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澜安遇刺, 在朝野引发了一阵余波。刺客尚没有踪影,却坚定了庾太后北伐的决心。
有人动谢含灵,便是对她怀有敌意, 庾太后自先帝驾崩后执掌朝纲近二十年, 不容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
大司马也掐准时机上书请战, 言愿伐胡。两省在内宫的施压下, 不得不批红, 由此军旅备战, 一入秋便即发兵北上。
另一边谢澜安兼任了骁骑营中领军,朝会上,百官同贺。
哪怕御史台有零星的反对声,小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皆被这位谢直指一时冠盖京华的风光盖了过去。
长信宫新换了一批宫娥,不久后御前也调走一批人。谢澜安听到只当不知情。
未成势的松楠想和巨木掰手腕,总要折几回骨头,才能更硬。
她新官上任,在黄雀楼宴请骁骑营诸将官。
凡牙门将以上官阶者, 都有名有姓地出现在宴请名单上,楼下坐的则是立射营的校尉军官。立射、积弩素不分家, 故而积弩营的头目也得以沾光, 来吃谢中军的席。
这两个营从前连做梦都不敢想, 他们有一日还能和骁骑营的那伙将种子弟, 平起平坐。
要知道立射营和积弩营, 没有巡防之权,只是个为六大营保养皮靶箭弩、存储器械的所在,油水最少,挨累最多, 一向被戏称为“鸡肋营”。
哪承想谢娘子心思细腻,有好处竟然还想着他们。
谢澜安包下了整幢黄雀楼,人还险些坐不下,可见这位新长官出手之阔绰。
肖浪在狱里拘押了几日,谢澜安仿佛某天忽然想起来这一茬儿,才抽空向太后求情,把人放出来了。
肖浪瘦了一圈,那副皮包颧骨的尊容更显阴鸷,但他为谢澜安倒茶时,卑躬屈膝的姿态做得很足。
他当着众弟兄的面说:“无谢中军便无肖浪,今后我唯中军马首是瞻。大营中谁敢跟谢中军耍心眼儿,我便收拾谁!”
他身后那些曾经归他麾下的禁卫,无不点头喏喏。
一个年轻小娘子能踩着两位护军大人上位,成了他们的头儿,他们哪里还敢小觑?
过道另一侧,以王巍为首的十来人却神色犹疑。
肖浪回来复职了,他们的头儿雷震却没有,太后能容许自己养的狗不会护院,却不能容忍他变成吃里扒外的狼!骁骑营之前一直分成左右两派,明争暗斗许多年,姓肖的投靠了新主,他们兄弟将来的日子……只怕不好过了。
王巍霍然起身,走到身穿天雪白缭绫衣裙的女郎座前,“咣当”一声,解下身后沉实的斩马刀,撂在她面前。
谢澜安纤细的手指捏着酒杯,垂眉看着那刀。
肖浪正要发作,王巍已粗声戛气地说:“请女郎恕罪,王巍是个粗人,不大会说话。关于女郎遇刺的案子,卑职听到些风声,肖护军怀疑其中一个使刀的刺客是我?偏巧卑职那日在外独宿,确无人证,只能说一句问心无愧。只怕女郎信不过卑职,那便砍卑职三刀,我以血自证清白!”
“王巍你反——”
肖浪斥声未落,谢澜安伸手抽出那把厚背长刀,斩在王巍身上。
只听一道刺耳金音,电光石火,所有人死寂。
……王巍怔立在原地许久,方确定自己的肚肠没有流出一地。
他迟迟地低头,只见自己身上那件裲裆甲的腹部,多出一道醒目的深沟,再深一分,必会见血,做不得假。
谢澜安拄刀起身,喝了杯中酒,扔掉手中刀,眉目凛凛地发笑:“怎么,仗着自己蛮,就浑不吝?我若当真追究,你进了内狱遍尝过八八六十四套刑具的滋味,还能如此硬气?是不服我,是觉得我一个女人在营中待不长久,所以今日我请客,你们带刀?!”
王巍色变。
肖浪垂眼不着痕迹地往她手臂上扫过去,心里迸出一句话:这女人是真狠。
谢澜安将那只震麻到失去知觉的右手,自然而然背在身后。
为了这一招,她请表哥监督自己挥刀练了一千次。
胤衰奴尚且能为达成目的,提起三石的石头,她岂会不做临事机宜的准备。
“诸位别想错了,”谢澜安冷冷看着席间,“骁骑营从前什么规矩我不管,我来以后,便不许有抱团对立、互相踩压的勾当。不服的,我上头有司徒假节,假节上头有长秋,长秋上头还有太后!”
