夫人、千金娘子们,趋之若鹜,都想沾一沾陶家的贵气。
今时不同往日了。
陶磐与陆学明在书房深谈,陶丹识领陆夫人前往院中。
初秋夜,清风徐徐吹来,走进新搭建的两层小楼,饶是挑剔的陆夫人,也不禁会心一笑:“了了月,这名字取的倒有些意思。”
了了月幔纱轻扬,一层设拜月台,第二层用梨花木做围栏,凭栏而望,即可见一幅完整月景,仿佛触手可及。
陆南薇称赞道:“不愧是丹识,真是好巧妙的心思。”
陶丹识静了一瞬,回道:“中秋事宜,皆是由表妹操持的,她确实细腻,偶有奇思。”
王鸣望心下一惊,郎君为何要提起薛娘子,这岂不是让陆家两位不快?
陆南薇也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笑道:“如果是薛妹妹的心思,我就一点也不惊讶了。母亲,你是不晓得,她真真是个剔透玲珑的人,学什么都快。钱嬷嬷教授的课程,薛妹妹做得都比我好。”
候在身侧的钱嬷嬷躬身道:“陆娘子聪慧,与薛娘子各有擅长之处,不分伯仲。”
陆夫人没接话茬,等上了小楼,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两眼看向陶丹识,打趣的口吻:“怎么不见小薛娘子?中秋佳节,是阖家团圆的好日子,你这个表哥怎么能将表妹忘了。快快请来,我也想再见一见这位仙姿玉色的娘子,将南薇比下去啦。”
陶丹识侧过身看了一眼王鸣望,他立刻回道:“回禀郎君,薛娘子在饼棚主持,可是要请她过来?”
“不必了。”陶丹识摆摆手,转而对陆夫人道:“请夫人见谅,我母亲不在家中,全仰仗表妹操持府上事务,才不致手忙脚乱。派发月饼不是什么大事,可若是被有心人抓住把柄,故意惹出事端,那可真是祸从天降了。”
陆夫人抬眸看了他一眼,道:“丹识,你过来,我有话与你说。”
陶丹识跟着陆夫人转到屏风后,她面上的好颜色立刻消失不见,眉弯里蕴着寒意,压着声:“你母亲与我也是多年的交情,称得上一句闺中好友。你们陶家没有纳妾室的先例,我陆府也容不下。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那我也给你一句痛快话,你要求娶我陆家的女儿,便此生不能纳妾。”
陶丹识冷不丁泛起一声笑:“陆夫人,你误会了。”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没有承认要纳薛私云为妾室,也没有否认要求娶陆家女,
陆夫人也笑:“丹识,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最好是一场误会,最好是别辜负南薇的一片痴心。”
俩人神色如常地从屏风后出来,陆南薇疑惑道:“母亲,你与丹识说了什么?”
恰好楼下传来陶磐与陆学明的声音,陆夫人一笑而过:“我问一问刘夫人的近况。”
中秋家宴开席,银盘悬天,桂花皎洁,蟹正肥,菊花酒甘甜好入口。
钱嬷嬷悄悄离开,往府外的饼棚走去。
装月饼的几个大木盒早已空空,薛似云坐在小圆凳上,拖着下巴静静观月,她知道钱嬷嬷来了,却不想说话。
直到钱嬷嬷拿出一个黄纸包,不用打开,薛似云已经闻到了蟹腥味。
“江南的蟹,肉肥膏润,只是我不爱吃。”她低低地说。
钱嬷嬷坐下来,许久方问:“薛娘子,月饼都散完了,为何不进去。”
薛似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答这话,她偏过头看向钱嬷嬷,眼睛里分明在说:你这话问的很没意思。
钱嬷嬷点一点头,由衷称赞:“你确实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也有一双观察入微的眼睛。”
“这是什么值得吹嘘的天下第一得意事吗?”薛似云毫不客气地反驳,“陆南薇不会差我半分。我们差的,从来就不是心思和眼睛。”
是胎里带来的身份。
钱嬷嬷突然冷笑:“你与陶家无亲无故,大可以一走了之。留在这里,不过是贪图锦衣玉食的生活,奢想有朝一日可以做这府里名正言顺的薛夫人。”
薛似云换了一只手托下巴,语调冷清的好像事不关己:“你不必拿话激我,这几年我在府里听过比这难听数倍的话。”
“你当真愿意?”钱嬷嬷话未挑明,但薛似云已经懂了。
夜风吹拂碎发,她缓缓别在耳后,翠玉耳坠也因此晃出了一道影子:“我说了,要等郎君亲自来告诉我,除此之外,都与我毫无干系。”
钱嬷嬷无言以对,又陪她静静坐了一会,还是薛似云开口劝道:“夜里风凉,嬷嬷回去吧。等到陆府的马车离开,我自会回府。”
她顿了顿,轻笑道:“我不需要你的可怜。钱嬷嬷,其实你打心眼里也不希望我此刻出现在陶府,坏了他们的好事。”
钱嬷嬷被她拆穿了心思,幸好天黑,才不致被她看去了窘迫。
月近中天,薛似云才从陶府后门回西厢。
王鸣望坐在西厢的石头凳子上,已经等候多时了,薛似云前脚刚进,他后脚就迎了上来,客气道:“薛娘子辛苦了,郎君请您过去一趟。”
“现在?”薛似云笑着反问。
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更何况陆府的人刚走……陶丹识倒是越发放肆了。
王鸣望尴尬一笑:“正是。”
经过“了了月”时,下人们正在拆拜月台,忍冬不禁嘀咕了一句:“娘子费了好大的心思,结果自己倒没拜成月。”
薛似云笑眼弯弯,安抚她:“月也不是一人的,若想拜,哪日都可以,何必挤在一天呢。”
王鸣望暗自点头,好豁达的薛娘子。
到了东厢,王鸣望与忍冬候在东厢在,,薛似云只身进屋,只见桌上摆放着很多碗面。
有凉透的,有温热的,有冒着热气的。
薛似云神色如常地坐下来,问道:“怎么了,是宴上的饭菜不合胃口吗?”
