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胤奚不由肃色。

女郎之前去信青州, 并无一定能拉拢六镇兵的预期,所以才写的私信,只是令崔刺史多加留意。

但看崔先生字里行间透露的意思, 他似乎察觉到这条线有可能改变南北僵峙的局面, 甚至不惜以身冒险, 亲自去与尉朝反兵对谈。

青州在南朝疆土的最北, 散出去的探马最多, 比金陵更能直观地嗅出一些变化。

也许崔先生是作出了某种判断。

胤奚视线停留在信上:“出粮草支援六镇兵, 将尉朝内患的豁口捅大,坐视北庭分裂,固然是条绝胜计。然而这只是最乐观的预想,兵无常势,瞬息万变,我们对六镇兵尚不十分了解,崔刺史却是青州的定海神针。”

“得不偿失。”谢澜安点点头,打开砚盖,执笔蘸墨。

千军易得, 良士难求,在有十足把握以前, 她不可能用崔膺的身家性命做赌注。

她这就写信给崔膺, 嘱他不可以身涉险。

笔已提起, 谢澜安的手腕忽然又悬住。

想起来了。

——刚刚那个影绰绰的念头, 是一件前世发生在北尉的事。

北尉拓跋氏, 发迹于草原,这个以马鹿为图腾的民族信奉天神,有着年关时祭天却霜的传统。那一年,是她收下楚清鸢的第四年, 从江北传过来一件奇事,说是北尉的一个万人镇,一夜之间成了死城。

原因不是天灾,而是北庭生祭一万条人命献给天神,为久病的拓跋大君祈福。

这消息传到金陵,褒衣博带的士大夫们不过空骂几声残暴,当时不是战时,自然无人想到以此作些舆情文章,依旧沉溺在清谈服散的逍遥快活里。

而彼时的谢澜安,同样无心参政,正准备让楚清鸢在接下来的春日宴上一鸣惊人。

所以她听后皱皱眉头,过耳也忘了。

此事放到今日,却大有文章可作!

谢澜安眼底泛起一片波澜,那一年……按未改年号来推算,是修平十三年,也就是明年初春。她记起的及时,尚有可供谋划的空间。

料想是她近日一直思虑着六镇的事,方才又听说胤奚调查楚清鸢,思绪发散,才从识海里钩起这桩陈年往事。

北尉上层贵族信巫访术,贪逸享乐,已经从治国的根本上走向混乱了。六镇府兵就是因为长期受到打压剥削,才奋而起兵,北庭却还想滥杀无辜,用万骨枯换君王一命。

贵君则轻民,民愤则国乱。

高世军拒不合作,无非是不信任南人。可如果南朝的兵救了北朝的民,那么六镇义军的矛头,是否能更加坚决地对准不拿人命当命的腐朽王朝?

“女郎?”

胤奚眼看着一滴饱满的墨珠坠落,洇进信纸,征询地望向谢澜安。

谢澜安徐徐看他一眼。

亏她方才寻思无果的时候还疑心,是不是最近和胤奚亲腻太过,以至于她乐不思蜀,连脑筋都变慢了。

看来恰恰相反,偶尔尝试不同的体验,有触类旁通之效。

不过她没忘记这郎君最是敏锐,连一个死人都要翻出祖宗十八代,这宗尚未发生的事,她不能与他说起。

谢澜安若无其事地换过一张纸,道:“我在想,中秋一战北尉并未举全国之力,仍是试探居多,是以虽胜,不可掉以轻心。崔刺史自青年时便有收复中原之志,想是见战况胶着,才不惜以身入局,为国分忧。纸上言轻,要仔细措辞,不好寒了国士之心。”

她心中想:“这一世的许多事情都已发生改变,我纵能先知,也无法确定前世的屠城一定还会上演。纵然发生,我的手又该怎样伸到敌国国境内?”

关键的是,那个城镇的名字在记忆里过于模糊,她得先想起来在哪里。

“北尉未倾全力,我军也未全出。”浑不知自己差点被归为祸水的胤奚说,“二爷壁上观,荆州军也在防线后严阵以待。”

在哪呢?谢澜安凝眉敲指,丹唇轻启:“南北之间必有一战,能取一分巧,少死很多人。”

硬碰硬地打谢澜安最是不怕,无非是拼弓甲之利,兵马之锐,拼人拼钱。可若只剩下硬仗可打,那便是她这个当家的没本事了。

谢澜安不想要一个用无数死人堆出来的王座。

她要找到用最小的代价撬动巨石的方法。

是了!

