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沉香燃尽, 红日初升,安静的莲枝织金帐幔中混合着浅淡的香腻与一点特殊的气味。

谢澜安饱睡了一觉,睁开眼, 看见一张在眼前放大的俊脸。

胤奚与她共枕在一只茜纱软枕上, 上身光着, 墨发披散, 正用手指绕着她一缕发鬓把玩。

谢澜安醒了, 胤奚眼中笑意也跟着苏醒, 翻个身抱住她。

“早安,陛下。”

暖烘烘的胸膛贴着谢澜安,胤奚目光缱绻,不由分说挤了进去。

谢澜安乌朦的眸子睁大,不设防地溢出一声。

昨夜种种记忆复苏,全身的酸软感觉也找了上来,相连的哪一处,又热又满。

她雪中透粉的双颊宛若开在春三月的新桃,妍丽清媚, 无意识张开唇,蹙了下眉。

毕竟才磨合一次, 还不能完全适应, 然而又很顺滑。

胤奚记得昨晚明明帮她擦干了。

他笑容甜蜜, 顶了一下:“陛下是不是梦见我了?”

这一年习惯了孤枕独眠的谢澜安摸上俊俏郎君的脸, 轻轻掐了一指头, 看见他脸上清晰浮现的月牙印儿,笑出一点气音。

这当然不是梦,梦里的小郎君哪敢如此放肆。

她慵懒地扭了下,注意到胤奚发红的眼睑, 浮出一个念头:“你该不会,一夜没睡吧?”

沙靡的声音,像蒸软的糕点上撒下一把粒粒分明的糖霜,纵容吃的人下口。

胤奚眼底欲色深浓,搂着谢澜安抵腰顶撞,“不舍得睡。”

昨夜抱她回到榻上后,她熟睡,他便在旁看着她睡。如果可以,胤奚连眨眼的时间都不想浪费。

谢含灵是他真实的梦乡,她的每一次呼吸,脸上每一根绒毛,每一寸肌肤,都让他百看不厌。

仙人玉女,琼蕊朝霞。

她的眉眼是他看不尽的山河。

而他情愿变成一只灵龟,白天驮着她,夜里驮着她,晴天驮着她,雨日驮着她,花前驮着她,月下还要驮着她,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一辈子都不分离。

“……还疼么,我轻轻的……”

开了荤的男人一脸诚恳,动作却和保证截然相反。

他的身体早就醒了,等她醒来的过程,又是甜蜜又是忍得辛苦。

胤奚不想承认自己的劣性,但他一看见谢澜安雪肤玉体,尽态极妍,便忍不住想让她开放得更蘼艳。

谢澜安陷入一片翻覆的云涛浪涌,听见浪拍岩岸的声音,热着脸绷紧足背。

“这会儿,陛下的清誉就、”女子揉皱锦被,偏要撑起威严,半敛潋滟的春眸,“就不要紧了?”

“陛下心怀家国,不以世俗嫁娶为念,衰奴却早将身心付与吾君。名分是小,欢情事大。”

昨夜对女郎来说,也许只是重逢乍欢,兴至情随。

但对胤奚而言,昨夜,是他的新婚夜啊。

他看着殿中的红烛一点点燃尽,心也被无法形容的欢喜一点点填满。

“陛下,陛下。”胤奚颈子两侧青筋叠起,拉过谢澜安潮湿的手扣上去,很享受上下都被她紧紧禁锢的感觉。

“不舒服了,就掐紧我。”

谢澜安觉得床帐在眼前晃得厉害,腰酸腿软,香汗淋漓,一滴晶莹的泪珠从眼角甩飞也不知情。

他骗人,明明越是紧,越是停不下来。

……

高升的旭日将琉璃殿瓦映出闪烁缤纷的彩光,贺宝姿在西殿外的阶台上走来走去,频频望向紧阖的殿门。

陛下卯时即起,今日又为这胤郎破例了。

这件事,在金陵的时候贺宝姿已经见怪不怪了。

今日没有十万火急的军情,例行的公事陛下昨天也提前吩咐过了。只不过已经这个时辰,两位举足轻重的人物都不露面,外头人岂不就猜到陛下召寝了?

皇宫历来设有彤史一职,就是为记录天子起居,提醒陛下节制而存在的。殿里头那些陛下一手栽培起来的女卫,只知护驾,不敢置喙陛下私事,指望她们是不中用了。但陛下的龙体紧要,况且陛下而今征战在外,朝夕瞬变,倘若此时有孕,也有诸多不便。

终究得有人去当这个煞风景的角色。

贺宝姿想定,舍我其谁地捏拳给自己打了打气。她走近殿门,小心地提高些音量道:“陛下可起身了?”

隔了会儿,铁妞儿推开雕花殿门的一条缝出来,脸孔被朝阳映得通红,声音压得很低:“陛下应是醒了,还在帐中……”

贺宝姿讷了下,又等过小半个时辰,殿内仍无传水传膳的意思。

贺宝姿蹙眉:胤郎君这也太没深没浅了……

她索性卸刀走入殿室,跪在内寝的槅栏外,含着恭谨请示:“陛下……”

话音才落,一阵微微漪荡的水声响起。

贺宝姿迟疑抬眼,就见胤奚穿戴得整整齐齐,一身菡萏地直裾襕衫,外罩裼袍,玉带狰冠,丰神俊朗,从里走出来。

男人手里还端着一盆水,一干一湿两条巾帨搭在盆沿儿,那显然不是洗脸的水。

贺宝姿反应了一下,跟着,脸也像铁妞儿一样红了。

“陛下还未醒,”胤奚神情如常,声音柔和,“莫吵她,如无要紧事,稍后再叫她。”

贺宝姿眼睁睁看着胤大统领端着那盆水往湢室倒去了,嘴角轻抽,一言难尽。

她自然不能听他一面之词,至少得确保陛下无恙,下意识透过螺漆屏风的缝隙,看向那云纱重垂的绫幔。

“朕无事。”

