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世军呼吸浊重, 他身后的城洞里挤着满匝匝的人与马,更多的六镇兵带着一身伤疲溢到街面上。这些沉默而忠诚的战士听见胤奚的挑衅,眼中被怒火点燃, 不约而同攥紧手中的环刀。
六镇军的困境, 恰如胤奚所预料的那样。
高世军自前年年底煽动朔北六镇军户出走, 被尉军围追堵截, 坚持到上年年关, 几乎矢尽粮绝。
腊月在碻磝占城抵抗的, 确实是他,只不过想投靠南朝的却是他的胞弟高世伍。
他的弟弟在经过一年的转战后,渐感六镇军就如无根之木,一直在缓慢地消耗却无补给,恰此时青州放出合盟的消息,便动了心。
可高世军对大尉的统治者心怀抵触,不代表他对狡诈的南国人就有什么好感。六镇军人与大君的祖先同属一个部落,尚且被视若豚犬,而玄朝自诩衣冠正统, 以“胡虏蛮狄”称呼他们,为汉人效命, 是将自己的脖颈主动伸进套狼的钢索里。
要他为解一时之围, 便摇动尾巴叼住玄朝扔出的几块骨头, 那是做梦。
兄弟二人第一次产生了分歧。
临阵御敌, 主将不合乃大忌, 何况六镇起义军本身也非铁板一块。
许多人当初是不忿于伤亡瞒报,抚恤克扣,一时热血才随高世军叛起,结果队伍里的人越打越少, 进了冬月以来,黄河冰冻千里,连粮食都没处搜掠,支持高世伍的声音便多了起来。
朝廷要置他们于死地,回头表降也逃不过一死,那么为何不能投靠向他们伸出援手的大玄?反正为谁打仗都是打仗,至少南朝人答应为他们供粮,还有兵力支援。
坐困穷城本就令人神经紧张,高世军心知这样争持下去,早晚会引发哗变,与其人心不齐全军覆没,不如放想降的去降,不愿降的跟着他另寻出路。
高世伍也非背信弃义之辈,与兄长谈妥后,他命手下人竖旗烧炊,营造六镇军皆驻在城中的假象,再主动出城衅敌,暗地里一边让心腹联络青州,一边掩护哥哥带另一半人马从小道遁走。
直到在芝麻镇外遭遇伏击,高世军才想明白,恐怕就是那时,军中人心浮动,打探敌情的斥候被尉兵收买,给他带回了武阶郡生祭镇民的消息。
他身边又无个谋士,一向是所有人等着他拿主意。高世军一听有这等残暴之事,对朝廷的痛恨更深一层,当下血冲脑门,便带兵沿河向西,入秦岭出渭河,直下西南而来。
待高世军省过神来,再寻那个斥候,那王八羔子早已没有踪影了。
高世军审视着眼前俊气得不像个将军的年轻人,这里头这么多弯弯绕,他三言两语就给点破了。
他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高世军抬臂压住身后义从的不忿,自己向前迈出一步,靴底磕在地上,渗出无形的威压。
“生祭的事腊月中旬才传出,”生硬的汉话一字一顿,他目光紧逼胤奚那双狐狸一样的眼睛,“老子从邻郡日夜赶路都晚了一步,两国山水阻隔,你们又是怎么做到提前潜入的?”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他们救出百姓,拼死厮杀,高世军会怀疑这些南人和大尉边军之间也有什么阴私勾当。
这话问到了点子上,胤奚冰冷的眼里有片刻回温,抬指点了点太阳穴。
“我朝女君智计如神,算无遗策,你朝所谓的机密,不过是她眼皮底下——”
胤奚话音忽而顿住。
尉朝决定生祭在腊月中旬……
高世军还在等着他后面还能说出什么厥词,却见一抹莫名的情绪从这男人眼里划了过去。
不过瞬息,胤奚不动声色地改口:“将军还没回答我,向青州求援的到底是谁?”
“嗤,你那女君不是算无遗策吗?”