秋风过,树叶飒飒而响,陶丹识沉默地摇一摇头,将一碗冒着热气的汤面推到她面前,这时才道:“夜凉,面也凉了,吃吧。”
薛似云微笑着拿起象牙筷,自顾吃了起来。
两筷子细面入肚,她好似随口问起:“事情定了吗?”
“什么事?”陶丹识不解道。
她淡淡说:“你与陆家大娘的婚事。”
陶丹识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静静地看着她的脸,见她一口接着一口地将面送入口中,直到碗中空空,只剩下酱油汤底。
“今日的家宴,你办的很好。”陶丹识终于开口,却驴头不对马嘴。
薛似云拿起清茶漱口,软帕点在唇边:“下一句是不是该挑我的毛病了?陶少卿,你很精通甜枣和巴掌之道。”
陶丹识仔细看她:“你生气了吗?”
薛似云白他一眼:“不过是两杯菊花酒,就让你醉了吗?”
他沉眉笑了:“你这张嘴,我自愧不如。”
“你的心思,我望尘莫及。”薛似云的视线径直落在他面上,“有话直说。”
陶丹识伸手寻盏,吹了吹浮叶,道:“我会求娶陆家女。”
薛似云忽然觉得心脏停了一瞬。
“我知道。”她尽量表现的云淡风轻,“陆南薇心悦你已久,俗话说日久见人心,如今你不比从前风光,她还是愿意嫁与你为妇,这是极难得的深情,你要好好待她,举案齐眉,琴瑟和谐。”
陶丹识凝看她良久,而后落在桌边烛光,烛影摇曳,映在眼中:“你欠我的一诺,还作数吗?”
薛似云迟疑道:“倘若我说不作数,你当如何?”
他轻轻一叹,似乎真心:“我会放你离去。”
“好。”薛似云微微一笑,“真心也好,假意也罢。有你这一句,够了。”
就算离去,她也无处安身。
陶丹识沉沉说道:“求娶陆家女,是为了家族兴旺,而求你,是为了我的私心。阿姐,走的不明不白,似云,只有你能帮我。”
“仅仅只是一条私心吗?”薛似云扶膝起身,“陶少卿,陶郎君。我跟在你身边四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清楚你的为难与苦衷,懂得你的野心与欲望。我欣赏你的才华,爱慕过你,同样的,我更能洞察你内心的黑暗,你的逃避与自私。”
陶丹识以为她走了,她却叩响了门,一字一句,郑重问他:“如果没有家族兴旺,没有仇恨怨怼,你愿意跟我走吗?去北边,看搅天大风,絮雪漫漫,我们在屋中烘烤暖炉,依偎着等待春天。”
在无尽的寂静里。
陶丹识缓步靠近,眼中是晦暗不明,在冰凉如水的月光里,在她毫无假意的目光中,竟然生出了要放弃眼下的一切,与她一走了之,从此山高水远,优游岁月的念头。
只是她的双眼里,渐渐泛起了嘲意。
如一盆冷水泼在旺火上,灰烬上冒着呛人的青烟。
陶丹识陡然清醒,无论回答是什么,在他犹豫的那一瞬,一切早已有了定论。
她唇边浮起一迹笑痕,幽幽道:“陶少卿,如此,你我两清了。”
浓云掩月,薛似云离去时提着一盏灯,风大,心也冷,凄凄伤情。
她还是与自己赌了一回,结果输了。
无论是从前的家,还是现在的陶府,哪怕是未来的皇宫,她都是随时可以被舍弃的存在。
这盘棋局中,她是必须要过河的卒子,舍生忘死,义无反顾。
宫里与陶府能有什么区别?不过是有情娘子们与无情郎君的无边苦海,终不得靠岸。
而她也登舟,离岸太远,任波涛漂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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