两根纤白的手指挑分帐幔,一道靡哑又带着满足后的冷淡慵曼的声音传出来,“退吧。”

谢澜安当然没睡去,方才听胤奚在帐外人模人样地说话,给他个面子,才没嗤笑出声。

贺宝姿告退后,她捏捏腿根的酸肉,含着水雾蒙眬的眸子又躺了会儿,才慵起更衣。

“陛下多躺会儿,起来后头发别梳,等着我。”

回忆胤奚下榻时一本正经交代的话,谢澜安有点想笑。

她不想那么形容,但他说话时两只眼睛圆溜溜亮晶晶的,真的很像一只把脸蹭过来讨人欢心的猃犬啊。

等她踩舄出帐,衣带飘风,经过镏金水精镜前,看清自己胸前遍布的糜红痕迹,谢澜安脸色一僵。

她知道这两场衰奴是略有些狂野了,却没想到,会如此夸张。

狗!女帝轻咬牙根,碍于脸面不欲多看,可又有些好奇,故半敛凤眸,侧身照镜,看她纵容胤奚在身上留下的罪证。

放在重生之初,她想都不会想,有一日会对谁不设防到这种地步,容许他体肤坦诚,为所欲为。

尤其还是个孔武有力,能轻易将她笼罩住的男人。

怨他惯会作戏,引她掐住他喉咙的时候,喘得那么色迷。

殿门一声轻响,胤奚提着一只食盒进来,入眼便是女郎亵衫半褪,雪肩露裎,半勾着身子临镜自照的画面。

红彤的天光从窗棂洒进来,落在那些痕迹上,原本禁忌糜欲的,也变得美丽圣洁。

胤奚呼吸加重了两分,走过去先放下食盒,而后心虚地帮谢澜安揽好衣衫。

他错认得飞快:“我错了,昨晚衰奴太过无度,我寻了药膏来,陛下先用饭,一会儿我帮你涂。”

谢澜安横他一眼。

看着她当真未梳起的如瀑长发,胤奚讨好地冲她笑。

膳房新做了鸡茸粥,鸭臛饼,三四样可口小菜,两人对坐,不紧不慢地用过朝食。胤奚说到做到,执意帮陛下抹了药,而后拉着谢澜安来到妆镜前,先垫了只软垫在凳杌上,按着她坐下。

看一眼镜中,他长指挑起一段凉滑的发丝,先放在鼻尖嗅了嗅。

这个动作他全然是出于无意,就如孩童看到糖果时本能地舔一舔嘴唇,做完后,认真地梳挽起来。

神气专注,无端风流。

谢澜安透过镜子望着男子轻垂的眼睫,浅金朝光停在上面,宛若蝶羽上的点点浮粉,为怡浓花香而驻留。

胤奚忽然抬眼,与谢澜安视线对了个正着。

他轻轻一笑:“好看吗?”

不管旁人如何赞他文韬武略,他在谢澜安跟前,践行的一直是“色惑君上”。

那玄铁面具没白戴,某人美而自知,顾盼娇矜。

谢澜安装作看不出他嘚瑟的小模样,说:“发髻挺好看。”

“陛下喜欢便好。”

胤奚手上动作不停,想起当初从石家堡借粮,许诺石泰山封万户侯一事,借机与谢澜安说了。

虽然他插科打诨,说得轻松,谢澜安还是能想象到当时河西军濒临绝境的情形。

这一口气,是靠着胤奚和几员猛将硬争下来,方开辟出今日的大好局面,倘若当时这口气缓不过来,他们无粮无救济,那么今日,又有谁来为她梳头?

谢澜安沉默一阵,道:“当初我算计揭露北尉的祭民不仁之罪,以为万无一失,没料到赫连朵河会带兵埋伏,所幸你临机应变,死地求生。凡助军义士,皆当有赏,这无需多言,但其实最该封赏的却是阿鸾。”

胤奚摇头,“我没能把凤翚军全部带回来。”

“勇士战四方,身死魂飞扬。你已经做得很好,不能再好了。”谢澜安与镜中四目相对,“以战止杀,是统一中原不可避免的过程。我相信儿郎们泉台有知,绝不会后悔跟你一场。”

胤奚默了几许,低头在她脸颊轻吻。

“击溃北尉西南军后,我举旗一路东进,见郡守归附,百姓捧浆,可见黎民抗拒暴君苛政,汉家旧民的人心是在我们这边的。只有一件,若尉庭不敌,转去与柔然联盟,共抗我朝,那便麻烦了。”

这是他唯一担心的变数。

“北尉与柔然是死敌。”谢澜安思索片刻,摇头说,“哪怕拓跋氏有心求援,柔然国难道会放过这个眼看着敌国灭亡的机会,出兵送马资助仇人吗?”

“我怕的反而是柔然坐山观虎斗。”

柔然拥有辽阔的草原版图与在马背上成长的骑卒勇士,而今南北两朝倾力一战,哪怕日后她能入主洛阳,也要提防隔岸观火的柔然人渡河入关,黄雀在后。

所以她须确保,继续开拔的大军不能是疲敝之师,定要先在长安休整恢复,兵饱粮足。

两军之间也要尽快磨合成一块铁板。

还要留出应对后手的兵力,不能使后方空虚,孤注一掷。

先礼后兵,向柔然致意的交好国书也不能少。

翌日,谢澜安即发国书致柔然国主,信帛上,先挑起柔然北尉两国之间历久的仇恨,又表示愿替柔然征讨恶逆,最后承诺大治与柔然合平互通,秋毫无犯。

写给吐谷浑与辽东国的国书,则也大同小异,女帝命府库令随国书奉上丰厚的珍宝礼物,进一步杜绝尉朝求援的余地。

“百年胜败翻覆看, ”谢澜安登上长城,花宝发冠明丽秀婉,眼含江山波澜,北望中州,“毁家败国的滋味,该轮到他们尝尝了。”

伫在她身后的男人,腰系鸾刀,像一座稳峙的山岳忠诚地守护着中峰。

她看山河,他看她。

·

天子征于外,朝中未敢懈怠。

冬月的时候,洛阳王收到了皇帝的亲笔书信,得知澜安已与胤奚所率的河西义军会师,放下心来。

荀尤敬坐镇内阁,本身便有深厚的德望,加上谢逸夏这位亚父在后支持,臣工皆从明公,政务通达,百事不紊。

随着王师进一步深入中原腹地,为了保证后续的粮草输送不误事,何羡索性住在了尚书省的值舍。

幸亏他尚未娶妻,无所挂累,才能一心扑在公事上。

之所以这么拼,也是因为朝野上下唯有这位户部尚书最清楚,陛下北伐,不加赋税,那数目惊人的军费从哪来?——那是陛下把整个谢氏宗族的私库都给添进去了。

人道天子无私财,可如此恤百姓,轻自身,忘生死的君主,古往今来又有几个?

