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当朝阳霞举, 一重重宫殿的琉璃瓦上,闪动着庄丽而祥和的金光,就如同过去每一个清晨一样。

从南掖门至紫宸宫一路, 同时被旭日照亮的, 却是战死枕藉的军人与渗入朱墙砖缝的斑驳干涸的血污。

既决定了走这条路, 便不能再有兵不血刃的幻想。那些死去的兵士, 无论禁军还是御林军, 都按谢澜安的指令厚葬, 发双倍抚恤。内庭百余宫人在皇城新主的命令下,足足泼水洗刷了三日,才将中殿的血迹洗去。

终在二月初五这日,紧阖的外宫门打开。

由禁军把控的城中里坊各道坊门,亦解了禁,惶惶不知宫城变故结果如何的朝臣们,纷纷着朝服齐聚于凤阙之下的广台。

清风自高台吹拂下来,久未露面的庾太后立在阙楼上,映入群臣视野。

只见庾嫣身着一袭上皂下缥的谒庙朝服, 衣上绣着古朴繁丽的祥纹。与这套后宫等级最高的服制相比,妇人的面容却透出几分掩不住的憔悴, 黑白参半的发髻在晨风中微微颤瑟。

站在太后身左尊位的, 却是一名年轻女郎。

女子换了一身青玉色飞髾袿裾, 一头乌黑的头发挽成飞天髻, 簪戴镂金珰, 两道俊长的双眉间,罕见地以朱砂点成一枚凤翎形的花钿。

丹凤欲飞,为她本就丽若冰雪的面容,增添了一分神彻绝艳。

而她身上所罩的那幅星纬龙纹曳地长氅, 更显示出逾过规格的威凛。

谁都认得谢澜安,可此刻底下的朝臣们哪敢认,这威仪浩荡的女子就是那位谢家宝树?

不敢置信的同时,许多人心中又生出果然如此的欷歔。

皇家与谢氏的较量僵持了整个正月,今日出现在阙楼上的若是陛下,那便是谢家败了,若是谢澜安,自是皇帝没能斗过这手腕非凡的女子。如今的结果,一目了然。

谢澜安今日连龙纹衣袍都敢穿在身……大玄,真要换主了吗?

就在群臣内心彷徨,窃窃私计之时,谢澜安微一侧眸,庾太后仿佛被一道冷矢射中,紧了紧手心,开口:

“诸卿无须疑虑。先时宫闱生乱,幸得谢中丞护持,今内乱已平,已是无碍。只陛下在兵斗中受到惊吓,太医嘱休劳静养,这段时日是无法会朝了。

“不过陛下龙躬欠安犹不忘国事,已与哀家商议,立大皇子为太子,追封绾妃成氏为恭娴皇后,除谢澜安为太子太师,御史中丞,兼任左丞相,在他养病期间,便由谢……谢相代为摄政监国。”

摄政相国!百官轰然。

说完这段话的庾太后几是咬碎银牙,恨过之后,她又不禁悲戚地转看谢澜安,仿若在问:如此你满意了吗?

三日前,谢澜安软囚皇帝后,差人给长信宫传了句话:“要不要你儿子和孙子性命,全在太后一念之间。”

庾太后闻信,肝胆俱裂。陈勍是她独子,那尚不会说话的婴孩更是陈氏最后的独苗,谢澜安都有胆量走到这一步,庾太后不敢赌她还存什么仁心。

她只能配合谢澜安的要求。

谢澜安神色淡然,以嘉奖的口吻道:“太后做得很好。”

庾太后何曾被人用这种上位者的语气对待过,这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嘶哑地笑了声:“一个丞相之位,还不足以入你的眼。”

庾太后心明如镜,今日这场宣告,不过是谢澜安过渡的一步。

这女子是为了让朝臣顺从地接受现实,稳定京内治安与外郡藩镇,才逼她出面扯出这个幌子。

她要的是治国之权!