高世军抬手截过一个凤翚兵盛给胤奚的一碗刚出锅的米粥,稀里呼噜倒进嘴里。
如果弟弟和青州交接顺利,南朝廷自然会知晓真相,他犯不着低上一头和这个出言狂妄的小子解释。
高世军扔下碗,倒吸着烫麻的舌头看着胤奚,高耸的眉弓聚拢了眼里的阴影。他沉声说:“西边什么地利都没有,跑到尽头是吐谷浑的草场,那是自陷死地。
“你会打仗,却根本不会带兵,自负聪明,却优柔寡断地被老弱残兵拖慢行速。三天前如果不是我赶到,你的兵会和这些平民一起死在白水河。
“——要么,拿上几袋粮食,带着你的人滚回你的来处,要么,接下来听从我的命令,别再自作主张。”
不客气的话顺风飘散,沿街安置难民的凤翚兵接二连三站直身子,脸色不善地站到胤奚身后。
六镇兵再次摸上刀柄。
冷风刮过瞭望楼上的令旗,箭垛后的伍兵耳朵冻得通红,尽职尽责盯着城门外驻扎甲骑的动静。胤奚垂眼从袖囊中摸出一条肉干,送进嘴里慢慢嚼着。
没人看出他在走神,他吃完,平静地看向高世军。
“你想带他们躲进八百里秦川,以为那样就有东山再起的余地。壮丁也许受得了,可老人孩子还能活吗?你只想要青壮补充兵源,怎么不问问他们,愿不愿意舍家弃口跟你走?”
高世军眉宇压平,朝街边转过脸。
就近围在锅灶边烤火的镇民们,下意识避开视线。
胤奚继续说:“如果不是我率先现身替你惊了埋伏,高将军,你觉得六镇军能全身而退?”
狡诈。
高世军深吸一口气。
军中无智囊,一直是这名六镇军首领心中的隐痛,这回斥候反水更是让他栽了个大跟头。可这个胤鸾君,比高世军见过的所有文臣监军都来得心思缜密,让人捉摸不透,他不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其实彼此心里都清楚,他们能和赫连朵河的部下周旋到今日,离不开对方的配合。双方也心知肚明,城外甲骑随时会撞攻城门,他们只有短暂的喘息时间。
他们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但首先这条绳子得往一处拧劲。
“告诉我,”高世军沉声问,“西边有什么?”
胤奚抚过右手虎口的朱砂痣,渺远的目光沉定下来,他单挑眉梢:“有粮,有马,你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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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风雪兼程,金陵的这个新年过得风平浪静。
胤奚不在府里,守岁当晚山伯也没落下他的那份饺子。小扫帚替小胤哥哥收下了家主大人给的压岁钱,煞有介事地压在枕头底下,等小胤哥哥回来再转交给他。
年后,“养病”的陈勍依旧没有好转迹象。紫宸宫传出一句话,天子自觉身弱,难掌朝政,愿将社稷托付给丞相谢澜安。
禅让二字,第一次抬到了明面上。
然而坐镇内阁的谢澜安八风不动,自谦无德,辞拒了受位。
秘书监侍郎楚堂随即发声,盛赞谢相高风亮节。太学生们不甘落后,缕陈女君文治武功的表文层出不穷,京畿一时间处处皆是对谢澜安的歌功颂德声。
大臣们心如明镜,这女郎是要演一出三让三辞的戏码,方显她德行无垢。
前靖国公父子之死、王翱父子之死、褚啸崖父子之死……太多的前例摆在那里,再骨鲠的忠臣也要折腰配合。
此前,只有最早追随谢澜安的一批心腹才唤她女君,等允元二年春节过后,朝堂上下无人再称她为相,皆以“女君”为尊称。
元宵节前一日,一骑驿马从驰道直入内宫,谢澜安收到了白水关传回的军情。
“女君,少将军遇伪朝西南大军侧翼伏击!”
回来的是谢丰年的亲兵靳貉,一进殿阁就跪下,“探出对方主将,乃关中大行台赫连朵河,所率甲兵逾万人!策应线被截断,我们与胤将军……失去了联络。”
前一刻正听几位尚书汇报事务的谢澜安,手里茶还端着半盏。阁中刹那安静,穿着官袍的阁臣下意识看向女君。
却见谢澜安捏着那瓷盏的漆纹,沉默一瞬,慢慢将茶水喝完。
放下杯子后,她神色如故,与额间凤钿同色的丹唇轻启:“尉军是否越过了边线?竟陵军伤亡如何?巴郡北线有何消息?回报前尉军的最后动向是什么?”