他没别的长处,若不能为陛下尽心算好这笔账,怎么对得起披甲上阵的陛下,怎么对得起她识才于微时的恩情和对他的信任?

一头羽毛黑亮的海东青从宫殿上空高翔而过,郗符也下了凡,放弃清谈雅事,忙于协调六部,校文修律。

郗歆活了二十年,第一次见他哥腰带上没挂香囊扇袋,脸上还有没剃净的胡茬,啧啧称奇。

“大兄,你这样下去,何时才有官宦千金相得中你?”

老父亲在家里为了老大不小的长子的亲事,都快愁秃了头。

郗符皱眉淡斥:“中原未克,何以家为。陛下在前线攻艰克难,你脑子里整日都在想什么废料?”

郗二郎暗叹一声。

大兄嘴硬不肯认,只说对陛下的感情是尊奉崇敬。其实年少见过了太惊艳的人,恰如棋逢对手,其它女子再好,又如何入得了兄长的眼……

无独有偶,和何尚书、郗祭酒一样每日在值堂忙得不亦乐乎,恨不得睡在宫里的还有高稼。

自从有幸出席女君的登基大典,见证了女君应天授命的风采,高稼便如受了激励,精神抖擞,夙夜匪懈。

升任凤阁左仆射后,她经手的重要文书日益增多,朱栏复道的殿庭间,经常可以看见一道簪士冠,系玉带,朝服飒沓的靓丽身影往来穿梭。

年轻人风风火火,初生牛犊不怕虎,给内阁一帮平均年寿在四十以上的老官油们添缀了鲜活的朝气。

年纪长些的阁老们目光慈爱,都爱逗她,辛少筠却寻了个机会委婉地提醒高稼:“宜田,你这般兢兢业业,还是要适当休沐,注意身体……”

宜田,是高稼嫌自己的名字有歧义,自己给自己取的表字。

高宜田不解其意,辛少筠无奈,将她请到无人的角落,低语道:“一张一驰,文武之道。女皇亲征以后,你这位左仆射不换值,不休沐,每日勤恳办公从不休歇,别人三日才能审完的宗卷,你一日便看完了。这在那些乐见后辈上进的长者看来,固然可喜,然而对于同侪来说,未免觉得你用力过猛……我自然知你不是在表演作态,可你越出挑,越显得他们平日都是庸碌怠工的,长此以往,难免受到排挤……”

高稼听明白了,哭笑不得。

原来她过于“尽职”,碍了某些人的眼。

她一门心思处理公务,还真没察觉到哪位同僚对她露出明显的恶意,想是辛御史私底下听到了一些风声,才来提点她。

“多谢辛大夫教我为官之道。”

高稼朝高她一头的兰台御史揖了一礼,笑容真诚。

“不过,那么多女将军女兵士在前线流血牺牲,吾侪女官在安安稳稳的金陵城里,每日点朱批红,连鞠躬尽瘁都算不上。唯一能替陛下、替那些拿命去拼的人尽力的地方,便是务求京畿安定,各郡州府台的政事去冗存真。非如此,则有负陛下倾力开创女子科举,提拔臣等的良苦用心。

“至于背地嚼舌的人,每个人处理事务的速度不同,只要他问心无愧,自然不会觉得我正常做事是抢了他的功绩。高宜田宁可用力过猛,也不愿因人情世故而有意懈怠。”

锦服女郎眼神明澈而坚定:“水流就下,心劲一松,便会一懈再懈。我们女子能走的路本就不多,我退了一步,便会一退再退。”

她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谁也休想让她后退半步。

无愧于心,管它褒贬毁誉!

辛少筠失神良久,正色对眼前少女一揖到地,面含惭色:“是辛某心镜蒙尘,不求诸己反求诸人……辛某受教了。”

一丛亭亭锦簇的菊花圃外,因担心而跟过来的颜景若见状,微微含笑,无声退开。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陛下只是在她们心中留下了一颗火种,她们便自发地绽放英华,各自有各自的光彩。

她想起了前年那名在火场舍己救人的苏霖娘子,还有那些落榜后不言气馁,互相约定好要参加下一届恩科的女娘们,忽然对明年的科考充满了期待。

·

新雪覆过小长干里,乌衣巷成了龙潜之所,前后坊门皆有兵甲戒严。

谢晏冬没有让王兄为她修建大长公主府,依旧与世子夫妇住在谢宅。

尊荣长了,人没闲着,谢晏冬日常在士林馆、太学与女学馆之间出没,为侄女重视的第二届科考做准备。

家里的狸奴又肥硕了一圈,大长公主几乎抱不动,都是媵臣青崖抱着跟随在后。

有时夜色阑珊,伏案的谢晏冬回头,默默守着她的青崖永远都在。

她问他:“阿崖,跟着我,会不会觉得无聊?”

