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唯有皇帝的千秋宴, 才能在前朝正殿中举行。

这一动作透露的含义,不言而喻。

眼下军镇渐安,朝政有序, 民间也多是对谢丞相所施的仁政感恩戴德的声音。可以说, 谢澜安接手国政后, 非但没有被北尉的诡计和京内的动乱拖累, 反而以不容抗拒的魄力, 弥缝军民, 启贤任能,平稳地过渡了下来。

这让一干清流有心维护正统,都无从挑刺。

老臣们唯一还能暗戳戳争持一下的地方,就是在女官入仕这种细枝末节上了。

一开始,被选入内阁参议的女官,只有考中进士榜的高稼一人。

她这个新授的秘书监侍郎,加上未封官却受谢澜安器重的百里归月,再加上跟随谢丞左右的禁军校尉贺宝姿,便凑成了谢澜安要的三名女官之数。

这就是吏部给她交上来的差, 一个不少,一个不多。

这些官宦其实觉得连这几名女子已经算多, 毕竟给她们分配些文书抄录工作, 也就是了。

入内阁需要经年的资历, 更需眼界智识, 这些刚入门的女子实在不够格。

高稼小小的身板就夹在一群士大夫中间, 粉黛不施,身上是略显宽大的靛色朝服。心里说不紧张是假的,但她沉得住气,敏而好学地听前辈议事。

谢澜安看在眼里, 不动声色。

她可以下一道指令,让臣工对女官加以优待,可这法子治标不治本,真正的尊重,唯有靠她们自身的本事赢得。

议完粮户大计,谢澜安捻开扇子,瞧着高稼道:“女子十八而嫁的改策,也算与你切身相关,高侍郎怎么看?”

此事在先皇后故去后由谢澜安提出,如今太子都会翻身了,内阁仗着是件小事,一拖再拖。

一时间,十几双眼一齐看向高稼。

年轻脸皮薄的女娘心跳失序。

注视着她的这些人,可是代表这个国家最位高权重的一群公卿啊。然而,一想到不能给女君丢脸,高稼就掐着掌心,让自己镇定下来。

高稼今年十七岁,放在家乡是不订婚会被人耻笑的年纪,可听女君说十八而嫁,她就有些莫名的高兴,好似自己占到了什么大便宜。

她理了理垂下的袖摆,思索片刻道:“下官不及诸公睿智,只能想到一点愚见。之前谢丞相允女子参加恩科,以此为始,计划将女学开遍州郡,令女子能同男儿一般自小入塾学习。可朝中响起反对声音,说风俗难改,女子十五岁及笄嫁人是天理,出阁前,自然将精力放在女红等闺事上,恐此事难以普及。

“而今提高嫁娶年龄,就能解决这个问题。女子多出了三五年空闲光阴,不必急忙嫁人生子,正可以求学修身,以图成材!

“且这也不止是从女子角度考量,试想,一个男女皆读书上进、求知明理的国家,会比一个只有男儿考取功名,而女妇却懵懂无知的国家来得更孱弱吗?欲国富强,先启民智,这是个漫长却重要的过程。”

高稼说到这里,礼部尚书一个劲儿拿眼暗示座旁的何羡。

谢澜安组成内阁后,罢掉了一味拿国库空虚搪塞人的原户部尚书,由何羡顶上。

丞相上任三把火,提拔心腹是人之常情,阁老们看在何羡确有术算之能的份上,容忍了他的年轻根基浅,没去触谢丞相的霉头。

可这会儿一见何尚书仍笑眯眯听着,没有反对的意思,坐不住的礼部尚书不得不越俎代庖,出声打断高稼。

他反驳此律一行,必影响国家人口增数。

高稼摇摇头,“大人担心改策会使户口降缓,可要知道,妇人生产犹如走一遭鬼门关,新妇年龄越小危险便越大,妇人夭折数多,才更会影响后嗣啊!只有女郎本身体质康健,配合朝廷对生育者以资嘉奖,才是久图之法。”

在大庭广众下陈说生育之事,让高稼有些难为情,但在谢丞相鼓励的眼神下,她坚持把自己的想法说完:

“若说担心影响征丁的人数,影响抗御北胡的胜败,可即便今年施行新法,新长成的一代也要等十几年后了。十几年,气象几番新,到那时,在谢丞相的英明领导下,大玄难道还没能驱逐胡虏,克服中原吗?那,那——”

少女语调里夹着一点湘潭口音,一不小心情绪激昂,一时词穷。

谢澜安心说,这妮子莫非和胤奚学过马屁功夫?她笑了一声,接口:“那兵部都该提头来见了。”

话是笑言,可响在落针可闻的堂阁,却无人敢笑。

女君对北朝用兵之心,和她与日俱增的威严一样没有遮掩。

兵部尚书原本惧怕大司马,可等褚啸崖死后,他才发觉,褚啸崖至少还受诏听宣,而手握真权不循常理的谢澜安,才是令人无从揣度。

兵部尚书今日可一个字都未多言,无故遭受敲打,结舌之际,中书令出声:“高侍郎之说不无道理,此事倒也可议……只不过,这律令改了,谢相,改元之事便请再议吧。不然朝令频繁更改,难免让百姓生出议论。”

“改元?”

