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鸠占鹊巢的人很嚣张。

谢澜安有法子治他, 道:“我找人用软辇抬你回东屋。”

胤奚躲避视线望着帐子顶,好像那里有朵花,“突然觉得四肢无力, 好困, 好想睡。”

谢澜安嘴角不自觉轻弯, “那我去侧厦睡。”

胤奚严肃地打断她:“女郎体分尊贵, 怎能不爱惜自身, 侧室是给家主住的吗?这床榻么, 宽得很,女郎平日睡觉旷不旷?不如你上来,试试看今晚还会不会做梦?”

男人胡说一气后,平摊一只手,无辜地叫她看:“你瞧,我现下什么也做不了……”

昔日被谢澜安判为“男手如绵,一世好命”的手掌,如今已有了握枪磨出的薄茧,显露出筋骨强劲的棱角。

可是轻轻勾一勾, 依然比猫爪还软地搔在人的心坎上。

谢澜安不怕胤奚敢做什么,就是怕他像这么着得意忘形, 与她同榻不免动手动脚, 不利养伤。

此前, 她与胤奚两人无论胡闹到多晚, 都不曾同床共枕过, 都是各自回屋安置的。

但一想到今日他再晚回来一步,她都决心要去找他了,谢澜安心里的那点原则又消散了。

不像在迁就他,反似想放纵一回忍不住靠近他体温的自己。

“说好了, ”谢澜安眸中有明月,“我过去,你不许动。”

胤奚笑了,似捕完食的野兽回到巢穴泄出慵懒的惬意,气音低酥:“我抱不了你,你来抱我。”

谢澜安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疑似在说某人不要脸皮。她没召侍婢进来,自去熄掉多余灯盏,又从纱橱中取出一只枕头。

玉雪色的襕裾擦过放下的帘帐,纱缕飘动如雾,模糊了两具身体间的楚河汉界。

谢澜安弯身将那只棉丝枕搁在胤奚枕头的外侧,没发觉某人被子下的足尖晃了晃,像极一只得意狐狸在翘尾巴。

胤奚偏过来的目光灼灼。

谢澜安不是扭捏女子,面不改色地在他注视下脱了外衣,又褪去短靴,只余一件月白单衣在身上,躺上榻。

胤奚只觉帐子里更香了。

女子脑子里却走着神,勾织出不合时宜的画面,是以前有几回胤奚为她脱衣——与其说脱,不如说剥,剥掉后猴急地用手指和唇齿在她皮肤上留下痕迹。那烘出来的热气,氤氲濡热,让她第一次知道男人的体温原来可以这么烫。

此时,胳膊外隔着一层衣布传来的体温,和从前那熟悉的热度一般无二。

谢澜安为了让自己显得光明磊落,往榻边上挪了挪,在昏沉浮动着药气的帐子里问:“表兄如何?”

“过来,要掉下去了。”胤奚一开始就破戒,右手指头走小人来到女子柔软的手心,又越过手臂,勾住那一抹兰柳腰,往自己身边拨了拨。再拿起她的手摆在自己肩上,做出谢澜安依偎着他的姿势,才道,“表兄和姓褚的过招都是碰硬碰,暗伤也不少,幸未伤在要害。”

他顿了顿,眉眼静在夜色里,“没有他,我回不来。”

“表兄让我给女郎带句话,‘我在青州听表妹之命,金陵有不敬者,我持斩马刀还。’”

谢澜安沉默一阵,心中感激表兄,赞他勇武。

胤奚也不嫌脖子酸,保持着平卧却侧头看她的姿势,问:“皇帝如何?”

“还能如何,居紫宸宫‘养病’而已。”谢澜安侧过身对着胤奚的脸,能看见他眼里闪着星星的碎光。

这样临睡前与人脸对脸说小话的光景,谢澜安很陌生,她儿时没有被母亲拍抚哄睡过,也没有机会与姊妹同床共眠过,不想原来是这样的,一种分享着心事的安谧在静昧的空间滋生,伴随眼皮发沉的踏实。

宫破的那个黎明,皇帝被她逼到无路,激生出跳台殉国的决然。

只是陈勍勇又勇不彻底,跳到一半反悔了,摔下两级台阶被贺宝姿一把捞住衣领,却是崴断了脚踝,这下假养病也成真养伤了。

“有禁军守着紫宸宫,太后便不敢妄动,外臣也不敢冒进。”

谢澜安挠了挠胤奚的下巴,让他的手别不老实解她小衣系带。

“女郎心软。”

胤奚眼神冷了一瞬,不耽误他手底下窸窸窣窣的动作。换做是他,断不会留着这昏君的命。

“那姓楚的……黄门侍郎如何?”

“嗯?”酥山在滚热的掌下软绵如波,谢澜安低呻了一声,捞出他姿势别扭偏这么有瘾的手,打了一下。走神想一会儿,才想起被她忘在脑后的楚清鸢。

忘了三天还是四天前,肖浪向她回报,禁军接掌宫城后为防藏匿隐患,在前宫后苑仔细巡查了一番,于内司监的净事房中发现了楚清鸢。

找到他时,人还被绑在长凳上半昏不醒,下身血色淋漓,已经去势。

“是陛下做的?”走下宫阶的谢澜安听后意外片刻,捻散飘落在掌间的浮絮,也不过淡应一句知道了。

既然楚清鸢以为陈勍是他的青云梯,这一世她便放任楚清鸢投靠皇帝。她冷眼看着这一对不成熟的君王与太心机的臣子互相刃靡,既不插手也不援手。

她只是旁观着楚清鸢的命运,连一丝心情波动都欠奉。

因为那个人,早已不是玄武湖畔值得她一眼青睐的青衫郎了。

胤奚嫌她想的时间太久,眉心幽幽团蹙:“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想他做什么?我在你身边,你便不肯分些想念给我了。”

哪怕话题明明是他挑起来的,胤奚心头也不痛快。

他也说不上来为何单对这个人耿耿于怀,就像是前生宿敌,楚清鸢的存在本身就令他憎恶。

谢澜安拍拍那张细嫩的脸,容忍了受伤之人的无理取闹,改回平躺的卧姿。“京中诸事尚安,没有值得你操心的了,要问什么明天再说,睡了吧。”

“我打败褚啸崖,还没听你夸我。”

“啊,衰奴好棒,睡。”

“那有没有……”

“睡!”