相貌不显的男人望着容颜依旧的女郎,用的仍是旧日称呼:“看不见小姐的时候,总会无聊,但只要一想到马上就可以陪伴小姐,便连等待都成了恩赏。”

胤郎君有本事,能跟着他的女君征战四方,公私两不误。他没那等志气,在金陵安心地守着大长公主殿下,也是一样。

只等骁勇儿郎荣归,再讨一坛凯旋酒喝。

·

吴郡钱塘,阮府改成王府,门前车马热络不绝。

阮厚雄这些年在钱塘经营有方,五湖四海皆有朋友,面对那些登门的豪阀巨贾,这位炙手可热的长安王一应安排妥帖。

寻他喝酒叙旧的,阮厚雄奉陪,上门拜望打秋风的,阮厚雄派詹事随手打发了,至于找他通门路替后辈儿孙谋个一官半职的,对不住,女帝新修的律令,凡入仕者皆考功策举,倚才录用,犯律的人,王公也要与庶民同罪。陛下如今还在前线打仗,要不然,本王送阁下亲自去驻营地和陛下说说?

国舅爷不愧是笑面虎,伸手不打笑脸人,又专横霸气。如此一个月后,门前便消停了大半。

后宅女眷提起飞龙在天的女皇陛下,个个与有荣焉。阮碧罗接到册封圣旨,捧着那凉沁沁的太后碧玺宝印,却久久回不过神来。

“她做了皇帝……”

“她怎会做了皇帝……”

尹老夫人见女儿怔怔痴痴,高兴不似高兴,怅然若失的模样,终于忍不住问她:“阿篁,你究竟希望她过得好?还是过得不好?”

“你究竟是期盼她成才,前程似锦,还是希望她当成姑爷的影子,永远活在你的掌控之下?”

阮碧罗呆愣半晌,仿佛有什么刺痛的东西从她麻木的心房流淌出来。

一身素净孀妇打扮的妇人忽然忆起,当初澜安在谢府水榭对她那重重的一跪。

那孩子问她,可否有一刻觉得生的是女儿,也很好?

然后,那孩子的目光在她面前眼睁睁地黯淡下去。

阮碧罗心口啵啵跳动,如同一个装睡了二十年的人终于愿意睁开眼。她颤抖地呵出一口寒气,对着那道明黄圣旨流下泪来。

是了,澜安今日执天下牛耳,临万人之上,可她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并不以她为荣,也并不欢喜。

阮碧罗终于意识到,原来她只想让她的女儿和她体会一样的痛苦,并不想让她活得快活。

原来她一直将自己失去丈夫的怨恨,投射在澜安身上,她表面说着为她好,其实所有规训都是在折磨那孩子。

世上竟有她这样恶毒的母亲……

阮碧罗捂着自己千疮百孔的心,泣不成声。

她之前从未想过,这条荆棘丛生的登顶路,阿澜她走得痛不痛?苦不苦?

可惜,不会有人回答她,也不会再有一个懂事早慧的孩子,小心翼翼地为她抹去脸上的泪水了。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

谢澜安占据长安,屯兵整顿数月,入春后,遣胤奚作前锋东进,大破潼关。

这座四镇咽喉的重关一破,北方的半壁山河便彻底收入了大治版图。

远近士族坞主,见风使舵,尽皆来附,户口激增十万户。

远在西北的石泰山得信,立刻带领部曲动身赶赴潼关,捧屠鲵剑叩拜天子,完璧归赵。

“当年小人有眼无珠,未敢尽信胤王之言,仅以百车粮粟相送。今觐见天颜,方知世间果有真龙,能以巨力扭转江河,一统天下!小人携麾下部曲,愿为陛下献绵薄之力。”

谢澜安身着戎装,外罩一件玄青缎蛟龙轻袍,掌中的马鞭代替了折扇。她纳剑在手,垂下明星皎月般的剑目,望向石泰山。

“石堡主疏财解难,是有功之人。朕听鸾君提起过,令祖耄耋高龄,尤著故朝衣冠日望汉都,问洛下读书声可存。有耆老如此,众志成城,方有天授神柄,使朕克城复国。”

“石氏忠君,赐爵忠义侯,愿石氏子孙,不忘今日。”

皇帝陛下一言九鼎,明知石泰山当初是出于投机,今日赶来归附也是见机行事,依旧千金一诺。

石泰山又是暗喜又是敬服,重重叩首:“臣愿世世代代,忠于陛下!”

火红的夕霞镀满天穹云层,空气中弥漫着将士扎营的火燎气与开灶的饭香。胤奚随谢澜安走上潼城关的城头,视线飘到那只提着狰狞宝剑的白玉素手上,莫名觉得相配。

“陛下可将此剑赐给高世军。”

胤奚望着眼前宽广无涯的黄河水,随口提议。

二人的脚下,正是如一条粼粼玉带横亘在麟趾原上的黄河,洪波挟沙,水深无底,恢弘壮阔。

河岸对面,是与潼关亘古对望的风陵渡口,烽火城垛向东,便是地势险恶的函谷关。

一抔抔东流之水,见证了古今多少豪杰征服过这里,又埋骨在这里。谢澜安曾在梦中到过这里,如今她亲眼得见,胸中豪情更胜想象。

而豪壮之余,她也清楚地感觉到,这里仍不是终点。

“你想用他来制衡北府势力?”谢澜安望着河川问。

剑是褚盘先父的贴身佩剑,褚啸崖生前以屠尽胡虏为己任,胤奚却上谏赐剑给鲜卑人高世军,这挑拨的味儿也太明显了。

胤奚被她看破心思,反而欣然。“陛下当初封高世军为猛王,除了施恩,意在以蛮制蛮。除了用他对付尉军,难道没想过以他平衡军府势力吗?”

北府褚氏,与王庭之间隔着家仇,还有军政分权的前例,而六镇军户是战时新附,高世军看似诚服,实则桀骜。

谢澜安费尽心思才瓦解世家,值此兵戈之世,纷纷起于草莽的军将无疑是下一批朝中新贵。胤奚也愿意众士一心,无意排挤他们,但若日后有人想仗着从龙之功,居功自傲,正好让他们互相压服。

小狐狸。谢澜安转头乜他一眼。

又是一年春,又长了一岁的郎君眉浓目隽,鬓若刀裁,仿佛是彻底长开了轮廓,俊得不讲理。

谢澜安将坠手的屠鲵剑倚在城墙头,冲胤奚挂在腰带上的玄铁面具勾勾手指。

她扳脸说:“没收了。”

胤奚愣了下,对女郎突然逗他无可奈何,乖乖摘下来上交。

谢澜安接过来,隔空罩在脸前,从狐面狭长的桃花眼后眺望黄河,道:“你算漏了一个人。”

胤奚愣了下,“谁?”