她没有先询凤翚营,侧座旁听的百里归月已蹙眉要起身,去取南北疆域图来。
楚堂先她一步,折身从文匮中取出一幅舆图,铺展在女君面前的书案上。
谢澜安没有看图,中原所有的川壑地形都在她的脑子里。她眼前模拟出白水河边的战况,仿佛听到了战鼓雷动,感到风雪刮面。
千算万算,仍是人算不过天,她没料到胤奚会在那里撞上赫连朵河。
可此间疑点甚多。她知道北尉生祭百姓,源自于前世的记忆,这中间没有任何走漏风声的空间;北尉不可能知道她知道,更别提提前派人去堵截;而生祭万民,哪里需要动用他们朝中首屈一指的大将军?
赫连朵河为何兴师动众地围猎胤奚?
她知道胤奚是个宝贝,但在尉朝眼里,恐怕他还没有褚盘、阮伏鲸、谢丰年这几个南玄年轻一代将领挂得上名号。
“尉军卡在白水关,未侵我朝国土,只是让竟陵军寸进不得。
“少将军谨遵军令,不见凤翚营不退,对战中受了轻伤。他带属军绕到西南口强破出一条通道,撑了一日,却未见胤将军的影,也没发现屠镇的迹象。
“末将离开军营前,探马回报赫连大军在往西移。
“少将军猜测,也许凤翚营为了保存实力,在与敌军周旋中向西撤走,遂命末将速回京传报。”
耳边响起传讯兵一句句的回话。
“西撤?”兵部尚书下意识脱口,“那不是离我朝边关越来越远吗?”
除夕之前,发生了六镇兵头目向青州求盟,与北尉边镇传闻生祭两件事。内阁紧急商讨,大家对前一件乐见其成,毕竟吸收兵力可以壮大军容,可对谢澜安派兵接济北朝百姓的决定,却看法不一。
并非有意顶撞女君,而是他们不知这条消息的来源途径,再说将整个镇子的百姓南移,更是前所未有的举动。
而今果然出了事。
“凤翚营向来以精锐自居,”中书令缓缓开口,“谢小将军尚能强行破出一接应口,胤将军部众纵使情况紧急,也不该集体销声匿迹。”
“是啊,”兵部尚书说,“那可是两千余人,再不济,可以分一队人从巴蜀北境绕回来传个信。难不成……”
早年间南北战乱频仍,常有北将南降,或者玄兵被俘虏后归附军镇的事情发生,兵部尚书的言外之意呼之欲出。
“大人怕是不了解这位胤郎君。”
不待谢澜安发话,百里归月忽淡薄一笑,平视兵部尚书的眼睛道:“如果时机恰当,他哪怕只剩下一口气,也是要回来的。如今情报既不见凤翚兵也不见有百姓被屠,便说明两方已经接上了头。凤翚营固然可以强行突围,那些百姓却不能,胤将军大抵有别的打算。”
谢澜安轻敲的指尖停在玉佩上,转头看看百里归月,“我还以为你一向对他有意见。”
“据实而言罢了。”百里归月逊雅颔首。
有意见不假,她担心胤奚对女君的感情太过火,占有心太强,引发专宠擅权的后果,可却从没担心过胤奚的能力。
臣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捉摸不透。他们只道那位胤郎在谢澜安这儿非同凡响,此事一出,必引霆震,怎料女君貌若轻松,竟还有心情与谋士说几句闲话。
殊不知,这次不同于上一次胤奚促然离京去对付褚啸崖,事先全无准备。这次他带着操练得当的凤翚营,以一当百的池得宝,人人身上还携有可支撑十日的肉干、脯腊等不怕水浸的干粮,背后还有接应。
纵有突变,两千人全歼也没那么容易。
谢澜安现在需要想通的是,他为何向西走?