太后想得到的事,底下那些老谋深算的老臣又如何不懂?摄政摄政,自古便是改朝换代的前兆,皇帝已有半个多月没在人前露面了,若非庾太后今日出现,他们甚至疑心,陛下还在不在人世。

那么他们该当如何抉择,就此匍匐,从此听任一女子只手遮天吗?

人心浮动之际,忽听背后传来沉闷的轰隆之声。众人回头,陡然发现身后的宫门阖闭了。

不知何来的阴风刮过每个人的背脊,众卿再抬头,便觉谢澜安立身的巍峨高阙,与这狭长的宫道形成高下相倾之势,连那黑洞洞的四角望楼,也变得阴森起来,仿佛其中正有弓箭对着他们。

真是个被一网打尽的好地方。

“……这、这是何意,谢中丞欲把持朝政铲除异己吗?”

“总要让我等见陛下一面,问个清楚!”

紫竹扇骨不轻不重敲击着女墙,谢澜安长睫下睨,眉间的花钿在朝阳下折出冷漠的冶艳。

贺宝姿在女君侧旁扶刀开口:“太后懿谕在此,陛下诏书也在此,疑谢丞相就是疑陛下,就是大不敬!太医已言陛下不能见风,求见陛下者,便是心存害主之心。诸位皆是国之肱股,谁欲谋逆?!”

郗符仰望阙楼上那道煌煌清绝的身影,忽笑了笑,掀动朝袍,第一个跪下去。

“微臣谨遵旨意,从此愿以谢相为尊,追随谢相辅国安民!”

这是一个绝对臣服的姿态。

郗符终于认清了,谢含灵已非他年少时视作对手的那个谢含灵。

宫倾的那一夜,无人知晓郗符也召集了族中全部府兵,就等在府里。

他想,只要谢含灵给他个信号,他愿意像当年中秋夜剿除靖国公那样,再与她并肩作战一场。

尽管这一举动吓得郗家老父魂飞天外,连连问他到底是想入宫护驾,还是想随谢家造反?

郗符没想过后果,他只觉得,跟着谢含灵压宝,总不会错。

他只有嘴硬,其实对谢含灵的信任重过任何人。可惜,谢含灵并不睬他,她不需要一份无关痛痒的信任,也用不着累赘的助力,她只会带着一干精锐之师披靡向前,攀上权力的顶峰,不回头施舍一眼。

这个狠心的女人,郗符早已失去成为她对手的资格。

那么他就认输。

跪拜一个他心服口服的人,总比对他人俯首称臣舒服些。

郗符这一跪,令御史台的人如梦初醒,这些一路跟着谢澜安做事的人,更无二话,纷纷稽首。

列身末尾的谢氏门生进士,也不甘落后地叩首,心悦诚服。

人心都是从众的,承认的声音一多,余下见机行事的臣子便也顺水推舟地跪了下去。

却也有骨头硬的,新科进士榜第四名,出身寒门的邝逢辰就梗着脖子站在那儿,因尚未授官,他仍穿着一身葛布衫袍,像一株立在风里飘摇却不倒的纻草。

“请上人恕罪,学生不见国主,不敢妄跪!”

邝逢辰在恩科榜上名列前茅,很大程度是借了谢氏女学的恩泽。他对擢贤选良的谢娘子,心中常常感念。

可是一码归一码,师生之谊是私恩,国格断不能乱。

谢策所言不虚,这些从底层寒庶中考取上来的人,果有几个忠纯直言之辈。

谢澜安脸上不见喜愠,稍稍回头示意,立即有候命的乳母自避风的柱后走出,怀中抱着襁褓严裹的小太子,小心地奉递给庾太后。

庾太后犹豫了一下,想想还被囚禁在紫宸宫的皇帝,还是接过,配合谢澜安隐忍地对下面道:“汝等看清!”