“胤鸾君。有他在,我不必费心用那帝王术。此剑我打算等褚盘立下战功,赐还给他。”

有底气的帝王,不缺能用的刀,恩宠或敲打,不过一念之间。

对褚家人曾对女郎不敬始终衔恨的胤奚笑了笑,没话说了。

谢澜安背手勾着狐狸面具走下城头,胤奚在身后看着,剔了下眉,觉得她的修长玉指还是与他的面具更配。

“东边崤山连绵,道路崎岖。”主将营帐中,谢丰年嚼着盐槟榔,眉头聚成个川字和谋臣佐将们摆布沙盘。他指向两关之间狭长曲折的通道,“想攻函谷关,这上百里补给线不能出岔子。”

函谷之险,已经被历史无数场大战验证过。此处的地势不利于大军全速前进,看来要分兵几路,遣锋劲速疾的前锐开路了。韩火寓正思忖到此,忽觉眼前光线一亮。

他抬起头,看见胤奚掀帘进来。

韩火寓起身往旁侧让了个位置,忽觉哪里莫名违和。

他往胤奚脸上多看了两眼,随即,浮现一抹无奈之色:“胤爷,你别笑了,我害怕。”

这不用说,一看就是刚和陛下分开过来的,满脸荡着一股子春色。

在西北的时候,许多士兵比起害怕喜怒都在脸上的高王,更敬畏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胤王,以为他天性不爱笑。自打两军在长安会合,胤奚一天笑的次数比在河西半年笑的都多。

谢丰年轻哼一声。

他对胤奚没意见,只是平等地排斥每一个想做他姐夫的臭男人。

不过,想到自己欲在下一次大战自荐先锋,还需要胤奚的美言,谢丰年便将阴阳怪气压了回去,酸溜溜地白眼望天,“我也想找个媳妇。”

他倒要试试,像他这般响当当硬邦邦的儿郎,会不会一有了娘子就成天没出息地傻乐。

光棍了二十多年的韩火寓惆怅地点头:“附议。”

肖浪环臂抱刀,在壁舆图下头凑趣:“附议。”

胤奚怜悯地看着这群单身汉,摘刀转了半圈,鞘尖落在沙盘上一处险要隘口。

“北尉有经验的大将快无人了,国师拓跋昉或许会亲自出征。若是他带兵守关,我去会会,谁都别和我抢。”

想打头阵的谢丰年拍案:“你说了算呐!谁规定你次次打前锋的!”

肖浪轻咳,“附议。胤爷,您是统帅,也给手下人留一点立功升迁的机会嘛。”

“附……不了这个议。”韩火寓眼神一溜,发现胤奚不知是经意、还是不经意露出右腕上缠系的一条红缎发带,闭眼拍额。

天子近臣,确实有本事说了算。

·

与南军的势如破竹相对的,是从去年到新年一直被连战连败阴影笼罩的洛阳城。

南帝的讨罪檄文随着不断更新的战报,雪片一般飞进洛阳,百姓惶恐,公卿失色。太极殿上,尉迟太后强撑镇定:“我朝有百万控弦之士,彼黩武穷兵,能奈我何?何人愿意应战?”

大殿上,是一片不详的寂静。

所谓百万之兵,且不分辨是不是夸大,就说赫连朵河一败,西线至少损失了十万精骑,后续仓促补御的守军,又接连被河西二王的铁蹄踏破。

更不用说长安沦陷,关中士族转投南帝,此消彼长,又损耗无数兵源。

北朝官吏原以为,南朝大司马褚啸崖之死,是大尉统一南北的大好时机。

谁承想江左气运如此古怪,死了个战神,一批年青将领脱颖纷起,个个青出于蓝,血勇无匹。

尤其那个传说中是阎王引魂使者化身的狐面战将,刀锋过处,片甲不留。这一年间多少不信邪的大将,都丧命于他的刀下。

联想到治朝女帝能收服阴兵的传言,哪怕明知无稽,也令人未上阵胆先寒。

尉迟太后面无表情,鸦雀无声中,国师沉沉扫视臣僚,出列伏拜:“臣愿领十万卒,往函谷关御敌。不管南朝派出几路兵马,谢澜安才是贼首。只要擒贼擒王,南朝乌合之众必生争端,不攻而可破。”

拓跋昉这番话,已带了破釜沉舟的意味。

尉迟太后心底不愿这位国朝柱石涉险,可除他之外,没有更好人选,只得勉励赐甲,交予兵符。

就在拓跋昉出征第三日,尉帝身边的内监慌忙跑来禀告尉迟太后,“太后娘娘不好了!陛下……陛下又呕血了。”

尉迟太后身子晃了晃。

马道人死后,尉帝服用的金丹便断了。没过几日,他先前由药石营造出来的回光返照之相迅速反噬,一日日虚弱颓败下去。

等到谢澜安占住潼关时,尉帝身上的皮肤开始一片片腐烂剥落,即便不停地上药,依旧止不住脓血外流。帝寝中,终日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尉迟太后知道,她儿寿数将尽了。

尉迟太后没有如往常一样立即去看望皇帝,命侍女唤来皇太子。

几刻钟后,拓跋亭历进殿。

尉迟太后看向这个聪颖早慧的孙儿,她的目光深沉渺远,既像在为不久于人世的儿子而心痛,又仿佛悬心于百里外的战况,又似透过少年清澈的眼瞳,回顾了自己辅佐三代帝王的一生。

老妇人默然良久,抚上太子发顶,声里透出一分疲惫与沙哑:“若洛阳失守……你便跟着亲兵撤去平城,人选祖母已为你挑选好了。”

“祖母!”