谢澜安收扇看过去。

此事百里归月才拟交两省,还没来得及与谢澜安汇报。

入了春犹穿夹襦的百里娘子颔首,“是,微臣与楚子构等几人合议,更改一个年号,为陛下病体祈福。”

名义上为皇帝祈福,实则是这班从龙之臣想为女君的登基造势。

更改年号不是小事,在国有胜功或大庆祈福时,尽管也有过改元的前例,但更多的情况下,只有在改换国君时,才会改元。

老臣们不愿,自然讨价还价。

谢澜安念头一动就明白了,百里归月心有执念,这必是她起头的主意。

百里也不负所望,立即从袖中取出随身带着的一张纸,上面已拟好了几个备选的年号,请女君过目。

凤翚、汉兴、元始、长宁。

都是寓意嘉吉的好年号,都和祈盼皇帝病愈没半点关系。谢澜安嘴角轻扬,眼风从纸面上掠过。

大臣们的心跟着提起。

却听谢澜安话风一转:“北尉收到我朝檄书后,有何动静?”

北朝收到南朝“退回阴山,归还中原”的回敬,自然笑他痴人说梦,好一番不屑。

国师拓跋昉推测这话是谢澜安口吻,紧接着,谍子回报,说玄朝大司马已死!国师再三确认,确定消息无误,不由精神大振。

“太后娘娘此计甚妙,一封佯装求和的国书,便搅乱了金陵格局。褚啸崖已死,还有谁能抵我朝百万雄师?”

他们虽还未收到南边改朝换代的风声,但按常理,金陵这会儿必定大乱套了。

尉迟太后在龙庭上牵着孙儿的手,一对紫色东珠在耳畔晃映生辉,笑意深深:“久闻金陵风水养人,有浮金纸醉,酴醾酒香,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哀家有生之年若能狩猎于秦淮,将之纳入大尉版图,便是生平头一件快事!”

不怨尉朝上下如此提气,实是先前被谢澜安算计纥豆陵和反叛在先,六镇失控在后,这口郁气憋得太久。

然而针对是否立即对南边用兵,朝中出现了两种不同的声音。

一派以为,朝中内乱未平,六镇出走的鲜卑兵将至今还在白马津一带作乱,合该先平内祸,趁南朝自顾不暇,加紧恢复自家元气,不能再穷兵黩武。

主战派却道,南朝战神陨落,正是天神赐下一统天下的良机,就应该倾举国之力,一口气吞下南玄,成就不世之霸业奇功。

两方各说各的道理,皇太子亭历浅蓝的异瞳里光泽谲烁,有锋芒之色。尉迟太后稳坐龙椅,深思不语。

下朝后,紫微宫的一名内官匆匆跑到尉迟太后宫中,跪禀:“太后娘娘,陛下吐血了!”

如同一道焦雷当空劈下,尉迟太后惊问:“好端端的,怎会吐血?”

北尉帝先天不足,常年缠绵病榻,实在称不上好端端的。但他身患咳疾,却也从未到呕血的地步。内官吞吞吐吐,在尉迟太后的逼问下如实道:

“回娘娘,是陛下听到风言,说……说皇太子出身不正,并非龙种,所以天神启示双瞳异色……陛下一时急火攻心,就——”

话未说完,尉迟太后身旁的拓跋亭历神色一变,生生捏断了腰带上的镂花玉佩。

……

“丞相,伪朝兵列边关而不进。”

谢澜安收到边关传回的战报,心说稀奇,对方竟能忍住不趁着北府失将大举来袭。

莫非是知道大玄哀兵严整,列阵以待?还是在酝酿发兵的良机?

她叮嘱谍探继续侦查,戍卫加紧边防,军府练兵不怠。

之前在内阁,谢澜安对改元的事未置可否。

只因比起在江南龙袍加身,她更期待与那位尉迟太后会猎中原!

谢澜安如今稳坐江东,守在中原之南经营好自己的小朝廷,并非难事。朝中的温和派劝谏她,百姓需要休养生息,不宜再启战端。可她却清楚拓跋氏族骨子里流淌的狼性,对方今日只是还没腾出手来,期待一只恶狼不吃眼前的肥肉,是弱者做的美梦。

除了强大自身,别无他法。

但这并不意味着谢澜安就是好战冒进的,她同样明白,经历了政权重组的南朝也需要过渡的时间。

春夏乃耕桑之时,如果秋收之后北尉仍按兵不动,其在冬天发难的可能性便很小,那么经过一年新法改革的大玄,今岁可无忧。

等到明年……谢澜安捏了捏眉心,战局推演一事,除非真正发生,否则永远没个尽头。

她下朝回了府,思绪还占着,一进庭院,阳光下浮动的柳絮拂到脸上,谢澜安才恍觉芳菲四月已尽,倏忽又近端午。

庭中花木扶疏,风铃清响,这惬意的光景,比起朝堂上的案牍劳神俨然两个世界。

她听见了一阵悠扬的笛声,那是文良玉在幽篁馆畅叙心怀。假山上空,斜斜飞着两只蝴蝶风筝,谢瑶池和常乐身着轻薄夏衫,正咕哝商量着如何让风筝在浅风下飞得更高。

“阿姐回来了!”

