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黑石硖五百人全军覆没。”

接到军报的允霜走进议事阁,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向座上的谢澜安放低声音:“这支小队皆是中箭而亡, 古怪的是, 五百人身上没有搏斗抵御的痕迹, 就像……站着不动被敌军射杀的一般。”

镇在殿阁四角的铜鉴里冰块融化, 水流滴滴答答地流淌。阁中站着的几名幕僚及兵部侍郎听了, 面面相觑。

谢澜安身着大料朝袍, 眉尾入鬓,丹唇如榴。想起那名亲兵队长靳貉是靳长庭的侄儿,上一次入宫觐见时,还是个干练勇武的鲜活儿郎,谢澜安神色冷峻。

“这些牺牲的士兵,死前定格的面容眼珠突出,狰狞恐怖……无人知道他们看见了什么。”

明明是炎热的仲夏暑日,可听完允霜的话,臣工们后背无端冒起凉气。

黑石硖虽只是个小关, 但它连系着周围盘根错节的山脉地势,是通往长安的军事要冲。

谢少将军一路所向披靡, 眼下小小受挫, 倒也是兵家常事。可军报中透露出的语焉不详, 让人忍不住担忧。

百里归月却不信怪力乱神。

她以研究战事为长, 哪怕看上去再玄乎离奇的事, 背后都必有因果。

“会不会是受了瘴雾影响?”百里归月道。

有些处于低洼阴湿处的山谷,产生的瘴雾有可能影响人的神智,乃至产生幻觉。

没有人能回答她这个问题。哪怕是兵临前线的谢丰年,也尚在调查这支亲兵失陷的原因。

谢澜安目光凝在舆图上, 又闭了闭眼,片刻道:“大军想通往关中,这个要冲必须打下来。传令谢丰年,不可轻敌,不可急进,军队就地驻扎,先找当地土人审明情况,再定战术。

“调封如敕,权大牙各领部曲发兵秦岭,以作应援。”

“是!”允霜转去传令。

接下来的两个月,传回金陵的军报却数战数怯。

先是封如敕带着铠马骑兵欲强冲硖关,经过狭窄的山道时,受阻折戟。

后有刘时鼎带领一千人从侧翼包抄,却鬼打墙般回到了原处,在尉军的箭雨中被迫后撤。

这二位将领武力非不骁勇,经验非不丰富,究其败因,是同样遭遇了诡异的一幕:玄军一进入两边危壁高耸入天的硖谷,便觉身体莫名沉重,同时一阵阵难以形容的阴森呜泣声,在战士们耳边响荡,他们手中的刀剑跟着那声音颤鸣,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要将士兵的武器抢夺过去。

当地的乡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道这黑石硖从前是处古战场,几代以前叫做鬼石硖,阴气极重。

如此古怪,莫知何来,士气必然受到影响。

痛失亲兵队的谢丰年早就怒盈于胸,先前他听从阿姊的军令,还能谨慎探查,耐心韬光。可等到封寨主与刘将军接连受挫后,年轻气盛的少年不能再忍。

他不信邪,在七月十五这日白昼,点齐兵马,策马攻硖。

“报——”

一道惊惶的传报声,惊坠了太极宫广场前棣棠花上的朝露。

谢澜安早起上朝,在议阁中批完几部奏折,刚要用些赤豆粥充作朝食,便听闻从秦州传回的军报。

谢澜安放下粥碗,玉雪凝霜的面容微沉。

“禀报女君,谢少将军中元日领敢死之士三千人进石硖,结果马惊不前,少将军被困谷中!刘时鼎将军拼死将少将军背出硖谷,少将军回营地后高烧不起,如中魇症。”

时下郗符,楚堂,辛少筠几人都在阁中,一瞬间,众人同时站了起来。

郗符紧皱着眉,下意识看向谢澜安,恍见女子的眸底一瞬闪过嗜杀之色。

他凛了凛神,就听传信兵接着说:“当夜,军营夜惊,有敌军夜袭。士兵们集结御敌,可,可诡异的是……夜色下并无尉军踪迹,战士们却言之凿凿自己砍到了人。

“天亮后清点营地,才发现那些多出的尸体,确实身穿尉军服色,然而尸体面色枯槁可怖,风干僵硬,至少死有多年……”

信兵吞咽下干涩的唾液,“现下少将军时醒时昏,军营中士兵都在传伪朝有妖术,是、是那‘阴兵过境’!”