拓跋亭历眸子猛地一缩,不敢相信一向铁血手腕的祖母会说出这种话,“大尉还未输!”

他两只异色的眼瞳忽闪过切骨的恨意,蒙上了一层水雾,“孙儿只恨、恨不能亲上沙场……手刃谢氏女于阵前!”

尉迟太后只是笑了笑。“吾孙有此志气,不愁大尉不能东山再起。”

她知晓洛阳城如今人心惶惶,心思活泛的世家大族已经携家带口,往北避难,每天都有牛车马车乱哄哄地堵在城门口。若非她提前命右卫府去压制,只怕敌人还没打进来,京都的人心已经散了。

令她更为寒心的是,连贵族高官中也不乏其人暗中收敛细软,准备逃往大尉高祖的龙潜旧都平城,躲避战祸。

作为太后,尉迟氏心中不齿,但作为祖母,她不能不作最坏的打算,替儿孙辈谋后路。

谁又不想手刃谢澜安呢?

先前,步六孤玉勒在黑石硖大败谢家军,阻击了南朝兵马北进的势头,当时朝廷上下欢欣鼓舞,都在准备庆功。怎料那女子出人意表,竟强行改朝换代,而后亲征,硬是扭转了局面。

同样是女人。

自己汲汲经营半生,都未渡过长江。

那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女子,却只用了数年时间,非但坐断江东,还兵指洛阳!

尉迟太后神色复杂地捻动佛珠。

这世上,难道真的有天命所归一说吗……

·

函谷难攻,谢澜安麾下却也不止一路强兵与它硬碰。五月,谢澜安判断决战时机已经成熟,传令于金陵,命大司马褚盘点兵八万,北上攻许昌。

又任命青州阮伏鲸为东路征虏大将军,高世伍为副将,渡巨野泽攻虎牢关;

命洛阳王带精兵,在后方侧应;

她所领的王师则分水陆两路,向洛阳分进合击。

大治王师分五路强兵,风驰上道,攻向尉都。

玄地洒金的旌旗遮天连日,绵延数百里,钲鼓之声响震百余里,悍骑动地,号角鸣天。

拓跋昉在函谷道设伏,被胤鸾君识破,扫除障碍后,率军从容不迫地逼进五十里。

拓跋昉退至灵宝,列阵再御,又败。其帐下兵士在漫山遍野竖起的大治军旗与敌军高呼中心志崩溃,弃甲而奔。

眼前是势不可挡的凤翚军,黄河岸边,是迂回登岸包抄的敌军侧翼。

拓跋昉空有调兵遣将之能,却敌不过大势,受围之下,拔剑横于颈前,仰天大恸:“娘娘!臣有负所托,无颜面见先君与陛下,在此谢罪!”

左右慌忙抢剑,不知谁的血抹在刃上,一片血色斑驳。

“国师休存死志,京中尚有禁军,不如还京,再图后计!”

拓跋昉似哭似笑地望着被云遮住的惨淡日光。若说他在对战胤鸾君之前,还存有一丝侥幸,等真正见识过对面的悍不畏死,他便知赫连之败并非偶然。

“哪里还有后计了……”

·

九月,秋风烈,褚盘克下许昌,阮伏鲸攻破虎牢。

神泽三年春,所向披靡的四路大军合围洛阳,终于在北邙山下会师。

不同的州府番旗迎着风缕,竖立如林,共同点是皆隶属于一位君主的治下。

一支膘肥马壮的骑兵如滚滚黑云席卷过千金堰,为首将领身长体硕,英气逼人。他一直驰到那面最高峨耸立的大纛前,凝望着一层层护军拱卫的最中央,那名身披蛟龙锦,头戴宝莲冠,玉容含光,如日降临的女子,眼眶湿热,坠镫下马。

将军以军礼叩拜,声音有些颤抖:“臣阮伏鲸,恭迎圣主!陛下圣明神武,号令如一,统驭九州,江山清平!”

谢澜安见到表兄,霜雪容颜倏地浮出一笑,下马亲自扶起他。

“表兄,别来无恙。”

自她身后,将士齐齐下马。

胤奚长腿扫过马鞍,走到阮伏鲸面前打量他肤色几眼,含笑:“阮大将军攻破虎牢雄关,成前人未成之业,威风了得。”

两年前泗水边,阮伏鲸让他叫自己“阮大将军”的戏谑,这小子还记着呢。

阮伏鲸回视胤奚,看着气质比从前更为沉敛的男儿,真心实意道:“有你在陛下身边,我安心很多。”

说罢,他目光与列队中的褚盘四目交错。

褚氏少主冷白的脸上没有忌恨之色,至少表面上没有,平静地向对方点了点头。

谢丰年立枪与阮伏鲸打声招呼,他手中那杆百战不折的长枪,正是阮伏鲸当年赠他的那一杆。

胤、谢、阮、褚,这四位日后在功臣阁悬像立传的开国四将,都曾活在父辈或主家的荣光和庇佑之下、也曾失去过自己的亲兵、陷入过九死一生的绝境。他们受着谢澜安的指引,一路行来,终于聚集在此,每个人的目标都是一致,那便是破开近在咫尺的最后一道城门与宫门,捍卫他们认定的明主,会当凌绝顶。

不是侵凌,而是回家!

“给我三日,臣定为陛下拿下金墉城!”阮伏鲸抱拳请战。

坐落洛阳西北角的金墉城,便如同金陵的石头城,皆是为保护国都而建的军事堡垒。

大军临城,拓跋氏之所以还不开城出降,便是靠着此城负隅顽抗。

谢澜安首肯。料峭风色中,她转目望向护城河环绕的那座黛瓦古城,与城头上漆黑肃穆的垛口。

胤奚知她所想,拍了拍青骢马辔,“既是回家,怎能不走正门,阊阖门交给我。”

语气就如讨一碗酒喝一样平常。

谢澜安看向他,昂扬一笑:“仰仗胤爷了。”

她故意在人前叫出这个称呼,胤奚在那片明眸轻睐的眼波下,身体发热,气血鼓荡。

男人勾唇俯首,周身锋芒毕露:“愿为陛下效劳。”

那年自作主张冒雨直奔泗北的路上,年轻人不知自己生死,却已暗中立誓:胤衰奴会向世人证明,他从来不是谢含灵的软肋,而是铠甲。

……

“南人打来了!”