几声断续却清晰的婴孩啼声从高处飘下。

那些已将情况想到最坏的大臣,忽见皇室血脉尚在,心中五味杂陈地松了口气。

至少……至少谢家没有走到赶尽杀绝的那一步。

再去看那眸色无绪,玉眉冷渡的女郎,心里也知强不过她,故尔搴裳跪拜的又添了几人。

邝逢辰听见太子啼哭怔愣了一下,心意动摇。

然而未等他决定如何,便听谢澜安终于开口道:“圣躬欠安,前朝事体以我为尊,不遵圣旨者,下诏狱。今日之后再有妄议宫闱,祸乱人心者,斩首示众。”

她站在这里,不是来求着这些人认可自己的,她没这份好耐性。

乱世严法,想煞住这股疑风,最简单直接的手段,就是杀。

有人会觉得这是为了粉饰她得位不正的酷法,无所谓,谢澜安只想筛出还愿做实事的人,维持朝廷运作不脱正轨。

“陛下既无力主持早朝,即日罢大朝会,组建内阁,由六部尚书、中书省、秘书阁要员随我议事。”

“着礼部立即拟国书,致伪朝——彼欲和谈,便归还两京上郡之地,退回阴山以北恭迎我朝正统衣冠。否则,兵戈指北,绝不两立!”

不近人情的清音回荡在高旷的宫阙间,谢澜安上位后这两道堪称利剑出鞘的诏书,在人心间波动轩然。

发过指令后,谢澜安转身下楼阙。她身上的氅衣在台阶上逶迤出一级级石阶的棱角,无人敢接近气度凌厉的女君身畔,皆随行在氅尾之后。

此地少了一人,女君身边的那个位置,没人敢占。

谢澜安想着事,眼视前方不看脚下亦走得稳当。她侧首吩咐:“速令吏部铨授进士官职,尤其是女进士,擢入两省和京官尽快磨合。我要在内阁上看到至少三名女官。”

贺宝姿忙紧走两步,应是。谢澜安又道:“将剩余的御林军打散,编入郡军。升肖浪为禁军指挥使统领,宫城安全由骁骑营接手负责。”

“卑职谢女君恩典!卑职遵命!”

谢澜安随即又利落地分派几事,仿佛她的脑海里,应对这种政权易换后的混乱局面,有一套清晰的脉络,方方面面,尽虑周祥。

随者噤若寒蝉,唯余应诺。

下了阙楼,谢澜安觉身上充仪仗的大氅累赘,抬手解了下来。

允霜早已备好轻裘,适时上前为谢澜安拢上。

谢澜安顺手还欲抹了她不习惯的眉妆,转念想到这是五娘花心思画上去的,便留着它了。

“女——君。”等在朱墙前的楚堂迎过去,开口时打了个绊。

谢澜安如今身份不同,名为摄政臣,实是无冕君,所有人都要适应她新的尊位与头衔。

男子的语气也比以往多了几分谨慎:“那邝逢辰是个苗子,真打进诏狱吗?”

能让楚堂开口求句情的,不沾亲沾故,那便是沾了点才气骨气。

谢澜安道:“真是好苗子便不怕屈折,让他头脑清醒几天。”

邝逢辰能忍羞在女学馆外蹭课数月,一骑绝尘胜过一众出名才子,附缀前三之后,足以证明他的毅力与才识。但不能是个钻牛角尖的,一味维护君权正统。

他若只想追随一位符合道义顺他心意的仁君,从谢澜安背对荀尤敬的那一刻开始,她便不是了。

婴儿细弱的啼哭从身后飘来,谢澜安冷冷回头。跟不上她轻健步伐的庾太后,这会儿才抱着太子颤巍地从宫阶上下来。

与谢澜安视线相接,庾太后忽露示弱软色,正欲开口,谢澜安已道:

“召平北侯夫人入宫,亲自抚育太子。除这位外祖母,任何人无令不许接近太子。”

她不会将成蓉蓉的遗孤,交到这位垂帘听政十几年,谋算老成的太后手里。

庾太后望进谢澜安那双没有温度的眸子,心头忽地一抖,从中窥见了不可违逆的傲睨。

眼睁睁见傅姆从怀中抱走小儿,庾太后在这一刻才对处境有了实感:陈氏江山名存实亡了……

“主子。”