殿阁冷寂无声。

谢澜安眸光沉晦,缓缓站起。

传信兵跪在谢澜安面前,不敢抬头。

“阴兵?”

片刻后,低沉如泉石相击的嗓音,从传信兵头顶上方响起。

谢澜安先前听着那些话,一直没有表情,直到听见这两个字,她忽然冷笑起来。

她和百里归月不一样,怪力乱神的事她前世也不信,但这辈子她可太信了。巧了,飘了那么久,谢澜安见过人间惨祸,见过骷髅死物,就是没见过什么“阴兵”。

拓跋氏有何阴德、有何阳福、有何道术能驭天地冥冥之力?

这世上就算真有阴兵,也该来拜她。

“传令贺宝姿,立即到禁军大营点一万精兵。”

谢澜安飒飒走出长案,眉睫凛冽,淡漠无情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生死。

她一个个扫过眼前的人,道:“谁见过阴兵过境?人对未知无形之事才最恐惧,真阴兵,当来去无影,何必弄出几具干巴尸体来吓唬人?”

这句话如醍醐灌顶,让短暂失神的大臣反应过来。

此言有理啊,若伪朝真能召唤阴兵,何不一鼓作气灭我军队,反而这般故弄玄虚?

可话说回来,探路队覆没,谢小将军中魇,进入山谷的将士受到种种禁锢,这些也都是事实,透着难以理解的诡异。

楚堂望着谢澜安蓄势待发的神容,忽然意识到她点兵背后的用意,他眼中一沉,“女君莫急,如今前线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谁也说不清。可先遣人接少将军回京休养,再派精锐去探……”

“前军已经连败,”谢澜安打断他的话,“主将重伤,士气低迷,全军裹足,对两军对峙来说是很危险的事。我在金陵单凭着几张纸,也弄不清黑石硖到底有何古怪,如此拖下去,先前打下的大好局面就可能丧失。”

尉朝也知道长安至关重要,所以为阻玄军的进攻,无所不用其极。

赫连朵河如今尚且被胤奚牵制着,大军还未回援,她若不趁此时加快夺下关中,等尉军将谢家军一鼓作气的锐气消磨了,拖到赫连朵河返回,玄军再和胡人的铁骑碰硬碰,便难了。

还有丰年的情况。

她不能再等下去了。

辛少筠随着女君与楚堂的交谈也反应了过来,眼皮猛然一跳,心想女君点兵,难道竟想亲自出征?

“请女君三思!”

年轻的御史大夫语气沉重,“社稷君王,不轻其身。金陵是大玄腹心,朝政为江山命脉,皆待女君决之啊……”

未等他说完,谢澜安已经目不旁视地走了出去。

楚堂眉头紧皱,转头看了郗符一眼。

见证过谢澜安来时路的郗家大郎,就像一只被熬熟的海东青,早已学得乖乖的。他竖扇挡在脸前,仿佛在说:别看我,这位女朗想做的事,九鼎不移,我可不去碰她的钉子。

楚堂只得提袍追出殿阁。

尉迟太后早就觊觎女君的人头,焉知此番不是诱计?

他就是跪谏,也不能让女君涉险。

迈出朱槛,他没看到女君的背影,却先听到一阵低低的咳嗽。

楚堂目光轻动,百里归月就彳亍地立在雕花门后。

她身穿薄罗纱的衣裙,却仿佛连衣上绣着的菡花也承受不住,臂帛轻颤,面色苍白。

她方才去了御史台,回来时正好听见阁中后半程对话。谢澜安出去时,是看见了她的,百里归月只是神色如常地行了一礼,没有多言。

此刻,百里归月抬眼望着楚堂:“依侍郎之见,女君点兵,是要遣援兵,还是要亲自作战?”