楚堂的话说得中肯:“除非有什么我们意料不到的变化,否则营队拖着百姓,只会被蚕食殆尽。”
谢澜安移目落在舆图左方的吐谷浑,心头忽动了动。
就在这时,守卫传报:“女君,青州记室韩火寓入宫求见。”
“师兄?”楚堂微怔,这才想起距离六镇兵寻求合盟,也有月余了。
谢澜安命传。
很快,一个身罩毳衣小麦肤色的高大男子匆匆入内,他扑抖了一下袖,向谢澜安叩首。
“韩诵和拜见女君。”
他比当初离京时,晒黑了不是一点半点,身上风尘漉漉,想是一路舟马不停赶回来的。
谢澜安一说“起来回话”,韩火寓立刻爬起来道:“小臣奉刺史命,有一要事当面回禀女君。上月中,阮将军赴碻磝与求援六镇兵接头,才知那首领根本不是高世军。”
谢澜安愣了一下子,问:“不是?”
“不是,那人乃高世军的胞弟高世伍!”韩火寓道,“青州军击退济州围兵后,那高世伍倒也坦诚,承认便是他借兄长之名求援的,说他与他麾下一万三千兵士是真心投效我朝。老师详审其人,未见异常,暂将这些兵伍另编一营,谨候女君下一步示下。”
韩火寓并不看座中阁臣一眼,向谢澜安禀完后,他抽空跟楚堂拱拱手,对明显有话想问的师弟说:“放心,老师一切安好——就是得知你策考时故意让贤,让状元旁落了别家,气得想揍你。嗯,后面这句话是我自己加的。”
楚堂无奈撒眉,给师哥使眼色,眼下正谈严肃的事呢。
韩火寓没看见,从怀里取出一沓信。
头一封,是崔膺上呈谢澜安的疏折,然后是崔膺写给楚堂的信,底下是阮伏鲸托韩火寓带给表妹的家书,再有一封,是百里先生写给远在京城的侄女归月的家信。
派完了信,韩火寓又向谢澜安一揖:“刺史命我转达,前两批粮草共计两万石,已经到达广固城。那归附的六镇兵既是只有当初设想的一半,也非高世军统领,请示女君是否依旧按原计划攻取济州?”
“还有,”韩火寓把该交代的正事都交代完,抬手抹了下在这过于温暖的中殿里烘出来的鬓汗,正色望着座首女子,“小臣进京的时候听说天子禅让,女君当居人主,何以不应?”
“韩诵和!”楚堂拦晚了一步,变色轻喝,“这是你能在这里说的话吗?”
原本正紧张讨论西北战事的大臣,被这青州不速之客的几句话弄得不上不下的,心里不免揣测,这是年轻人的口无遮拦,还是崔膺的公开表态?
谢澜安没有见怪,她此刻关注的重点全在另一件事上,“你说高世军已不在河北一带?”
她与百里归月对视一眼。
两人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光亮。
“他带走了多少人马?”谢澜安问韩火寓。
韩火寓不明所以,回忆着说:“据高世伍说,六镇兵对抗尉人的信心不断受挫,除了伤亡折损,高世军手里至多不过万人。”
谢澜安重新端起茶杯,宫侍脚步无声地过来躬身续茶。谢澜安呷了一口,心想:“高世军会去哪里?谁又值得赫连朵河大费周章地伏击……如果胤奚向西走的底气,来源于另一支强军的加入呢?”
这一世与上一世不同了,六镇起义提前发生,所以前世的万人生祭就只是一个小镇悄无声息的消失,这一世,因叛军而头疼的尉朝却可能以此做局,来个一箭双雕。
她还是托大了。
百里归月同时在心里快速梳理线索,片刻后,颇有把握地说:“女君,是吐谷浑。”
漫说韩火寓听不明白,便是满屋子阁臣也慢了半拍。
怎么又和吐谷浑扯上关系了?
楚堂低声和韩火寓说明凤翚营潜入北尉边关的始末,韩火寓恍然:“女君猜测凤翚军和高世军兵合一处了?”
他小声嘀咕了一句:“这年头,考状元的都会领兵打仗了……”
他对胤奚的印象,还停留在文杏馆那个渊默少语,学什么都快、有点蔫坏的青衫郎君上。嘀咕完,韩火寓又琢磨:“他们不往南,却向西,是因高世军对南朝人心怀抵触,胤奚无法说服他归附,可他又不想就此失去这支悍兵,西边……大玄去年和西域开展互市,胤奚难道想跑到吐谷浑和盟国换粮马!?”
这想法也太……羚羊挂角了。韩火寓眼神雪亮,他欣赏!