“是、是那个女皇帝,她纠集了二十万大军,已到城外!”

洛阳内城阴云密布,百姓如惊弓之鸟,有人躲在紧锁的家宅中求神拜佛,有人极惊之下冲到混乱的街面上,试图从哪条城郊小道找一条逃匿的生路。

可城池四门都已被治军堵住,哪里还能逃脱?

尽管南朝女旁一再令节使传话,入城后不伤百姓,不烧杀劫掠,可百姓们依旧恐惧。

仿若蒙上了一层阴影的皇宫殿阁,灯树倒地,鹦鹩惊飞,到处可见宫娥太监瑟瑟躲藏的身影。

比宫外百姓更害怕的,正是朝中的朱紫大臣。他们安享逸乐太多年,等到大祸临头,才忆起当年尉朝先君攻入洛阳城时烧杀奸淫,屠城立威,天街踏尽公卿骨的往事。

风水轮流转,谁知道南军破城后会如何报复?

听说那位女帝,最是睚眦必报。

“太后娘娘……不如,降吧?”

有人绝望之下恳求尉迟太后。

半个月前尉帝驾崩,皇太子仓促继位,可大臣们仍习惯于有事启奏太后。

此日,尉迟太后穿着一袭玄青回鹘纹素服,唇色浅淡,周身无饰。她转动两只微眍的眼眸,看向跪在庭殿中间,从函谷突围逃回京城的拓跋昉。

拓跋昉神色憔悴,哑声说道:“大尉有今日,臣未能纠改国戚贪墨军饷,引得六镇叛变,一罪也;未能识鉴妖道,劝阻圣人,二罪也;领兵不敌贼军,令河山沦丧,三罪也……”

国师无颜面对君臣,低着头:“臣百死莫能赎罪,请太后允许臣去守城门,唯死后已!”

已是太皇太后的尉迟太后说:“你带皇帝从东门突围,立刻撤往平城。”

“祖母!”拓跋亭历转头,“天子守国门,朕不会逃!”

“带上楼皇后,你们一起走。”尉迟太后只看着拓跋昉,见他迟疑,抬高声量,“难道你想看着拓跋家绝种,看着她的儿子死于非命吗!”

拓跋昉浑身猛地一颤,抬头对上老妇人严厉的视线。

他咬住牙关,当机立断,起身拖抱起少帝从大殿的偏门奔了出去。

“不,祖母……”拓跋亭历挣扎着,“那您呢?”

尉迟太后苦涩地仰了仰唇角,她不一样,她在这座宫里生活了一辈子,如男人一般坐守社稷,控驭百官,何等显赫。临了若灰头土脸地逃回老窝,颜面何存?

她就留在这里,等。

“不好,西门破了!”

耳边,恍惚传来一道惊慌回报,金戈铁马,逼近宫闱。

……

城中的一部分主力军被尉迟太后抽调去保护天子撤离,剩下的京畿护军,在把守四门的消耗战中不断后退,胤奚没费什么周折,便指挥攻城车撞开了西城门正中的阊阖门。

他转辔侧身,与亲卫簇拥着谢澜安,风雷电掣穿过城洞。

如两尾玄甲长龙涌至前方开路的甲兵,纵枪舞槊,以压倒性的兵力击退迎上来的护军,控制中街,分兵疏散百姓。

韩火寓高举金券御诏,高声宣读大治皇帝陛下接手城池、不犯百姓的纪律。

谢澜安驰过金市,让贺宝姿带人占领太仓,常满仓这两处洛阳最大的粮仓租场,等谢丰年破开南门过来汇合。

嗖!

一道几乎忽略不计的破风声,逃不过胤奚的耳力。他早在防备着,眉锋冷冽,出刀如电,削断射向谢澜安的几支冷箭。

随着箭杆一分为二地落在谢澜安马下,北朝还妄想擒敌擒王的美梦终也破灭了。

谢澜安眼睫不瞬,神色平静地扬鞭点了点皇宫的方向。

“尉迟太后看中了朕的人头,今日,朕来了。”

万人军队直奔皇宫。被制服跪在御道两旁的护卫军如丧考批,茫然望着万军丛中,若隐若现飘过去的那袭云襕金纹袍影。

洛阳破了,被南朝的女帝接管了……

他们一生中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她的一双眼眸如同从九天摘下的两颗寒星,眉上金缕冠折射的金芒又似借了太阳一束精光,闪耀清华,璀璨无拟。

她身上散发的气度,足以辟易千军。她像破云而升的高阳,强劲过境的飓风,仿佛天生便要登临绝顶,无人能够阻挡。

不待这些兵俘回神,一点凛寒的刀光掠过眼前,如针尖刺痛他们的眼珠。

那是离女帝坐骑最近的一个面罩玄铁的男人挑转了刀锋,宛如猛兽张开獠牙,逼迫宵小俯首,不敢再窥那位女皇半分。

城池已破,禁庭羽林军自知不敌,象征地在宫门后举戟抵挡片刻,便在声势浩大的喊杀下弃械而降。

谢澜安骑马踏进太极宫前的圆坛广场。

汉阶白玉,铁马飞檐,东风拂面,似曾相识。

南渡后,玄朝国君为示不忘故土,金陵皇宫皆仿照洛阳宫制式兴建。所以谢澜安对眼前的殿阁宫宇并不感到陌生,只有在看见某些摩羯纹雕刻,与马鹿图腾的时候,方能看出异族风格。

高世军与高世伍在御驾后面,顾望他们曾经效忠的天子帝居,神色复杂,也眼神炙热。

池得宝单手持握杀猪刀,心想:这就是洛阳宫!