玄白察言观色,在沉寂的气氛中凑上前。旁人都不敢多提主子心里的忌讳,他自认只有他最懂主子的心,小声乖觉地说:“二爷已经派大队人马去泗阳接应了,一有……的消息,立时来报。”

泗阳与金陵离得远,更别说胤奚诱敌深入是否有新的路线变动,探子一来一回也需时间。

谢澜安捏扇的手指轻收,风吹动她冠上的流珠。

女子抬目北望。

他当然要回来。有她在等,陷在北方的江南鸾鸟怎么敢不南归。

**

泗水岸边,料峭还寒的春风吹皱水面。

马蹄声逼近,褚啸崖执枪控辔,身后是五百甲骑,势如奔雷滚石。

褚啸崖的铠马鞍侧挂着一只裹有圆状物的锦缎包,随着坐骑的驱驰一颠一晃,洇在布底的血污已干成了深褐色。

一想起数日前乍见他儿项首的一幕,褚啸崖便血气倒涌,心如油煎。来的路上他发誓,必亲手将那小子碎尸万段!

不教竖子以命偿,他枉为人父!

就在飞骑前冲之时,前方野地上忽现两道绊马索。褚啸崖反应迅急,扯缰警喝,其坐骑是千里挑一的神骏,默契地跃蹄跨索而过。

这支急行军跟随大司马南征北战,有丰富的作战经验,很快放缓进速,数骑出列,出枪挑断绳索。

褚啸崖一马当先,眼如怒虎扑人,口里道:“小儿把戏!”

再行二里,又有铁翻板设于泥路,人马一旦踏入,等待他们的便是蹄折颈坠的下场。斥侯发出一声警哨,示意有异,让主军绕道而行。

就在警哨响起瞬间,两侧的荒草苇丛间蓦地箭矢齐发。

胤奚在褚盘离开前从他队伍中集上来的箭支,都在此一股脑儿还给他老子了。

褚啸崖眯眸,手里三蛟绿沉枪快若蛇信,拨开数支散箭,判断出对方的人数不过尔尔,不敢正面迎战,才行此埋伏手段。

“胤衰奴,你只敢当缩头乌龟?既然没有胆子,安敢杀我儿!”

怒发冲冠的浑厚回声响彻天地,胤奚背临泗水,提刀的那侧衣袖紧扎在隽白的腕子上。

他静得听得见自己的呼吸,一对漆黑的眸子亮而稳,像绝壁边上的狼。

埋伏不成又如何,北府军终究被截缓了冲势。

默念一声“鸾君杀敌”,胤奚上马,带领身后的方阵开始冲锋。

盔甲全副武装的北府军摒弃箭矢干扰,在河岸迅速调整阵型,双方便如两块棱角分明的铁板,相向对撞,眨眼间互相凿入对方的阵中。

一场明知不死不休的死战,连试探质问都嫌累赘。胤奚与阮伏鲸呈左右犄角的夹势,与褚啸崖马头擦过时,雁刀与马槊齐出。

“乒”、“锵”清脆两声,褚啸崖铜环眼迸射凶光,举枪以一敌二,不令敌刃沾身。三人冲入对阵,顺势斩杀数人,旋即打马回头再战。

胤奚的目标很简单,他的刀锋锁死了褚啸崖,就是要把他的命留在这里。褚啸崖的目标也很简单,砍下胤奚的脑袋,将他尸体让麾下铁蹄踏成肉酱,祭奠豹儿的亡灵。

左手刀?褚啸崖盯着胤奚的那只手,三蛟枪攫出如电。胤奚横转刀背,将抖成银花的枪尖挡在咽喉前,虎口却不防撕裂,血染上刀镡。

好重!

马上长兵器优势明显,配以褚啸崖力大无朋的压制,胤奚步战的灵活发挥不出。阮伏鲸夹马从旁侧应,刺去的槊尖却每每被褚啸崖提前预料一般,不用回头,信手封住攻路。

马背上的褚啸崖,是名副其实的战神,他不需要刻意流露威杀,他就是猛兽本身。

任何妄想挑衅的人在他面前都是狼崽子。

不,连狼都算不上。“你不过是一条狗,一条往女人裙底下钻的哈巴狗!”