“可前提是女君这边配合无间,派使节赴吐谷浑,和他们的掌市说明情况。”楚堂若有所思,“还得有印信为凭。”
谢澜安身边的都是聪明人,在座的大臣却被他们几个说糊涂了,跟不上年轻人的思维。
兵部尚书抬起一只手掌,连道且慢,“尔等意思是,胤……那凤翚营如今和高世军在一路,还正往吐谷浑跑?”
这不是异想天开么?
胤奚至令无信传回,难道一切仅凭女君的“心有灵犀”?
“兵者诡道,出奇不意方能制胜。”
谢澜安仿佛知道众人的疑虑,语出清沉,手指舆图,示意他们看。“路线就那么几条,用排除法猜也猜出来了。”
“今日诵和来得及时,你若不说高世军不在河北,我一时间也想不出这个缘由。鸾君他们此刻不是两千人,而是一万两千人!赫连朵河当局者迷,以为堵死东、南两线,便可以慢慢收网,殊不知恰好放出的这道缺口,给了他们绝路逢生的机会。”
百里归月深以为然,“西域富庶之族,喜爱我朝的上等绫罗,丝绸茶瓷,之前谈拢的互市,是以我朝产物换取他们的马匹与铁器。如今,欲令他们供粮,可适当减利……”
她轻咳两声,转头低问谢澜安,“胤将军身上除兵符外,可有其它信物?”
“他带着我的一枚私印。”
谢澜安简洁地回应。
所以只消让使节带上盖有她印章的戳纸出使吐谷浑,等胤奚到达时,取出来两相比对,符合则真,便可让吐谷浑的粮交到凤翚军的手里。
中间甚至能省下从各地筹粮,再辗转追寻凤翚营踪迹去输送的靡费。
事不宜迟,谢澜安抬眼吩咐:“中书联合户部发诏,暂停运往青州的后续粮饷。青州收编高世伍军队,继续戍边,暂勿启战。”
“韩诵和,我遣你为使,随同骁骑禁军赴吐谷浑谈判。肖浪——”
韩火寓还在愣神的功夫,禁卫军统领肖浪很快到来:“属下在。”
谢澜安道:“我任你为征虏持节将军,速点一万兵马,即日西征。军队不可踏入吐谷浑境,向朔北探访凤翚营踪迹,若能接头,便与之合兵,尔后皆听胤将军调遣。”
肖浪道:“是!”
女君连禁军都调用,便是当真的了。
中书令神色凝重地起身,犹在劝说:“不妨从长计议吧。而今对凤翚营的行军路线,还只是猜测,至少再等些时日,看前线是否有新的军情传回……”
“我平生,最不喜‘从长计议’几个字。”
谢澜安坐姿未改,目光隐透睥睨。一百年太久了,她想完成的事,只在今朝。
“天寒路远,敌后叵测,等准信回来,我的士兵兴许已在漠北啮雪牧羊了。”她不笑的时候,身上有种凛凛不可犯的威严,“卿家不必疑虑,退一万步说,纵我误判,也并无损失。”
这是安抚朝臣的话,实则谢澜安相信她的判断不会出错。
置之死地而后生,是胤奚会做出来的事,换作是她,也会如此。
国库没有损失粮帑的压力,是因为死里求生的压力全都在他那一边。
她看向还在候着的靳貉,“我知道丰年的性子,不服输,见不着人必定硬磕。你回营传我的军令,命他务必立即撤回养伤。”
“因为他需要重整旗鼓,”谢澜安一字一顿地说,“接下来攻打梁、秦二州,才是一场硬仗!”
须臾之间,座中臣子有一个算一个,都变色站了起来。
撤下攻取北边济州的命令,却要攻打毗邻荆州的梁州与秦州?
百里归月怔忡一瞬,反应过来,女君是顺势落子,要打通南朝通往陇西的通道,为日后与胤高盟军相接壤做准备!
“这,这便是我朝主动启战了……”
兵部尚书有些回不过神——这就要开启第三次北伐的先声了吗?