谢澜安目光一亮,想起前世那场屠镇发生后,二叔从荆州回京述职,曾对她感叹过一句:“人命如芝麻,枉自信佛家。”

说的是尉迟太后笃信佛教,却纵许这等杀生害命残忍至极的生祭,吃斋念佛也是枉然。

芝麻,芝麻镇。

胤奚垂眸,看见女郎敲案的指尖停了下来。

他便问,是否有何新的计议。

女郎此刻这神采奕扬的神情,他太熟悉了,不正是要搅起一场大浪的前兆吗?

谢澜安笑得意味深长,却说:“没什么。”

胤奚一默。

他反省自己,是否有些太敏感多思了,听那腌臜人物随口说句疯话,也要去查探个究竟;见女郎稍有深沉神态,便怕自己不了解她在想什么,失去与她心有灵犀的共鸣。

像个小媳妇。胤统领发愁地想。

心思各异的两人,隔着书案寂了须臾。谢澜安急着去找中原疆域图,查芝麻镇隶属哪一州哪一郡,她只希望不要是青州,否则这条消息便没用了。看胤奚还痴痴戳在那儿,她好笑道:“你午后有何安排?”

“回女君,臣稍后预备去校场练兵,晚上好早些回家。”

话到这里,胤奚便知他该告退了,只是离开前,他又低声补了一句,“今天是初一。”

谢澜安被他提醒,挑起眉。

胤奚莞尔:“臣的意思是,十月朝,寒衣节,今晚阴气盛,不宜在外逗留太久。”

不经意间,他少年时做挽郎的气质流露出一分来,那通身的隽气,一时也似通了玄,揖手轻问:“可需臣在宫外等女君一道回府?”

谢澜安摆摆手,让他自便。

胤奚出阁时,恰见过来回事的户部尚书与中书省的两位臣工。

三人皆是第一次在内阁看到胤奚,讶了瞬息,何羡主动与胤奚打了声招呼。

论起关系,何羡与胤奚有谢府藏书楼同窗、文杏馆同学之谊,他印象中的胤统领平易近人,性情极好,待他也一向客气。

只不过这种客气,偶尔也让何羡感觉有几分生疏。后来他经楚堂指点,才知原因竟是他得了女君许多算学珍本相赠,又与女君多说了几句话,落了人家的眼。

肚中全无弯弯绕的何羡听得咋舌,很是不信。那宫里天天有人向女君禀事的、得女君赏赐的,胤统领真有那么小的气量,还不早就气炸了?

胤奚未穿朝服,就着一身常服与三位见过,行的是文人揖礼。

何羡特意往他面上看了一眼,分明是落落大气,行礼如仪嘛。

这边胤奚出宫,那厢三人在通传后走进议阁,向谢澜安回报军饷抚恤发放与官吏考功等事。

谢澜安换了个放松的坐姿,耳中听着,口里应着,笔下写着给崔刺史的信,心中琢磨芝麻镇之事,完全不同的四事,做起来却丝毫不乱。

待臣工退,她去了崇文馆。

崇文馆的守值文掾正百无聊赖地靠着廊柱数枫叶,忽见谢相在四名女卫的扈从下到来,连忙立直了身子,随即又躬下去见礼。

谢澜安进馆,命文掾找出标注最细致的中原舆图,铺陈案上,不假他人之手,在那密密麻麻标记着尉国地名的羊皮卷上寻找。

终于,在秦州武阶郡治下,她找到了那个芝麻粒大小的黑点。

原来在秦州……这也说得通。北尉皇室行此逆天之举,也要避忌些,不可能放在繁华中心城镇,引发争议。武阶郡在边远的西南边,再往南,便是大玄巴郡的嘉陵江了。

嘉陵……

谢澜安指尖落在那条纵向蜿蜒的江河线上。她可以遣一支精锐,由此江溯流而上,潜入北尉边境,待芝麻镇起乱,便现身救人,捅破拓跋氏的残暴面目,再由谢丰年带兵在丹渊口接应会师。

至于人选,肤光胜雪的女郎弹了下袖,眼前浮现方才才在她这儿开过一回屏的家伙。

各地的常驻守备军不能擅调,唯有凤翚营宜守宜袭,机动性最强。

可是仍有些细节需要考量,比如这一世北尉的六镇兵提前造反,皇室为泄愤,也可能将生祭的地点放在怀朔、柔玄等六镇中选择,若是那样,潜入芝麻镇的营队便会扑空。

还有救人的时机把握,倘若玄军露面太早,尉人的铡刀还未落下,那些镇民自然不信朝廷会屠戮同胞,说不定会反戈击敌。可若等尉人开刀见血,罪恶是无从抵赖了,却要用无辜生命做注脚。

北尉平民的性命,不也是性命吗?

