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翚营快速协助百姓分散到两旁, “高世军”所领的骑军有如飓风过境,队伍绵延,在胤奚与追兵拉开的这段路程蓄力冲锋, 而后, 毫无凝滞地撞入赫连大军的前锋阵!
胤奚在马上勒缰回头。
这些突至的骑兵服色不一, 兵器参差, 然而他们身上那股悍野无前的气势, 整齐默契的冲锋, 却不单单是血勇两个字能够解释的。
那得自于经久的训练与多次大战的经验,也源于刻进这些人骨子里的杀伐与野性。
这绝不是寻常的军伍。
胤奚定睛审视了几刹,便收回视线,同时也压下“如果是凤翚营与这些人迎面撞上,结果又会如何”的假设,速令营兵继续带百姓撤离。
他也并非一味靠胡骑抵挡,自顾奔逃。行出二十余里,胤奚估算胡骑一鼓作气的锐气应已消减,与敌方的战况恐正胶着, 恰此时,百姓们力疲不能再行, 胤奚抬手停下队伍。
他解开额带, 开始往手掌和刀柄上缠绕系紧。
“镇民原地休整, 乙生带一百人驻守, 其余所有人, 随我返回,接替作战。”
人行远路会累,军队连续厮杀也会,身后还没有胡骑退下来的身影, 便说明赫连大军暂时被牵制住了。
对方前锋已疲,他们这支养精蓄锐的队伍接上去,正是以逸待劳。
白水河里,死伤的战马堆积阻流,鲜血将满地积雪成片染红。
卷髯大将在看到胤奚带兵出现的时候,深邃的眼眸一动,显然没料到他会回来。
胤奚挥刀斩落眼前的尉骑,言简意赅:“换我!”
卷髯男人厮杀还未尽兴,然他移目往左右勉力支撑的副尉们看了看,没有反对。
他们不用旗鼓,以哨声为号,特殊的哨音一起,杂色胡骑立刻有序地归拢队列,战术撤离。
“我带百姓往北,匿进了秦岭便有活路!你……”
卷髯男人不知胤奚姓甚名谁,粗声道:“半日后来替你!”
鸾君刀利落地破开尉人的细鳞甲,血满刀槽,胤奚眉峰一蹙,抽刀回头喊道:“不,北是关中腹地,向西!”
“放屁!”卷髯男人马已调转,破口吼回去,“西边无粮无垒,荒凉偏僻,被堵在边境上围死吗?”
这便是仓促合作的弊端,双方虽有共同的敌人,却无相同的见解,他们到此刻甚至连对方的身份还不明朗。
凤翚营苦战半日,且御且退,卷髯男人也确实守诺,踏着残阳的余晖带兵来替。
可等胤奚马不停蹄与乙生他们会合时,才发现对方首领已自作主张,将芝麻镇民向北带出近两舍之地。
那些席地揉腿虚弱不堪的百姓,见了胤奚,一个个就好似见到了救苦救难的菩萨。
还是这个年轻英俊的将军脾气好啊,不会强行用马驱遣他们快跑,哪像那大胡子军爷,凶神恶煞,一上来就让他们铆足劲跑,中途不歇。那些上了岁数的老人和体力不支的妇孺,着实不堪重负。
有人当即给胤奚跪下磕头,哽声难抑:“军爷,咱们这是往哪去啊?家没了,小人这条命也要折腾没了……我实在跑不动了……”
他说罢回头,让自家的儿子儿媳不要管他,自去逃命吧。
周围背井离乡的乡民,无不戚戚含泪。
胤奚是底层出身,没人比他更清楚,当一个平头百姓被遽然崩塌的命运大山压住,内心是何等煎熬绝望。
但慈不掌兵。
胤奚不能把前线士兵用命换取的时间浪费在同情上,伸向溺足者的手要有温度,却更要强有力。他侧了侧身,伸臂扶起老人家,转头吩咐戏小青扫雪空出几块地,尽快用头盔煮雪水给大家暖身,再将他们随身携带的肉条分发下去。
稍做休息后,他改变“高世军”向北的路线,带疲惫不堪的镇民继续向西走。
就这样,这支庞大而臃肿的队伍一时向北,一时向西,看似没头苍蝇逃命,却阴差阳错地将赫连大军引入蜿蜒曲折的郊林,无法展开骑兵冲锋的优势。
不过尉朝军队兵多将勇,胤奚他们可以轮换作战,对方也可以,这便更考验双方的调度。
到胤奚第三次接手镇民,已是第三日清晨,天将亮未亮之时,前方一座城郭的轮廓映入众人眼帘。