“发檄昭告天下,”谢澜安谁也不看,从扇囊摸出手感沁凉的紫竹扇,轻轻摩挲,“百年前伪朝引马入关,占我中原,汉宫锦绣灰,天街公卿骨。今其君生祭黎民,残暴不仁,衣冠识士皆可为蒙庄嚆矢,我谢澜安率为天下讨贼。”
……
天边晚霞舒卷,铺散开的夕光像揉碎的金子镶满天穹。
百里归月出宫的时候,在马车里拆开叔父的信,心里想,是时候为女君物色一位新的兵部尚书了。
开疆拓土的君王,不该有守成不变的庸臣拖后腿。
谢逸夏进宫的时候,谢澜安站在乾元殿的复道上,珠冠的金缕在风里轻动,已经眺望西边残阳有一会儿了。
谢逸夏登楼走近,带刀的贺宝姿稍向后退了退。
谢澜安回头,点在眉间的凤妆灼然霞举,意若凌飞。
她对着从石头城赶回的二叔,才要开口,戎袍未换的谢逸夏摆摆手。
“玄白口条清楚,事情我都听明白了。”
“人是你教出来的,你知道他要做什么。而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虽说,超出二叔预期了吧——”
谢逸夏倜傥一笑,那是属于为老不尊的长辈的纵容,“我也略知一二你要做什么。”
胤奚身陷西北,竟想出到吐谷浑补充粮草的主意。
而澜安放弃济州,瞄准关中,意图将西北疆域打通。
都这么年轻气盛。
可那轻的,是生死虚名,盛的,是浩气河山。
谢逸夏注视着侄女,忽然问:“还记得你第一次换回女装见我,说过什么吗?”
有我在,家乱不了。
谢澜安眼风冲淡,静了片刻展开折扇:“有我在,国乱不了。”
谢逸夏蓦然大笑:“有这句话足够了!打!你想怎么打,叔父便怎么支持!虽然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但总比让我空等到七老八十无力挥鞭强吧。朝内眼下无患,粮足将勇,那几个年轻锐勇的带兵苗子,我可是一直让刘时鼎操练着呢。”
谢澜安看着比她还豪迈好战的二叔,怀疑他没把玄白转达的话听全,忍不住说:“丰年受了伤……”
“欸,这小子一直被人捧着,也到了该历练的时候。倒是你,要做好两线作战的准备。”
谢澜安失笑。她的衣袍被映出暗焰流动的光泽,极目北望,仿佛就能看见沐浴在同一片夕阳下的洛阳。
“陷入两线作战的是他们。”
……
“两线作战?”
西北上元夜,急雪满貂裘。仓促搭起的简陋军帐里,寒风呼啸得变了调子。
高世军灌了口刮喉的烧刀子,看着对面的人,重复着反问。
胤奚屈着长腿坐在胡床上,身上罩了件散絮的旧貂裘。他抬指刮蹭唇髭上冒出的青茬儿,就着微弱的火苗,将临时画在苫布上的简易地图推过去。
余光扫过高世军手里的酒囊。
这样的气候下行军,一口烈酒是最快暖过身子的办法,但他有他的军纪,凤翚军行军时滴酒不沾。
“我们现在处在一个峦冈群里,地形深浅不一,不利骑军冲锋。赫连朵河的军队在我们东边五里扎营。”
高世军不咸不淡地睨目:“那又如何?”
他们离开翫当县后,到如今算算又已急行七日,路线正是按照胤奚坚持的那样,一直向西。
回到在翫当县争执的那日,高世军问胤奚要一个说服他的理由。
他知道这个南人很聪明,聪明人不会给自己找死路,但是想要合作,灵光的脑子必须共享。
而后,高世军听见胤奚说,大玄与吐谷浑签订了互市盟约,他带兵符,可去吐谷浑借粮。
“你连个口信都送不出去,你们的国君怎么知道?”
高世军拥有一双鹰一样的眼睛,认为他在说鬼话,“在大尉,军旅发生这样的失误,你这一营就是废子了。为了给一记生死未卜的废子兜底,去和另一个国家谈判?连昏君都不会做这样的事。”
“你根本不明白,”胤奚当时露出一个高世军看不懂的笑,“若我这颗子,能盘活一个边角,还能带出后手,我的国君自然舍不得将我剔出棋盘。”
自然,最终让高世军决心赌一把的,不是这番似是而非的话,而是另一件让他更为费解的事——
在撤出翫当县之前,这姓胤的叫人敲锣将城中百姓引到街面上,而后看似随意地问那邱县长:
“咱们这城里,应该够一万人吧?”
当夜,足有一千多翫当县民主动跟随他们撤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