再进一步,就算玄军顺利救下了镇民,不将他们带离当地,等待他们的犹是灭口的屠刀。若要带离,军队行速,妇孺行缓,如何将这一万人全部带回江左?一个接应不及,那些精锐将士的命,不更是性命吗?

再想想。

谢澜安慢慢卷起图轴,透过复道望向挂在当空的金乌。谢含灵,再仔细想想。

她坐拥江左,调动八方,看似比两年前依附庾太后的时候运用权力自由得多,她可以在一国之内大刀阔斧,但想要涉江而行,翻覆风云,接下来的每一步,却必须走得更小心。

治大国如烹小鲜,身在其中,才越发明白这句话的分量。

秋婵等四名女卫候在庭中,仰望着那道临窗沉思的身影,不敢高声语。

·

拨云校场的枫叶仿佛一夜之间落了霜,白马寺外的白梅竞相开放。其后两月无事,边关暂且平稳,与西域的互市有序地推进着,朝内初仕的进士吏员处理公务渐入佳境,数名女官在阁臣的冷眼中也渐渐敢于发声,磨合日见圆融。

期间谢澜安让胤奚带兵往广陵道与江湘道分别跑了一趟,提出昼伏夜行,裹甲衔枚,一日至少行三百里,不惊当地守备的要求。

胤奚以为女郎有意练兵,领命前往,山水兼程地砥砺,赶在腊祭之前回到金陵复命。

腊月初八的腊祭,是一年到头重要的岁终之祀。天子还在“养病”,这个重大的责任,自然便落到了摄政相国的身上。

初八这日清早,谢澜安朝服明肃,外罩日月星辰十二章纹氅衣,乘宫辇来到太庙前。

她代天子入太庙,拈香敬祝,腊祭百神。

几名阁老叉手恭立在后,偶尔交换个眼色,见证着立朝以来第一位走进大庙的女人,却是无人提出异议。

新年已经翘首可望,老百姓会在这一日酿酒生火,煮腊八粥,人们用烟熏走老鼠,清扫灶台,向神仙祈祷来年的丰收与福气。

宫里则在祭祀过后,在乾元殿设宴,群臣咸集。

华灯与簇锦相辉,谢澜安毋庸置疑地坐在首位上。北府褚盘、褚犀也参加了这场宫宴,这是褚盘接任大司马以来,第一次参与如此高规格的朝宴。

虽说至今在许多人眼里,不管褚啸崖身后功过几何,唯有他才是“大司马”的代名词,但褚盘在淝水战中的出色表现,还是不免让许多人对这个承袭北府衣钵的年轻人刮目相看。

胤奚避让北府,没有出席。

同样缺席的,还有入冬体弱的百里归月。

不过此二人尽管低调,群臣却不会等闲视之。郗符就曾当众说,此二人一个有将星之兆,一个有隐相之资,左辅右弼,皆非池中物。

好事者听闻,同好脾气的郗家老爷戏谑,说令郎的拍马之术旁人真是拍马难及。

何则?既然这二人是王佐之才,那么他们襄辅之人,自然便是帝王之姿。

灯燎华彩,不及座首女君俊眉星目的璀璨;珠玉锦绣,不及她袍上钩龙镂凤的流纹。谢澜安含笑举杯:“丰年多黍多稌,高廪为酒为醴。今晚不论秩序,大家且满饮此杯。”

她的光采令人不敢久视,众臣称诺,起身同饮一觥。

“微臣等敬祝女君!”

一觥罢,筵席西侧响起一片清婉悦耳的女子祝酒声,原是来自女官的席位。

这些娘子们也是今晚筵席的亮点,只因她们身上的服饰别出心裁,既非平日里沉闷的朝服,也不是襦裙飞髾,而是采用了谢晏冬的提议,用精致的彩玉带束出圆领裾袍的腰身,下头的膝襕又分出裙褶,头上戴着莲冠与闹蛾,刚柔并美,材貌兼备,行走之间便成一道风景。

用谢四小姐的话说:“女儿家做了官也不必舍弃闺阁的美丽,为何非要像那些男人整日灰扑扑的?”

半殿老臣半殿新。

谢澜安含着笑容放目望去,满殿气象,青蓝冰水。

宴到后半晌,殿外突然燃放起烟火,一簇簇流光旖彩,次第不绝,却非内庭提前准备的节目。

僚臣们好奇观望,未见其人,先听一道意气风发的声音传进大殿:“称彼兕觥,万寿无疆!阿姊万福金安,丰年来迟了!”