“撒泡尿照照自己,你凭什么觉得杀了褚家人之后还能活?”

“凭你这口破刀?

“还是你这些虾兵蟹将?

“还是谢澜安?”

褚啸崖每问一句,枪随声至,胤奚左臂就似被一只抡圆的铁锤反复捶打,鸾君刀几度险些脱手。

直到听他提及谢澜安,胤奚瞳孔紧缩,炽烈的阳光一瞬涌进眼底,应激成了竖瞳。

等待褚啸崖的这几日,他都不敢多想她。怕想得多了会怕死,怕了死,便会真死。

悍野的青筋从胤奚手背鼓起,自臂肱到胸肌胀成坚实的块垒。他眼神发狠,放弃防御褚啸崖的杀招,转刀斜撩其胸肋。

“我真的——”

阮伏鲸识出胤奚以命换命的意图,下一刻扑出去探手握住褚啸崖的枪头纂,人弃马落地,扣着那枪尖使劲下压。

鸾君刀逼至颈侧,胤奚咬牙:“忍不了任何人直呼她姓名!”

褚啸崖若想躲这一刀,便得弃枪腾手控马,否则要么中刀,要么被阮伏鲸的角力撼下马来。

却不想褚啸崖大喝一声,反夹枪在腋,向上较力,竟隐隐有将阮伏鲸拖行马下的架势。同时他左手抽出腰间屠鲵,竖挡住鸾君刀,磕偏刀背削胤奚面门,道声“下去!”

褚啸崖的坐骑扬蹄向胤奚的马咆鸣长吼,胤马蹄子一软,正拧腰避剑的胤奚就摔下马去。

褚啸崖同时撒开长枪,阮伏鲸受惯力后翻,滚了满身泥泞。

至此,胤阮二人皆落马下,褚啸崖犹稳坐马上,缠绕着屠鲵剑脊的古朴剑纹罗织出危险的寒芒。

“郎君小心!”

乙生的骑队与北府军的缠斗也不乐观。乙生一心想封锁住北府军对郎君的包抄围猎,至少给二位郎君留出合攻大司马的空间,然而他们与北府的正规军相比,配合的灵活度终究逊色,被冲击得七零八落。

眼见数骑突破己方的阵线,围向掉马落单的胤奚,乙生救应不及,大叫提醒。

胤奚滚地卸力起身,才格开一对北府军在马上叉枪的俯刺,一阵恶风袭面,褚啸崖的马蹄已经向他重重踏来。

胤奚仓促下腰,自铠马四蹄间躲过践踏。

风与尘乱他鬓发,他的头脑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极其冷静,以腰劲支撑悬空的身体,竖起刀尖向裹有甲衣的战马腹部狠划。

战马的阴影从胤奚头顶腾跃而过,一串火星也笔直地划过马腹。

马蹄声掩住一道轻微的开裂声,那副天衣无绽的马铠露出了裂痕。

胤奚拧身迈开长腿追赶驰出的马,一把拽住马尾,借力翻上马背。褚啸崖只觉鞍后一沉,鸾君刀像斩首褚豹那般快若无极地朝着他后颈砍来。

褚啸崖肩膀猛地向下沉坠两寸,竟用后脑头盔挡住了这一刀。

屠鲵剑自他腋下一个刁钻的角度钻出,胤奚余光霎动,回刀下压,刀剑相抵间胤奚右手抹出靴中匕首,顺铠马甲裂的缝隙,面无表情连捅数刀。

这匹宝贝战马从未遭过如此虐刑,鲜血喷溅,发狂地扭跃臀背,嘶鸣着将褚啸崖甩了下去。

地上等着的阮伏鲸一枪直出,褚啸崖不愧老辣,落地时已调整身姿,拧腰闪避,旋以剑尖拨枪尖。胤奚在后揉身挥刀,两个青壮儿郎一前一后,一远攻一近战,直将褚啸崖逼向泗水河边。

“两个乳臭未干黄口儿!”