楚堂听见她沙哑如无水槁木的声音,沉默了一下。

“女君是枭雄。”百里归月自问自答,“她不满足于坐在安全的凤阙玉阁中,等着别人为她拼命,她早就想与远在洛阳的另一位女中豪杰,刀兵相见,亲试锋芒。”

她问楚堂:“侍郎可还记得,之前女君遣使去吐谷浑时,谢大郎君说的话?”

楚堂当然记得。

最终前往吐谷浑的虽说是他师哥韩火寓,可是那日商讨时,谢策闻信后,找到谢澜安毛遂自荐由他出使。

“阿妹难道忘了,当初是谁赶到会稽,劝说会稽王进京勤王的?”谢策说话时沉稳自若,风清气朗。

他的父亲在石头城驻守,他的亲弟弟在前线为国征战,他的姑母每日到女学馆忙碌,他的阿妹更不用说,睁眼闭眼操劳的都是军国大事。那么他怎么可以安心躲在家人的庇护下,坐享其成呢?

谢神略不能上战场,可他的涵泳之学与口才之辨,自问不输于人。

谢澜安以出使路远,小宝还年小,阿嫂不能独守空闺为由,不允。

谢策便笑道:“阿澜,古时出塞节使,出征将士,谁无家室?谁不是义无反顾?我已与阿音请示过,你阿嫂点头了。你如今身份贵重,阿兄狐假虎威一回,以不输王公的身份见吐谷浑可汗,对方见玄朝对他重视,自得之下,事便好谈。”

但谢澜安始终未松口。

谢策明知阿妹是想保护他,却还是和谢澜安赌了回气。他转而收拾包袱去辽东,到底为谢澜安谈下了一桩马市盟议,缓解了前线的用马所缺。

“谢二爷镇守石头城,谢小将军危在旦夕,谢家人个个以身入局,女君不可能再让二爷赴前线。而尉军如此欺压,她怎么能忍?”百里归月目光闪动,“胤鸾君不在,没人能劝住女君。子构,此战是势在必行。”

楚堂微怔。

他见过百里娘子不止一次向女君犯颜直谏。这名女娘有自己的一套准则,有身为孤臣的耿介,从不会一味地谄顺主上。这一次,他本以为她会和自己一样力劝女君。

连刘时鼎和封如敕都马失前蹄了,这一战,怎么看都险象环生啊。

楚堂望着日晖泼洒的广庭,道:“女君千金之躯,身系万民,万一……有那个万一呢?”

“可此战若胜,就是彪炳千秋,后代青史再也绕不开女君的名字。”

百里归月眼底滑过精亮的光芒,好像火焰在燃烧,将她喉咙里的咳嗽都压住了。

她会向女君请求随军。

她身虽弱,可她也有半生智计,也想追随那位风华绝代的女子,并肩战一场。

……

当晚,谢澜安没有出宫回府,留宿在宫廷。

暮色四合时,谢逸夏离开石头城行色匆匆地进了宫。

谢澜安挽系在背后的长发已经利落地绾在头顶,一身窄袖束腰袍裾装扮,全无要歇下的意思。月华如水,她迎下阶墀。

谢逸夏赶在侄女之前开口:“京中不能一日无人坐镇,咱们爷俩,总得留一个下来。”

他神色严峻,却并不显得沉重,反而露出个宽慰的浅笑,凤目轻挑:“怎么说?”

身为人父,岂有不挂念幼子安危的,谢二爷却还是先进宫来问询澜安,便是知侄莫若叔,知晓澜安有亲征之心。

雄心不输男儿。

所以他将选择的权利交给她。

有那么一刹,谢澜安觉得眼眶发热。她看着二叔的眼睛,沉定地说:“南方已定,事在中原。此时不战,又待何时?叔父放心,含灵必将小弟平安带回来。”

谢逸夏却摇摇头,“这个理由,不够。”

谢澜安沉默一许,继而道:“我一步步走到今天这里,不是为了在深宫里动动嘴皮运筹帷幄,安享江山的。我的女兵和禁军操练了三年,不是只为章台走马,京华拂柳,为我充作仪仗的。”

谢逸夏:“还是不够。”

谢澜安加重语气:“当初招安山越帅,我答应过封如敕,如果有朝一日他手下兵将在前方冲锋陷阵,那么我谢含灵,一定站在他们身前,而不是身后。”

回廊深处,同样留在宫里未归的百里归月,站在宫灯底下身子轻轻一颤,眼中蓦现光华。

就这样简单吗?

