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似云回了西厢后,钱嬷嬷正与陆南薇说话,她并不知晓方才自己与陶丹识交谈的场景尽数落入两人眼中。
她悄悄落坐在一旁,钱嬷嬷并未发话,陆南薇转过身来,亲切道:“似云妹妹来晚了,钱嬷嬷在说宫内的事,快捧碗茶,好好听。”
陆南薇这样说,倒显得自己像个外人了。薛似云心里暗自笑了笑,到底是活泼大方还是别有用心,只有陆南薇自己心里有数。
薛似云也不恼,平静地接过忍冬奉来的茶碗,捧在掌心里,等着钱嬷嬷的后话。
钱嬷嬷眯着眼睛看,她在皇后身边侍奉多年,这些小娘子心里的弯弯绕绕、花花肠子,她哪能不明白呢?只是她如今摸不准薛娘子的底细,不明白郎君的心思,不敢贸然下定论罢了。
“娘子们,我要继续说了。”钱嬷嬷声音不大,中气却足,“说一千道一万,在宫内最重要的还是守礼懂矩,做好分内之事,方能得长久。”
薛、陆两人皆是垂头聆听的模样,钱嬷嬷话锋一转:“无论在哪,这样的道理总是不会错的。薛娘子,你觉得呢?”
薛似云面容平静,并未对钱嬷嬷的突然发难感到难堪,指尖抚摸过茶碗上的纹路,不紧不慢道:“我从前听过一句古话,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想,若是要得长久,不仅要懂规矩还要识时务,毕竟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的事,可太常见了。当然了,这只是我的拙见,还请嬷嬷不吝赐教。”
钱嬷嬷面上冷了三分,一时间屋内寂静,而明春在角落里默默地咽了口唾沫,感叹薛娘子这四年是舒服惯了,竟连钱嬷嬷都敢招惹。
她可是夫人的陪嫁嬷嬷,是先皇后的乳母,还是关雎殿的大姑姑。
若是夫人回府,不,都不用夫人回府,只要钱嬷嬷将消息送到夫人跟前,薛娘子怕是再没有嫁给郎君的可能了。
屋子静下来后,薛似云渐渐缓过神来,想明白为何钱嬷嬷要这样敲打她,怕不是方才自己与郎君交谈被她看去了,以为自己是个轻浮浪荡的。
钱嬷嬷打一开始便不喜欢自己,现在这样是最好不过的,大家把话说开了,往后谁也别给谁脸色瞧。
陆南薇见两人僵持不下,很是疑惑为何钱嬷嬷对薛娘子不大友好,照理说都是一家人怎么弄得针锋相对的?薛娘子更是个带刺儿的,一点面子没给钱嬷嬷留,非要顶撞回去。这里头的门路她一时间摸不清,只得干笑两声,打着圆场:“妹妹说的也有道理,嗯……守礼、本分、识时务,若是再添上热心善良,这人便是十全十美啦。”
钱嬷嬷缓缓收回放在薛似云身上的目光,看向陆南薇时眼神里很是满意,点点头:“陆娘子说得不错。若是人人都如此,宫中、府内,也就平静了。”
薛似云轻轻一笑,低头喝茶。
这一来二去,便到了用午膳的时辰了。
钱嬷嬷一早从青云寺赶回来,此时也有些疲倦了,便对二人说:“娘子们先用膳,午后小歇片刻,下午学习茶道。”
两人起身先送钱嬷嬷出门,薛似云再将陆南薇送到屋门口,陆南薇进了屋子,见到一张山水琉璃屏风,仔细观看,问道:“似云妹妹,这是你挑的吧?”
薛似云点点头,说:“嗯,娘子不喜欢吗?明春,你即刻去库里换一扇来。”
陆南薇摆摆手道:“我喜欢得很,日光照在上面波光粼粼的,真好看。”
“我不打扰娘子歇息了,若有需要,娘子使唤她们去取,或是派人来寻我都行。”薛似云一天里难得说这么多话,安置好陆南薇后,自己也不大想用午膳了,倚靠在长榻上,要忍冬去取凉茶来。
忍冬出去后,明春上前来,要替薛娘子松懈松懈筋骨。
薛似云由着她去弄,明春想自己现在还在西厢侍奉,不论日后如何,该做的事还是要做好,这便是本分,于是轻声道:“娘子,其实钱嬷嬷心不坏,她是刀子嘴豆腐心。”
薛似云懒懒道:“噢,那我的心是坏的吗?”
“不坏。”明春摇摇头,手上继续捏着,“可是钱嬷嬷不一样,她同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们不一样。您不忍让些,是要吃苦头的。”
薛似云将眼睛睁开,直截了当:“明春,是钱嬷嬷不能容我。”
明春惊讶道:“怎么会呢!娘子是郎君的表妹,钱嬷嬷怎么敢怠慢您呢?”
更何况,薛娘子还有郎君撑腰,再给钱嬷嬷三个胆子,她也不敢的。这话明春没有说出口,默默地等着薛娘子的后话。
除了陶丹识和王鸣望,这个府里没人晓得她的身份。薛似云不想多解释,只说:“那就当我多心了吧。”
明春以为薛娘子将这话听进心里了,正巧忍冬端来凉茶,她又笑着劝道:“过两日就秋分了,娘子再不能贪凉了。”
“嗯。”薛似云用了两口后,将身旁的毛毯拉来,闭目养神。
她不傲骨嶙峋,如何能衬得陆南薇大方得体?