褚啸崖被二人合攻,仍是轻蔑冷笑,屠鲵在手,意气勃发。

北府军中曾流传一个说法,说胡人只知褚大司马马上使枪无敌手,却不知他剑术才是真精妙,只是凡俗武夫在大司马枪下走不过十招,还轮不到他用剑。

胤奚和阮伏鲸费尽周折,逼得褚啸崖出剑,却也没占到上风,反而激发了褚啸崖狂热的杀意。

胤奚心惊地发现,他引以为傲的快刀,在那柄进退圆转的长剑下讨不到半点便宜,他自己钻研出的滑刀式,是褚啸崖早年玩腻的把戏,屠鲵剑洗一路压着鸾君刀槽缠上,忽剑刃翻转,与胤奚在灵璧削掉胡人首领手指那一招如出一辙,欲断胤奚手筋。

胤奚寒毛根根倒竖,他招已用老,回护不及,只得尽力内旋手臂,抬腿踹出一脚。

褚啸崖左足踢回这蹶子,侧肩避过背袭的枪,锋薄的剑刃顺着胤奚外臂裂帛切肤。

一道尺长的口子,一直延伸到肘。

“狗崽子!”

血流如柱涌出,将胤奚半条手臂都染红,他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喘,转了转痛麻的手。

“狗崽子杀了你儿子。”年轻人扬动桀骜的眼尾,字里行间的轻漫,全是挑衅。

这时候激怒褚啸崖,显然不是个明智之举。褚啸崖血灌瞳仁,步步紧逼。胤奚刀柄被血滑得握不稳,对方岂肯错失良机,抓住胤奚迟慢的一须臾,黏剑勾住刀镡,向反方向猛甩。

刀冲着阮伏鲸面门去。

阮伏鲸眼前寒光闪现,牵制褚啸崖的枪尖由是一偏。

褚啸崖揉身,壮如铁塔的身躯罩在胤奚头顶,勾爪扣住胤奚左臂,使寸劲一抖一撕,生生将那条胳膊卸脱了臼。

胤奚眉心猛折,把痛声压在喉咙,满嘴都是血味儿。他仓促抬起右手抓住褚啸崖刺向他心窝的剑刃,五指立刻血肉模糊。

褚啸崖厌恶地踢中他腹肋,将人撂翻在地。

视线天旋地转,胤奚倒下时脑海走马观灯地冒出一个念头:原来他自以为是的武学天赋,在真正的战将面前,连刀都护不住。

念头不过一瞬息,胤奚眸中的斗焰摇曳着,不灭反增。他后背磕地的时候,将软泥般的左手拄在地上,右掌毫不犹豫托着左臂“咯嘣”一下,硬是自己正了回去。

鸾君刀落在阮伏鲸身后,刀尖入地,刀镡犹震鸣不止。

阮伏鲸不假思索将刀拔出,马槊学褚啸崖方才的那一招脱手掷击他后心。褚啸崖早有防备,拧身让过,胤奚一个打挺起身,接住飞来的长槊,抬腿一踏槊尾,长槊如灵蛇回首,从半空抛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枪尖转逼褚啸崖。

“痛快。”胤奚气息灼热,身上汗冷,更不管周身热血是在流失还是凝聚。那双血丝勾缠的眼眸,泛着诡丽的曜光,他两条颀臂架着马槊,腰膂合一。

“是痛快!”阮伏鲸卸掉玄铁臂缚,玩转刀身适应重量。

互换兵器的二人将生死置之度外,视线默契相交,同时出手。

战不知几合,拳怕少壮的道理在褚啸崖面前讲不通,他的岁数有胤阮二人加在一起大了,却体力沛然,愈战愈勇。

褚啸崖鄙夷地看着耍枪的胤奚,如同看着关公面前耍大刀的小儿:“架势似模似样,可惜是假把式。可笑啊,想胜我,再练二十年吧!”

这副身段女人兴许喜欢,打战,不行!