雪堆城堞,枯枝寒鸦,零星炊烟飘在薄暗的天空,凤翚营的人精神一振。
进了城,赫连大军的那些投石、连弩,总不能六亲不认地往自家城池招呼吧?他若真敢,正好放出尉朝皇帝生祭百姓的消息,煽动尉人起义。
这个时辰的城防还未替换,城门紧闭。纪小辞带几名轻功好的队兵从城堞跃入阙楼,手刀斩倒守门兵丁,从里打开城门。
近万人的军民,浩浩荡荡涌入这座名为翫当县的城池。
城坊里的巡兵先时以为自己眼花,还当哪里的难民涌进来了,把眼一揉,看清对方手里的兵器,登时警铃大作,集结至城门,却根本不是凤翚军的对手。
胤奚无意伤人,接管城池后,他先令人将城门紧闭落下机括,再让戏小青和纪小辞分别去武库与粮仓,将武库中积灰的箭矢,与几样作摆设用的守城器械通通搬上城墙。
另一边,赶到官窖开仓的池得宝两眼放光。
她将一双杀猪斧往鞶带里一掖,飞速抖开麻布,往板车上一袋袋扛粮食。
“统领交代别搬空了,给人家留一半。”纪小辞在旁甚至搭不上手,无奈地说。
“知道!”
打小就和粮食亲的池得宝乐得合不拢嘴,“咱们又不是贼不走空,都是给乡亲们吃,借的,算借的!”
饥渴疲冷的芝麻镇民一进城,听胤奚发令就地休息,立刻寻空地歪歪斜斜歇了一地。
先前在路上,他们被胤奚编伍成队,每十人选一名身板结实的青年作伍长,十伍由一名凤翚营兵管理,十队再由十名旗长管辖,有事层层上报。如此,人虽多却不混乱,有了主事的人,就有了主心骨,人们崩溃的情绪也有所好转。
他们的情绪是暂且稳住了,翫当县的县令一觉睡醒,却如五雷轰顶。
他被不知何来的兵丁从县衙拘到城门口,官帽落地,两股战战,问道:“你们……是哪里的强盗,光天化日怎敢如此……”
“邱县长,敝人是芝麻镇里长岳三。”
这时,路旁一个袄袍污脏看不出本色的男人站起,跑得快没知觉的双脚一瘸一拐,越众出来。他见营兵并不阻止,便大着胆子走到邱县长跟前拱手,“小人去岁曾随贺县长前来拜会您的,您可记得?我们不是强盗,我们贺县长,他……”
岳三眼眶发红,接着便将芝麻镇如何遭劫,贺寿年如何惨死,军队又是如何追捕他们,一五一十道来,说到最后声泪俱下。
邱县长听得呆了,不相信在尉迟太后治下会有生祭这么荒唐的事……
可转头细看那乌压压的人群,个个如丧考妣,其中最小的竟还有襁褓中的婴儿。
一股寒气沿着县令的脊背蹿上头皮。
“这是千真万确!多亏这位将军和另一名将军……”岳三回头抬指,手指方向却只有一道峻冷崖岸的背影,提步登上了城头。
“统领。”在箭垛架好弓箭的弓手向胤奚见礼。
高处的风更凛冽,胤奚鸦睫如羽,扶堞下望,视野所及的地平线处除了雪与木石的颜色,一片平静。
男人身形不动,他的目光始终很静,像等待猎物的鹰。
转战三日没有在他身上留下萎靡困顿,他那股仿佛与生俱来的从容,宛如一方永远不会失灵的罗盘,底下的人只要看见统帅还如此游刃有余,便相信暂时去国怀乡也没什么大不了。
来了。
胤奚心中说,高楼的地面随之微微震动。
视野尽头先是出现了一排骑队,打头的人宿铁刀半搭半挂在鞍边,正是自称高世军的男人。
他们的人数,倍于凤翚营,其后三里,铺天盖地的黑甲军如乌云压城,直逼而来。
一排弓手抿紧嘴唇,拉开弓弦,等待胤帅的指令。
胤奚指头一下一下轻敲石砖,清湛的眸光注视“高世军”的兵马转眼驰策到城门口。
如果不开城门,这些胡骑便只能回头与北尉军决一死战,为他消耗掉更多敌军战力。
“预备。”胤奚声冷如铁,待北尉兵进入射程,他抬起手指,“射。”
千箭齐发。
翫当县的全部箭矢支撑不了太久,却足够掩护盟友从打开的城门进城。
北尉黑骑欲要强突,谁料洞开的城门后疾射出几轮连弩,前冲骑兵被射落当场,追击的势头被生生逼退回去。
“螳臂当车,徒劳而已!”