就这样简单。还需要什么理由呢?谢澜安以人为棋,以己为执棋手,从未掩饰过自己的功利心,可也从未容允自己被围吃的棋子被对手随意地摘出棋盘。

她的棋,只能由她说了算。

谢澜安朝谢逸夏深揖:“金陵内务,含灵便托付给叔父了。”

谢逸夏慢慢眨眼,说:“宫中内政……”

“宫中内政,你若还信得过我这个老头子,老朽愿尽一份绵薄之力。”

一道沧桑中带些嘶哑的嗓音,从甬道尽处的朱门后响起。

谢澜安先是不可思议,继而,她全身像被定住一样,只剩脖颈僵硬地转动几许。

她看见一道佝偻身影拄着手杖,在石灯的光晕下现出身影,向她走来。

“……老师。”

谢澜安先前的慷慨从容荡然无存,仓猝改口:“荀夫子……您,您身体可安好?”

“且撑得住。”

荀尤敬一步步走到谢澜安跟前。

他目光一眨不眨的,深深的注视着这个眉眼又英丽成熟了几分的女郎,先低下眼去,盯着她在墁砖上的影,“你偷偷托华羽带进府里的补品,我吃着很好。”

谢澜安这才反应过来,压下纷乱的心绪上前小心地扶着老师,同时瞅了谢逸夏一眼。

她已明白,必是叔父将老师请进宫的。他知道她要亲征,便把最适合坐镇内阁的人,也帮她请来了。

可当日宫门外暴雨中,师生二人一个跪,一个不回头,已是玉镜生痕,割席决裂……二叔如何能说服老师?

荀尤敬方才听见了含灵那些言语,此时,他感觉扶着自己的那只手有些僵硬,甚至濡出了潮意,心里忽像被没熟透的青杏汁泡住一样酸涩。

曾几何时,含灵可以在他眼前讨巧耍赖,是从何时起,变得这么小心翼翼了呢。

“那日你师母跟我说了一句话。”

荀尤敬看向她,“无天无祖宗,做得再对,也总有人以不合礼法非难于你,可有民有社稷,纵使逆取江山,只要能顺守安民,又何错之有?

“老师从前不推崇你取法太急,那日之后,我躺在榻上没事干的时候就想啊,是不是我们这些做师长的、做亲长的,从没有真正地站在你身后,所以才让你这么轻的年纪,便超然冷漠,锋锐无当,仿佛能信的只剩下自己,仿佛慢一步就有什么要来不及了一样。”

他教了她,有时却看不透她。荀尤敬微微苦笑:“为师固有不当的地方,你与我说,怎么……连声老师也不叫了呢?”

谢澜安嘴唇颤抖。

她低声说:“素履之往,独行愿也。老师是清哲志士。”

荀尤敬摆摆手,“老师老了,事不了新朝了。不过前线兵士奋身搏杀,你心怀大义不避燹刃,若信得过我这个穿布衣的老头子,你放心,守稳前朝不是问题。”

他言明他依旧不做新朝之官,但愿意出山为学生守稳京城。

当谢逸夏压抑伤子之痛,来到荀府拜见他,诚陈含灵不易,征士不易,南朝不易时,荀尤敬便知对与错的争论已经无意义了。

他帮他最得意的学生,便是在帮这个国家。

荀尤敬轻叹一声,仿佛终于与自己固守了一辈子的信念和解了。“含灵,你清醒在一个本该蒙昧的时代,是你的使命,不是你的错。”

谢澜安垂眼。

不,我死在了这个蒙昧的时代。

——可她既已于鬼域见万魂,又怕什么人间魑魅横行?