她要睁大眼睛,替那些留在高平川上的同袍看个清楚。

谢丰年下马为阿姊扶镫,胤奚确定四周皆在禁军掌握中,擎臂托住女郎的手心。

谢澜安在二人随扈下,步入明堂。

空荡荡的太极殿如被一顷凉水泼地,寂无一声。

宫娥已经跑光,除了颤股伏跪在角落的几名尉臣,南首龙椅上,只有尉迟太后坐在上面。

到了这个时候,老妇人依旧维持着雍容风度,双眼审视谢澜安。

面如银月满,飒沓含芳华。

这个女子像佛前供奉的优昙婆罗花,苏世独立,清白无俗艳。尉迟太后观顾许久,都挑不出一丝瑕疵。

她说:“真年轻啊。”

谢澜安没有理会她的感慨,她第一眼没在龙座上看到尉帝,立刻侧眸看向谢丰年。

谢少将军当即会意,领人去追。

尉迟太后神色隐隐一变,掌心扣住龙椅,凝视着这个从千里之外不请自来的女子,心情五味杂陈。

“好一个女子,好一个我花开后百花杀。南朝几代皇帝没做成的事,你做成了,男人没做到的事,你也做到了。”

“成者王侯败者寇,哀家人头就在此,你来取便是!”

“你错了。”谢澜安说,清朗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

她并不想要一枝独秀,压杀百花,女孩子在这个世间何等美好,她恰恰喜欢千芳竞开,万卉争妍,同锵玉振,蕙芬兰郁。

那才是她谢澜安心中的大气象。

不过这些话,她与眼前的异族太后也说不着。

谢澜安此时耐心奇好,没有下令将太后从龙座上押下来,两名亲卫见状搬来一张实檀坐椅,放在大殿中轴线上,正对龙椅。谢澜安拂袖落座,双腿交叠,两臂担在扶手背上,松弛而漫淡的姿态,眼褶深邃,似笑非笑。

“朕也并非要取太后娘娘的人头,只不过是听闻贵国有意会猎于秦淮,故前来拜会。”

尉迟太后冷笑,“今已拜过,又待如何?”

谢澜安唇角轻莞:“客人上门,岂能不带礼物。朕来与太后谈一桩盟约——”

“你说什么,盟约?”尉迟太后如听天方夜谭。

“正是。”谢澜安展扇轻摇,虽处下位,但身上散发的华贵威凛之气,完全占据了整座朝堂的中心。她停顿一瞬,目射明光,“只要鲜卑一族退回阴山之北,立誓永不犯疆,则汉胡合盟共处,从此天下一家,永无战事,如何?”

尉迟太后怔忡半晌,忽然放声大笑。

“哈哈哈,汉胡一家,永无战事……”

她目光陡然犀利,以此掩饰后背竖起的寒毛。尉迟太后浑身都开始发抖,撑着外厉内荏的神色瞪视谢澜安,“冠冕堂皇!你不过是想让我们做汉庭和柔然之间的屏障带,为你的帝国抵御外敌!”

好个天生的帝王料子。

她竟能想出这样个一箭双雕,名利双收的主意!

“哀家纵一死,岂容你如意!”

谢澜安霎眼笑了笑,她慢声说:“如意不如意,是我说了算。”

十字声落,谢丰年恰好回到殿中,神色兴奋:“阿姊,蓝眼小皇帝捉着了!上次跑的那个国师我也给捆了!”

尉迟太后变色起身,一口气噎在喉间,脚底趔趄。

胤奚站在谢澜安檀椅的左后侧,头也不回地掷刀而出,正钉在一个试图悄声往外爬的绿袍官员衣带上。

他注视尉迟太后的眼神,如鹰嗜血。

“太后活了这把岁数,死就死了,可尉帝仿佛还未成人,千刀凌迟的场景,到时太后可以亲去观礼。”

那个被钉住的官员裤裆湿骚,嚎啕求饶。尉迟太后脸色惨白,面无人色。

谢澜安稳坐钓鱼台,不动如山地弹指:“签,还是不签呢?”

其实她大可以晓之以理,她连陈勍父子都能容得下,一个亡国失势的小皇帝,只要拔干净他的爪牙,留他一命无关痛痒。

但先打服你再教你作人,是谢澜安的一贯风格。

困兽若不知怕,怎么会甘愿俯首。

终于,僵立片刻后,尉迟太后在陈列殿门内外的一双双如狼似虎的劲卒目光下,缓缓走下朱墀。

那软塌曳地的素色袍尾,宛如被抽去骨头的一张皮,失去了一切力气,服帖在地。

“尉迟氏,代尉国与治帝签订盟约。请陛下……守约,勿伤吾孙。”

从此刻起,大江南北,九州四域,只有一位皇帝了。

胤奚神采奕亮,毫无犹豫地屈膝拜在谢澜安裙下,嗓音清曼,如歌咏志:“陛下克复中京,鼎玉还迁,臣贺陛下,万岁万万岁!”

谢丰年眼底光芒闪动,随即跪下去:“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堂内外,众将士齐身下拜,山呼朝贺:“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澜安在山呼声中,闭了闭眼。

那场焚毁朱雀桥的冲天火焰,在她眼前一闪而逝。

这一世,没有金陵城破,没有九州混战,二叔没有猝亡,老师也没有病故。

她拼凑起自己的一身粉骨碎骸,怀着一腔意难平,纵横捭阖,行路至此,如此巧合地就在上辈子死去的这一年,入主洛阳宫。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谢澜安眸清如雪地睁开眼,伸手捞起胤奚。

对这个重生以来唯一遇到的变数,因多出的一点怕,而懂得了何为心动的人,她威严的语气里泄出一分抱怨:“朕不喜欢那张龙椅,太宽了。”

胤奚颔首听着。

“着工匠重新打造。人主御座,只可独坐,岂能与人分享。”

胤奚贪恋她指腹滑过自己袖管的体温,对这创下奇伟功业,独占春色的女帝温柔一笑,低眉说:“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