从荆州大营赶回来和父兄与阿姊过节的谢丰年,得知宫宴还未散,直接策马入宫,为阿姊准备的烟花也索性命宫人们就地燃放,大家同乐。

他还给谢澜安带了两只自己猎的香獐,分炙就酒最是味美。

谢澜安佯怒,数落他纵性无礼。谢丰年嘿嘿地摸着鼻子告罪,不以为意。

自然有那打圆场的、赞谢小将军玉树临风的、殷勤让座的,将宫宴的氛围推向了高潮。

这且不算完,筵散后回府的路上,精力旺盛的谢丰年挤进谢澜安马车,商量着回去后要拉着全家再吃一席,再喝一轮。

他拿出一套说辞来:“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怎可不尽兴?”

胤奚等在阀阅下,待谢澜安一下马车,便将手中镶了风领的大衣披拢在她薄氅外面。

呼吸相近,他闻到一片暧暧的梅子酒香。

“女郎饮得尽兴。”他轻捏了下谢澜安的手指,关照她脚底下的路,夜下呵出一口浅淡的白气,倒是清爽。

谢澜安眸中泛着赩赩水光,转眸轻睇,笑笑说:“可惜看不着小郎君喝醉了。”

胤奚眉宇无奈一剔,听这话音,倒似真有些醉了。“小心门槛。”

谢丰年在阿姊后头下车,看见胤奚,用眼睛比量了一下他的身高,挫败地撇撇嘴,面朝谢澜安倒行进门:“上次送阿姊的夜明珠可还喜欢?这次匆忙,没物色到什么好东西,等过年,过年时小弟一定给姐姐送些新鲜玩意儿。”

胤奚眼波曼转,说道:“很是喜欢,多谢你了。”

谢澜安步履微顿,在大氅下狠掐了他手背一下,而后回头,正色叮嘱又长高一截的少年:“别当我不知道,你在军营里众星捧月一般,二叔麾下的那些老将都纵着你。领兵临战需戒臊气,切不可搜奇罗珍,靡费受赂。”

“阿姊,你想哪去啦!这些都是我用自己私房钱、咳……”

想起胤奚还在边上听着,谢丰年不好揭自己的短,转头撒气,“我和我阿姊说话,你……”

话说半句,还是不大对,他如今也不好太撅这个人的面子了。只好转而派亲从去大兄、姑母院里请安,并请山伯点亮灯火,置办酒席。

谢策得知弟弟回来了,一边拢着外氅沿月洞门过来,一边笑骂:“属你最能起高调,你阿姊天刚亮时便去宫里主持腊祭,操劳了一大天,你倒让她歇歇,一回来却让全家宠着你玩!”

说虽如此,他也未阻止山伯乐呵呵的在暖厅里支上锅子,忙活着摆肉传菜,预备羌煮。

谢逸夏还在石头城,得年根底下才回来。谢晏冬不参与小辈们的玩乐,命使女给他们添了两道下酒菜。

折兰音,谢五娘,文良玉闻讯皆至,连倚枕温兵书,还未歇下的百里归月被谢澜安邀了一回,也穿裘姗姗而来。

女子入厅,颔首见过大小谢郎君,被让到最靠近薰鼎的坐席落座了。

于是一桌八人,围着两口翻滚着鱼眼一样白汤的铜锅。其余大大小小的管家使女,另在屏风那头摆了两方食几,分了肉肴一同过节。

换过常服的谢澜安接过胤奚递来的清水,漱了口,慵懒支颐,漫笑着拿扇尖轻点幼弟:“有酒不能无令,今日是谢丰年起的兴,你仔细了,接不上来,我们七个灌你。”

其余的人难得见她如此松弛闲洒之态,一齐笑了。

谢丰年拍胸脯保证他一人力战群雄,不过前提是,阿姊不能上场。

折兰音双眼璨璨地轻弯着,感叹真好,“还有半个多月才是年,咱们家却先有围炉守岁的味道了。”

谢澜安听到这话,眉宇凝寂一息,转瞬消散。

那边谢丰年已经盯上胤奚,与他拼起酒令来。

百里归月熬不住,吃了两片烫熟的菰菜,饮了半盅酒,便告辞而去。迈出膳厅时,还听谢小公子催着众人说出自己最爱的诗经句子,他打了头,是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轮到胤奚,他却不语,含笑自罚一杯酒。

百里归月在檐灯底下回头,看了眼胤郎君身上的旧襕衣,微微作笑。

他纵使不说,屋里又有几人不知是那句“与子同袍,岂曰无衣”?