午后,钱嬷嬷在学然堂教授两人茶道。
陆府是高门大户,陆家的女儿没有不会茶道的道理。而薛似云在陶府这四年要学、要改的东西太多,诸如茶道这一类需女师傅传授才能摸得其门道的高雅事物,自然是没时间学习了。
薛似云跪坐在小几前,看着眼前小巧精致的茶具,莫名有些沉默。
钱嬷嬷道:“宫中的茶道与师傅学的并无太大差别,但在细枝末节上还是要好好的钻研琢磨。我先做一遍,你们要仔细看,今天的课业便是煎茶,由我评定好坏。”
说罢钱嬷嬷将袖口卷起,先将茶饼掰碎,用青竹夹夹起,放于容器内炙烤,道:“煎茶要有耐心,要专注。这一步将茶饼均匀烤制,可使茶味醇厚。”
炙烤完毕后,放凉,再碾至粉末,用细网罗筛入盒中。如此反复后,得到细致茶粉。
“宫内多用山泉水煎茶,江河水也可,品级低的娘子只能用井水了。”钱嬷嬷架锅烧水,静待水面泛起鱼眼纹。
钱嬷嬷面前的小锅微微发声,“这是初沸,此时可以加细盐了。”
等到锅边缘如涌泉,她用瓢舀出一碗水的量,放在熟盂内备用。
这时一面用竹具在锅中搅动,一面将茶粉撒入锅中,水再次沸腾后把放在熟盂内的水倒入锅中救沸,钱嬷嬷手上动作很快,有条不紊,“这一步讲究的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加茶粉时既要保证茶粉溶入水中,又不能让水沸得太快,添水的时机也要把握好。以环击汤心,增加茶味,这茶汤上浮着的柔细汤花,看得便是经年累月地练习了。”
水再次沸腾后,这茶便煎好了。钱嬷嬷将茶水上的浮沫倒入面前的瓷碗内,长舒一口气,由丫鬟将茶碗奉给面前俩人。
薛似云接过茶碗,碗中茶沫厚薄均匀,微微吹开后茶汤鲜亮,茶味浓郁。她安静饮完一碗,脑中思索着钱嬷嬷的煮茶动作与讲述的要点。一旁的陆南薇并不吝啬自己的夸赞,她的眼睛亮亮的,直呼好手艺。
钱嬷嬷唇边抿出一线笑意,旋即就散了,只是淡淡道:“先皇后颇通茶道,老奴跟在殿下身边耳濡目染,学了些皮毛罢了。好了,你们用完这碗茶便开始煎茶吧,我坐久了,要站起来活络筋骨,有不会的地方再来问我。”
哦,先皇后颇通茶道。薛似云默默记下,卷起袖管,预备着煎茶。
陆南薇熟门熟路,可谓轻松。便同薛似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大抵是看她动作青涩,还会指点一二。
薛似云拿起青竹夹,问她:“为何要用青竹,寻常的木夹不成吗?”
“我听女师傅说,竹夹得用小青竹制成,夹着茶饼炙烤时,热气会将小青竹中的水分和香气蒸出,竹香能渗入茶饼中。”陆南薇身子往薛似云那倾了倾,压低了声,恐被钱嬷嬷听了去,“这青竹夹用了两三回便要更换,我倒觉得是浪费,毕竟我从没在茶中喝出过竹香。该是那些文人附庸风雅,凭空想象出来的吧。”
薛似云见她如此情状,轻轻笑了起来:“原来还有这样一层缘故在,这里头学问不少。”
一来二去,薛似云对陆南薇的戒备也稍稍放下了,学着陆南薇的模样碾茶煮水,她天资聪颖,只是看一遍,便能学得大差不差,像模像样了。陆南薇惊讶道:“从前在家中,真的没有女师傅教你吗?”
薛似云不知她是何意,也不好打肿脸充胖子,只说:“我是四年前才来的京兆,从前家中并不注重这些。”
“可是你学得很快,做得一点也不像新手呢。”陆南薇叹息一声,“我阿娘总说,京兆城里的娘子要学茶道花艺、诗书礼仪、音律女红,要博出一个贤名来。所以打小便逼着我学这学那的,可是我还是喜欢打马球、看蹴鞠。故而什么都学了,却什么都不精通。”
薛似云眼睛从炉子上挪到了陆南薇身上,默默听着。
陆南薇接着说:“京兆的娘子们是个顶个的出挑,可我看着只觉得累的慌。”
钱嬷嬷站在门口听了个完整,只是屋内俩人,一位说得入迷,一位听得认真,都没注意到。
“陆娘子,看样子你的茶是煎好了。”钱嬷嬷突然开口,吓得俩人齐刷刷地看过去,薛似云一点也没听到锅里的水泡声,钱嬷嬷冷着脸说,“薛娘子,锅子沸了。”
薛似云这才回过神,转过头去看锅子。此时已晚,沸水在锅子边缘翻滚,呲啦声不绝于耳,慌乱中她的手背被沸水溅到,咬着牙没吭声。还是明春反应快,一碗生水倒入锅中,锅内才逐渐平息。
这锅水算是废了,不能用来煎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