谢澜安深舒一口气,目光清锐,意气开张,向荀尤敬一揖到地。

“含灵在此谢过师长。”

·

点兵已毕,谢澜安却不能以眼下的身份就这样出征。有些事,到了名正言顺的时候。

次日,女君召开大朝会。朝臣们心中讶异,在皇帝“病退”后,重要政务都在女君组建的内阁商议,大家已经快一年没上过大朝会了。

迈进太极殿,却见那把空置已久的龙椅上坐着一人。

与其说坐,不如说是爬——年满一周岁的太子陈安,穿着缃黄色裆袍在那张对他而言既宽阔又新鲜的龙椅上爬来爬去。

小太子不怕人,手脚并用地往前探索,自得其乐,咯咯发笑,这一幕却看得众臣心惊胆颤。

有好几次太子险些跌出座沿,几个老臣呼吸都要停止了,下意识迈出去。

他们惊疑不定地看向龙座左侧,那个大马金刀般坐在檀木独座上,目中无人的女郎。

女君这是何意?

难不成要让太子在他们眼皮底下跌落夭折,以此证明皇裔并非是她所害吗?

堂皇庄严的大殿中,人人屏紧呼吸。

“中书令。”

谢澜安睥睨下顾众臣,目光锁定在其中一人身上。

中书令不明女君今日要做什么,心头紧了紧,出列道:“老臣在。”

“前些日子,我收到军报,胤将军带领凤翚营占领水洛城,与伪朝的西南大将军殊死一搏,不知中书令以为,此当何功?”

清湛深沉的声音,在空旷殿宇间回荡,交织出一种密不透风的威严。

中书令莫明其意,余光留意着爬累了,歪在龙椅把手边眨着一双葡萄圆眼,好奇听着他们说话的太子殿下,谨慎地斟酌:“胤将军青年英俊,勇武过人,为我朝立下奇功,可晋……可晋上将军。”

“哦?”谢澜安敛眉含笑。霎那之间,阶下的几名青年俊臣,宛如看见一片冰姿傲雪上绽出桃妍梨开的盛景,目光一呆,连忙低下头去。

“原来中书令对胤将军评价这般高。看来,卿家说让他去堵褚啸崖的窟窿,这个窟窿堵得卿家还算满意了?”

中书令一怔,紧接着,一种莫名的恐惧摄住他的心头。

这句话,是他有一日下朝后与同僚随口打的机锋,当时他对胤奚颇有不屑……不承想谢澜安在宫中的耳目如此严密,竟听了去。

这女子按捺多时不发,却在今日发难,是要找人开刀!

“女君明鉴!”中书令神思电转,揖笏跪倒,明白了今日这场鸿门宴的目的。

他看清谢澜安笑唇上的那双凛淡眼眸,根本无一丝温度,那是蛟龙入水噬人前的预兆。

他当机立断说:“女君天听通达,老臣惭愧不己。老臣想起,当日王氏在坊间发现神石,上有‘女王女兆’的神喻,所谓‘国家将兴,必有祯祥’,这正是预示着我朝将出一位女主江山的圣君啊。今陛下孱弱,太子年幼,为江山计,臣恳请女君受禅登基,造福万民!”

郗符唇角动了动,大袖叶揖,麻利地跟着跪下去。

“臣附议。”

群臣如梦初醒,互相对视片刻,一齐跪倒:“臣等附议!请女君受禅登基,造福万民!”

陈安被这片金声玉振的齐声请命吓了一跳,懵懂地睁圆乌溜溜的眼睛,“嗝”地打了个嗝。

谢澜安缓目下望,微微颔首:“善。”

·

八月二日辛未,逊帝陈勍于太庙禅让,交传国玉玺于谢氏女。

谢澜安革玄命,改国号为治,改元为神泽,大赦天下。

第一次正式穿上日月星辰十二象玄黄龙袍的女子,黛螺凤髻,朱钿宝玦,云鬓丰肌,国色天成。

她不需要罗裙修衬她纤秾合度的身姿,也不需要胭脂装点那张雌雄莫辨的玉容,她头顶令人不可仰视的十二冕旒帝冠,便是谢澜安最绚烂耀眼的妆饰。

不画蛾眉十九年,归来依旧芙蓉面。

久不见阳光的陈勍身形消瘦,面容透着股苍白的憔悴。他空垂着掌心,怔怔望着台矶上龙袍曳地,艳色夺目,明如皎日的女子,酸苦交织的心情复杂难言。

但交接完国玺,他就被盯守严密的禁卫军“请”了下去。谢澜安没有看他,大治女帝转身面对文武百官,在香火缭绕的庄严中开口:

“朕本不才,士族后裔,欲以辅弼君王为己任,大道兴则殚诚毕虑,天下晏则挂冠栖隐。奈何大道既隐,天下匪公,胡羯未殄,南北崩乱。

“朕虽女流,不忍见黎庶倒悬,干戈多难之际受上君义让,谢氏当仁不敢相辞。”

“想汉高祖起于布衣,提三尺之刃而取天下,朕坐拥熊罴之将,不二心之臣,何以不能补天裂?朕今点兵亲征,独夫逆虏,运尽于此。投璧于河,誓在复耻,指心贯日,解恤苍生。”

文武百官山呼万岁。

女皇受命,颁制天下:降逊帝为海陵郡公,玄太子为世子,赐邑供养终身。追尊女帝先考谢公涵春为孝成皇帝,母阮氏为孝成太后。立谢氏七庙于金陵,铸九鼎。

拜女帝仲叔谢荆州为洛阳王、天王太保、大柱国镇国将军、都督荆扬豫诸军事,假黄钺、兵部尚书,尊同亚父;

封姑母谢晏冬为大长公主;

叔子神略袭爵洛阳王世子,妻折氏为郡夫人;

封女帝母舅阮公为长安王,大柱国辅国将军;

外祖先君为吴国公,外祖母尹氏为吴国夫人;

舅子伏鲸袭爵为长安王世子,青州监诸军,虎贲将军;

封堂妹瑶池为春和公主,堂表姊妹等十三人为郡主;

即日废丞相位,改中书令为中书平章事,改内阁为凤阁,改御史台为兰台。

任谢策为凤阁参知政事,代吏部尚书;

百里归月为御前参知政事;

楚堂为兰台持节御史,兼天官侍郎;

辛少筠为兰台御史大夫;

郗符领崇文馆,参知政事,国子祭酒;

高稼为凤阁左仆射,颜景若为凤阁右仆射;

褚盘加金吾卫上将军,都督扬州诸军事;

贺宝姿为左骁卫将军,肖浪为右骁卫将军;

……

洛阳王谢逸夏身居诸臣的最前方,他身边一个位置,却是空出来的。谢逸夏无比自豪地凝望龙袍加身的女子,再看看身畔,忽然有些替那小子惋惜。

不是遗憾胤奚未受官爵,谢逸夏深深明白一个道理,留到最后的封赏,才是最让别人羡慕到眼红的。他是惋惜啊,那个远在边陇凉关的儿郎,没能亲眼见证他女郎华耀晖彰,君临天下的一幕。

大庙之外,因不受官职而执意站在槛外,却安煦泰然的荀尤敬两眼微红。

含灵,老师祝你前途无阻,后福无穷……

他的双手里分别牵着一个孩童,左手是自己的孙女福持,右手里是寄宿谢府随同观礼的谢方麟。

感觉到牵着自己的掌心在微微颤抖,福持仰起粉嫩的小脸,安慰地回握住祖父。

女孩的大名叫荀胧。

荀胧,方麟。寻龙,访麟。

如果天道真有启示,那么早在一开始就已预兆。

生肖属兔的俊美挽郎,曾在闺阁深处被他的女郎调笑。笑人的女子小他一岁,恰好属龙。

谢澜安接玺颁诏后,没时间再回宫里举办隆重的登基大典,享受华美的宫殿,盛大的欢筵,群臣的朝贺。她头顶玉冕,踩着重纹凤履迈出太庙,向荀尤敬深深一揖,而后对已经陈列中街,秣马待发的森森甲军道:

“随朕出征!”

一万铁甲齐举戟,誓死追随他们御驾亲征的新君。“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新君背后,数十文臣齐跪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金黄袍裾马上飞扬,离谢澜安最近的仪队,一百飞骑皆女子。

月出沧海,日照江河,乘风此去,收拾旧山河。

百里归月有句话说得不错,今日过后,后世青史再也绕不开谢澜安这个名字了。

天下言风流者,舍含灵其谁?

天下言挽澜者,舍含灵其谁?

天下言大治者,舍含灵其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