胤奚来不及包扎的伤口血混着汗,将浑身染得狼狈落拓,对褚啸崖的话置若罔闻。

祖遂曾用枪法为胤奚校大龙,淬身骨,打根基,学刀之前,他摸得最多的就是枪。

那柄丈八长的槊杆在他手里舞动,非但不可笑,反而有几分赏心悦目——如果不是生死相搏的话。

靠着从前被池得宝一双百斤杀猪刀狂斩出来的经验,胤奚在褚啸崖手下扛过数十回合,然而也不可避免地反应渐钝,且战且退向陡斜的泗水河床。

打到此时,胤奚不得不承认,褚啸崖不愧是树立在疆界线前震慑北朝的一杆旗帜。他各个层面的能力,都实属顶尖,是天生的兵马统帅。

所以女郎不惜与之苦心周旋,宁留褚啸崖北上抗胡,也不愿与之内斗两败。

可这同样是胤奚必须取他性命的理由。

这等千军辟易却无锁链拴就的猛兽,一旦蛟龙得水,谁还能羁縻住他?

“分心?”褚啸崖的剑像凶虎的利爪,注视胤奚分散向另一旁阵战的目光,“与我对战还敢分心?放心,你的人一个也活不了,你自己,也要去给我儿陪葬!”

“哐啷!”胤奚持槊的伤臂终于不堪受力,马槊被屠鲵磕落脱手。

他脸色苍白地趔趄向后,退到无路可以再退的水边。

阮伏鲸急欲相救,却被围上来的北府兵挡住去路,缠斗起来。

“姓胤的!”阮伏鲸吼。

褚啸崖目光烁动,举剑刺去,心道“吾儿看好了!”

胤奚的瞳孔映出了在眼前放大的剑芒,幽深的水面下,一条纤影突然破水而出,五支飞镖照褚啸崖面门急射,正是听到阮伏鲸信号行动的陆荷。

褚啸崖不防,剑还未中仇雠,反被一支飞镖射中左眼,不禁痛吼一声。

而他左侧盲区的芦苇荡忽自开分,一袭劲服的秋婵如惊鹘走兔,袖出峨眉刺,锥入褚啸崖左胸。

胤奚喘出一口气,松开了浑身紧绷的肌肉。他深知自己杀不了褚啸崖,那便再加个阮伏鲸,两个人杀不了,便再加两人!他将队伍里最适合做刺客的二人耐心地埋伏在最后,宁可削减方阵的战力,也这要确保这出其不意的一击。

胤奚眼皮倏地一跳。

褚啸崖并没有倒下。

原来秋婵的刺尖正被褚啸崖的护心铠卡住。褚啸崖左眼伤损,尚有一战之力,怒吼着挥剑向秋婵拦腰横斩。

胤奚当机立断拂开秋婵,拼却捱褚啸崖一剑,握刺狠狠送入褚啸崖的胸膛。

冲破围攻的阮伏鲸,也挥刀抵上褚啸崖后心。褚啸崖腹背受力,两人同时尽周身全力向前挤压,一刀一刺,便自褚啸崖的左胸右肺透体而出。

“……”褚啸崖低头,鲜血自他唇齿溢出。

身经百战未尝一败的大司马,用那只完好的眼睛迷惑地看着自己胸前的血窟。

他下意识动腕,想将刺入胤奚腹部的那一剑推得更深。阮伏鲸却先他拧转刀锋,鸾君刀将褚啸崖的肺腑搅得稀烂。

褚啸崖终于不支,一口夹杂肉块的污血呕在面前胤奚身上。

庞大的身躯栽倒,压折一片芦苇。

惊飞的鸬鹚哀哀鸣叫,胤奚俊逸而惨无人色的嘴角,亦有血痕溢出。他扯下衣带紧紧缠住腰前伤口,而后握住屠鲵,一寸寸自腹部拔出,过程中面不改色。

他捂着腹,低眸冷漠地看着死不瞑目的褚啸崖:“狗怎么了,好犬能啸天,你下去和你的龟儿子团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