敌方领将眼睁睁看着城门在眼前阖闭,怒鞭指向城头,看着那一袭文武袍装白衣周郎的男子,越看越气,“何处冒出的阿物,敢与帝国叛逆为伍!尔项上人头,不过某寄存酒觥尔!”
胤奚眉头轻动,对方这话解了他一半心疑。
他没在城下看见大名鼎鼎的赫连朵河,想是那位大行台仍然稳坐中帐。
胤奚疏漠的眼里划过一线暗芒,不吝自报家门:“胤鸾君,大玄叛将,斩杀大司马后不容于北府,借贵宝地谋条生路。”
什么?!万人敌褚啸崖是死于这黄毛小儿之手?
城下领将心惊肉跳,一百个不信,在逐渐稀拉的箭雨下,却无端谨慎起来,未再下令强攻,而是先让大军围守城郭,遣人回去报告大行台,再作定夺。
“虎死架不倒啊……”胤奚见敌军作环线围城,暂停了攻势,轻声感慨,走下城头。
恰好卷髯首领骑过阙洞,扫了眼聚集的镇民,下马解下臂鞲,一泡血水顺着他里袍流淌出来。
他就着那淅淅沥沥的血水抬起如钩锐目,对上胤奚的眼睛。
“方才我以为,你不会开城门。”
说来奇特,两军合作三天,却直到此刻才有喘息空隙说几句完整的话。卷髯首领冷笑着重复:“大玄叛将?”
方才胤奚在城头上半真半假的话,此人显然也听见了。
褚啸崖这个名字,可是北尉边关将领耳中如同噩梦一样的存在。比起信与不信,他此时更关心另一件事,唾了口唾沫在刀上,擦拭着说:“南国的水耗子,手伸得挺长啊。”
戏小青瞬间怒形于色。
江南多水乡,所以尉人军中多将玄人戏称为“水耗子”,极尽贬侮。
胤奚淡淡一笑,回头让戏小青带人征用街铺灶台烧饭,再请邱县长协助腾屋安顿镇民,先让他们腹饱身暖,而后漫然道:“阁下却是勇武骁果,怎么连军中藏着钉子都不知道,不妨教教我,高世军高将军?”
高世军握刀的手背青筋悍跳,勃然变色。
胤奚已经确定,眼前这人便是六镇的叛逃首领高世军。方才城下首领的佐证是其一,其二便是,这几日他所见这支军伍的杀敌本领,除了擅打硬仗的北尉六镇兵,不作他想。
赫连朵河根本不是来埋伏他的,而是在堵高世军!他们出自关中,故在西北线设伏,凤翚营从嘉陵江潜入,所以两方各自埋伏,又阴差阳错地错开。
胤奚以为他所领的任务是来救人,实则却是赫连朵河收网放出的铒。万人生祭的消息是北庭机密,为了国体也不可能四处声张,连当地县长事前都不知,高世军一个流窜不定的叛将,从何听闻?
只能是赫连朵河在六镇军里埋了暗桩,故意放出消息,引诱高世军来援,再将其一网打尽。
“上个月在碻磝受围困的是你,还是你为了迷惑敌人留下的一支分队?好掩护主力军金蝉脱壳?”
胤奚眼底戾气渐起,笑得不轻不重,“欺我国君,以降书为儿戏,是欺我朝无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