谢澜安见胤奚自己罚酒,也笑,她吃不下什么肉了,素酒又喝三五杯,拈箸敲盏:“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

一道笛声应歌而起,文良玉在对座吹奏柯亭笛助兴。

悠婉的竹管之声宛若天籁,一扫膻腥酒气。座中宾容色触动,各生感怀。

谢策在桌下轻轻握住妻子的手,心想这样团聚无忧的良辰,当真难能可贵,可惜父亲今日不在,未能一道相聚。

谢丰年回想着方才谢澜安口中的那首周王视朝的诗句,遐想他日龙庭上景象,不觉胸怀激荡。

谢瑶池整个晚上陪着兄姐笑乐,却有一半心神不在其位,走神想着之前在宫宴上,她中途出殿透气,遇见一个不认得的锦衣男子凑上前来夸美搭讪,走脱不开。幸有一个披挂薄甲的人摇晃走来,撞开那登徒子,昂眉喷他一脸酒气,也不知是不是刻意替她解围。

五娘在暗淡的灯影里未看清那人正脸,是个将军总不会错了,这件事,也不知该不该告诉阿姐一声……

胤奚一直看着谢澜安。

他见她醉意三分,在灯火旁敲箸漫笑,发丝如水,面容也似蒙上一层光晕。便想起那年初次相见,也是这样星河乍泄的夜晚,她裙袂飘飘,仿佛他自幼所学的问仙歌中凌波御风的仙人,降凡在他眼前。

“诶,鸾君兄轮到你了。”

谢丰年酒晕上脸,把盏催促,“说自己最爱之花,配四六诗一首,别耍赖拖时,快些!”

胤奚垂下柔软的睫宇,恰谢澜安这时扬目看来。

他望着她的目光一笑,说:“昙花。”

嗬,昙花一现,谁会喜欢这种意头啊?不过谢丰年也不评判他人喜恶,嘟嘟囔囔的,醉倒在大兄臂上了。

“女郎。”胤奚在谢澜安面前蹲下,看着她也有些迷朦的眼睛,低声道,“今日算我逾越,我抱你回房吧。”

直到谢澜安被胤奚拦腰拢进怀里时也没分辨明白,他说的到底是“逾越”,还是“愉悦”?

“你真的喜欢昙花?”

谢澜安觉得天上星子转,眼皮不想睁开,困倦地问。

“原来女郎没醉。”

胤奚笑,脚下走得稳当。他抱着谢澜安走进主屋,对等候的束梦摇摇头,回身以脚尖将房门拨上。

当然喜欢。

昙花只有一现,正是在他们相遇之日,世间所有的昙花已在他眼中开尽了。那种猝不及防的美是命运的恩赐,一刹即是永恒。

“你当然希望我醉了,”谢澜安声音越来越小,“我醉了……你好做坏事。”

胤奚轻柔地将女子放在床榻上,探探她酒热的脸颊,回身拧来温热帕子帮她拭面。“今天不做坏事,我陪女郎好好睡一觉。”

家宴结束时月已西移,同一时间,甘棠苑的屋子里灯光零星。

谢晏冬沐浴出来,身着曳地素色襦衣,指尖淡淡抚上青崖的脸畔。

长相平凡无奇的男人睫毛轻动,从桌上的檀盒中取出一只鳔衣。

他低头认真地戴好,而后反手用布帕绑住眼睛,轻轻抱起四小姐,走向即便不看他也不可能会迷路的那张香榻。

这样一个宁静的夜晚,对谢府的每个人来说,如果能一觉到天明,都会是一个完美的冬节。

然而当梆鼓敲过四声,一名快马驿卒敲响谢府的大门。

门房、二庭、内院的石燎依次亮起,铁妞儿接信后匆匆在女君门外叩首:“女君,边关急信!”

半刻钟后,谢澜安屋里,谢策院里,百里归月的跨院,还有甘棠苑陆续点亮灯烛。

“哪儿?哪儿?”谢丰年酒也没醒透,睡也没睡透,凭着行伍本能从漆黑的屋里破门跑到当院,闭着眼睛往身上套甲衣,喊亲随备马,“哪打仗了?”

屋门吱呀一声开,谢澜安一边掖襟领一边迈出来。光线从她身后涌出,在那双剔亮的眼周衬出一层深影。

紧随跟出的胤奚禅衣宽荡,往她肩头披氅。谢澜安摆手拨开,吸进一口冰冷空气保持清醒,接过密信,利落地豁开封口。

只见上书:六镇军受困于碻磝,断缺粮草,冰雪大作。高世军派心腹向巨野泽求援。阮伏鲸带五千兵马应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