谢澜安笑着摆摆手,让她们继续玩儿。

走回自己院落,她见一条黄藤躺椅横放在连接主屋与东厢的连廊中间,一个大的躺在上头,两个小的围在旁边。

躺椅前摇后晃,好不悠哉。

藤椅上的人穿着件简单的白纻轻袍,阳光洒在上面,那片白便成了天上行云,地上流水。

谢澜安脚步缓缓,随着视野拉近,屋檐荫凉下,露出一张阳光晒不到的秾丽面容。

这人一双桃花眼半懒半眯,像只午后饱困的猫儿,正听着两个小儿背诵赋词。

谢澜安笑了声,一个个的,都比她会享受。

“女郎。”胤奚分明看见了谢澜安,却不起身,没骨头似的躺着颔首,就算见礼了。

这份养尊处优的矜贵劲儿,比谢府的真少爷还少爷。

要不是初二过生辰时,胤奚坚持下厨给谢澜安做了一碗色香俱全的长寿面,她还真信了他行动不便。

谢方麟和小扫帚比某人懂规矩得多,一齐给家主见礼。

问完了功课,就有眼色地跑走了。

关于给府里的孩子开蒙,谢澜安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忙于朝政,这些事一直都是胤奚代劳的。

之前荀胧还在,小丫头中意胤奚的脸,请教学问数她积极,自打谢澜安与老师关系僵了,荀胧也不再来了。小扫帚好不容易有个混熟的玩伴,突然分离,失落了好些日子。

“待我伤好,亲自去荀府给先生赔罪。褚啸崖是我擅自杀的,女郎不得已才起事,罪责在我。”

胤奚知谢澜安的心结,曾如此说,被谢澜安想也不想给否了。

她的老师想维系皇权正统,而她囚皇帝,设内阁,太极殿庆生,桩桩件件都不是谁来替过便能抹平的。

谢澜安也不觉得自己有过错。

她好几次乘车过荀府,不敢上去叩门,只能寄希望于时间可以消融老师的失望。

“方才厨司送了两盏酥酪来,给你留了一盏。”

晒阳阳的胤奚手里转着杆竹管羊毫,歪头眯着眼睛说,“趁没化快些吃啊。”

这倒反天罡的语气让谢澜安长了见识,“我谢谢少爷百忙之中还惦记我。”

胤奚眨眨眼,示意不客气。

他人年轻,伤口上个月就长好了,除了还有些细痒没别的妨碍。但谢澜安听从郎中的建议,怕他内腑留下伤根,定要他养足三个月。

真是甜蜜的负担。

谢澜安走到躺椅边,越过敞开的窗子向屋里看去,案几上果然镇着一盏水果酥酪。只见顶上的樱桃嫩红饱满,上头还挂着晶莹水珠,引人垂涎。

她看看胤奚,没动酥酪,抽出冰碗底下压着的纸。

纸上字迹熟悉,透着疏懒狷狂:允元。

谢澜安眸光一深,回过头。

胤奚撑开了散漫的桃花眼,泄出寒水般的星泽。他修长的手指敲敲笔杆,仰脸儿说:“这个年号,勉强衬你。”

柔远能迩,惇德允元,而难任人,蛮夷率服。*

他懂她的雄怀大略,他知她的志在中原,这是他为他的君主拟定的年号。

允元,又有允许有德之人上位的意思。胤奚的野心比百里归月那些人更明目张胆,他相当于把这两个字拍在内阁老臣的脸上,告诉他们:你们要跪就给我跪老实了,别想玩儿身在曹营君臣博弈那一套,还做着复辟陈氏江山的美梦!

谁若因改元闹事,他的伤已好,又能拿得起刀,为她再杀一场。

满院飞絮凝浮空中,愈发轻柔。胤奚的心声不必出口,谢澜安在那双眼里看得清清楚楚。

犹记得上一回,胤奚也是在纸上写下了两个三甲名字,还说要为她争个第三。

结果他为她争回个状元。

谢澜安在书道大成后,有“笔落惊风雨”之誉,她教出来的人,原来也不遑多让。

她接过胤奚手里的笔,在纸上画了个圈,拍板:“就这个了。”

年号定下的消息传到百里归月耳中,这多谋女子沉默片刻,叹道:“北府方平,女君之前担心改元再引异动,说要考虑一下。结果他一说,便定了,怎么不算三千宠爱在一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