胤奚叹了口气,他不想睡。他想看月亮,看白白圆圆的月亮。

不过看到了又怎样呢,老天捉弄他,在他生龙活虎的时候不给机会,如今好不容易同躺一张榻上,他又不好动作。难不成让女郎像喂粥一样,主动俯身喂到……不能想下去了,想来想去遭罪的还是他。

谢澜安忽然发觉身边的胴体热得异常。

她一惊,立刻想起医士的话,莫不是胤奚的伤口发炎烧起来了?

她支臂起身,披散着的长发如凉滑的水藻滑到前襟,她伸手探进胤奚衣下。

原本胤奚在包扎完伤口后,因穿衣不方便,上身的衣服只是浮遮在身上。谢澜安的手毫无阻碍,摸摸他脖颈,再探一探胸膛,不大确定,又从一粒粉樱摸到另一粒,让怀疑她借机谋私的胤奚难受得上不去下不来,无奈轻叹:“再摸,真睡不了了。”

发紧的音色,是七弦琴中最粗的宫弦拨出的余韵,低沉而隽永。谢澜安根据过往经验,很快了悟,放下心的同时着恼道:“那你随便热什么?”

胤奚:“……”

胤奚自认理亏地闭上嘴。

本以为这一夜会睡不习惯,不想谢澜安一枕黑甜。

翌日卯时三刻醒来,她都回想不出昨夜是如何睡着的。

一个梦都没有做。

乌黑云鬓凌而不乱地堆在枕上,衬着女子精巧雪白的脸,一片均匀的鼻息在颊边扑出茸茸暖气,谢澜安偏过头。

只见榻侧多出的人,微微侧躺对着她,自帐外透进的浅熹天光落在他阖着的睡睫上,比睁眼时更为浓密鸦黑,也更为乖巧。

凭着这副精致绝俗的五官,胤奚的睡相也极是好看,鼻梁笔直而挺拔,血色薄淡的唇角微微上弯,仿佛画中的云官雨师舒然假寐,看不出丝毫伤病的痛苦。

他睡得很熟。

泗水边枕戈待旦的那些夜晚,胤奚几乎没睡过一个整觉,这份强悍的精力在回到最信任的人身边后化为乌有,归巢的头雁在窝里卸下了全部心防。

谢澜安用目光静静描摹着这张脸,看了一会儿,转掀被角去看他的伤口。

这一低头,鬓边的头皮微微扯紧。

谢澜安眉梢轻动,才讶然发现胤奚压在两人枕间的那只手里,蜷握着她的一缕发丝。

而且在睡梦中亦握得牢,谢澜安试着移动,竟抽不出来。

一时间,谢澜安的心也如同被几缕青丝缠绊住,说不清是何滋味。

她不知道其他人情窦悸动是什么感觉,在她这里,没有什么轰轰烈烈,唯一值得称道的,便是只要有胤奚在身边,她连骨头缝里都是放松的。

这自然有前世吟歌仙人的印象加成,再加上今生这鲜活小郎君的矫揉颦笑,带着天然的吸引力,予她灰蒙天地间唯一活泼的草绿。

更别说他惑主的手段、不尽的蜜语、舌尖的甜津,时常引得她七情上脸,都有些不像她自己。

可这个当下,谢澜安心头却又泛起一股奇异的怜爱——胤奚在她眼里变成了一个不守着她气息便睡不安稳的孩子,他不再像昨晚把她抵在窗边那样,充满了强势和逸荡,而是如此无害,纯稚,美若琉璃,让她不忍抽离他缠指的青丝,吵醒他的美梦。

素来卯时即起,行程紧凑的谢氏女君,也不知搭错哪根筋,又挨枕躺了回去。

睁着眼无所事事地数着滴漏。

沾着晓露的迎春花在枝头昂首,丹顶白鹤从养鹤台扑棱着羽翅掠过飞檐,谢府的仆役与铛厨晓起,各院陆续都活动起来。束梦和青嫋晓得主君屋里是今日不同往日,多了一个人,所以女郎破天荒地晏起,二婢也不敢催促。

辰时正刻,金乌高起。来接谢澜安去内阁议事的贺宝姿跨步走进上院,看见束梦她们守在紧闭的门扉外,而屋里半分动静都没有,贺宝姿脚步微顿。

她下意识放低声音:“怎么,女君还未起吗?”

这些日子,谢澜安的出入行止皆是由贺宝姿贴身护卫,她知道女君每日卯时准时起身,卯时二刻盥洗用膳毕,三刻便动身入宫。若是前一日眠浅,多出来的时间便去文杏馆摆弄一阵沙盘,长身立在将明未明的黎明下,独自思量着什么,却从来也无耽搁的时候。

今个怎么破例了?

外边一响起人声,胤奚眼皮警觉地动了动,跟着就醒了。

他睁开眼,先被迷朦的晨曦霎了眸子。

待看清眼前一张黛眉入鬓的粉雪脸庞,胤奚琥珀色的双瞳登时泛出光彩,他自然地倾身在谢澜安额上印上一吻,慵懒地笑:“早上好,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