她今日没穿官服,一身雪白柔软的纱裙立于群英之前,气势不减一分。
反而是这群校场里摸爬的禁卫,被震得说不出话。
短暂的死寂后,王巍如梦初醒,屈膝下拜:“卑职失礼……请女郎恕罪!”
谢澜安:“女郎?”
王巍说:“谢中军!”
谢澜安背手而立,垂眼看他,“既是你送的孝敬,这一刀便赏你了,我相信都节不是刺客。今后任何人都不准再提此事。”
她缓缓扫过周遭众人,英戾的眼中透着威仪,“但下次,不卸兵刃出现在我一丈之内者,军法惩处!”
“是!谨遵谢中军之令!”
这一回大伙儿同气连声,答得斩钉截铁。高亢的声音穿透地板,传到楼下,差点让端着食盏送菜的酒博士摔了盘子。
谢澜安最后看众人一眼,换成慢条斯理的声气:“你们慢慢吃,我今日订了好酒,管够。”
说罢她提步下楼,行过处,人人摘刀。
肖浪垂首等谢澜安离去后,方怜悯地扫一眼冷汗布额的王巍。
你说好端端的,你惹她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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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家,阮伏鲸替她包扎手的时候,还时不时皱鼻蹙目地瞪她一眼。
这放在阮伏鲸身上,已是对谢澜安最严厉的表情了。
“有人说劳力者治于人,又有人说一力降十会,用在他们身上,还是后者管用。”
谢澜安当时不觉得如何,登上车后才发现右手虎口震裂,绽出血来。
这只手交给了表哥,她另一只手还握着一卷大玄上一次北伐时,留下的粮草调运卷宗。
她边琢磨事情,边好整以暇地说:“表兄别瞪我了。都是不得已。”
不得已,我看你是乐在其中!阮伏鲸心中有气,只是这气不是冲着谢澜安,而是想把那些和表妹不对付的人,通通砍瓜切菜。
他火气滔天,手下的动作却放得很轻。包扎完,阮伏鲸觉得一般的打结不好看,拿捏着力道给表妹系了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
谢澜安的右手已抬不起来,却仿佛不知疼,眉头都未皱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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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白对外称重伤不起,这些日子一直避在府里假养伤。谢澜安右手暂且不便,寻了由头休沐真养伤。
闲居期间她还愿意见的外客,便只有安城郡主与何羡了。
安城郡主不知道谢澜安受伤,只听说了她在黄雀楼震慑属下,好不威风,不知怎的转了性情,命人打造一副鎏金的铠甲兜鍪,别别扭扭送上门来,说是送给谢澜安的升迁贺礼。
谢澜安自从生辰宴过后,还未见过陈卿容,听说她登门也是意外,将人请进来,收下这份好意。
厅子里,她微微低头,观察对面陈卿容的神色,问:“你不生我的气了?”
她身上不擦香粉,呼吸间却兰气幽香,一靠近来,陈卿容的脸倏地红了,跺脚,娇斥:“都说了,不许这样和我说话!”
养尊处优的小郡主脾气说来就来,她要走,又有点在意谢澜安身后的那名大个女郎。陈卿容对比着兜鍪的高度,看那个英气女郎几眼,轻咬唇瓣,转过头认真交代:“你可不许把我送你的甲胄给别人穿!还有,我才没原谅你呢。”
谢澜安乐不可支,过后命人将那副金甲供进了骁骑大营的公舍中。
何羡的心思更单纯些,自从发现了谢府藏书楼的藏书之丰,他便一股脑地扎进这座宝库,也不怕人说他攀附新贵。
反正主家不赶人,他便往来借书。
这日谢澜安却在书楼底下等着他。
束梦站在她身后,娇细的怀里捧着几摞高的卷宗,摇摇晃晃保持着平衡。
何羡有些意外地走近,谢澜安手指往那些纸堆上一点,开门见山:“上一次北伐战中,户部入档的账,有没有兴趣算一算?”
何羡更为怔营。
说实话,在谢府出入这么久,他依旧看不透谢娘子是个怎样的人。
他既不明白,谢娘子身边既有那么多优秀的郎君为伍,本应当眼高于顶,为何还愿意对他这样的平凡角色和善可亲,大开方便之门?也不懂得,她是如何做到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听政又掌兵的。
她所求又为何?
“我……”何羡思索了片刻,谨慎地问:“这是户部不示人的密档吧?”
谢娘子协同督办北伐事宜,自然可以调看,他却没这资格。
谢澜安轻描淡写地说:“户部不是姓何么?”
何羡一愣,苦笑起来:“那个何和我这个何,可不一样啊。”
“那要试一试才知道。”谢澜安眼里闪着淡然通透的明光,慢悠悠道,“除非郎君觉得,自己的数术在何氏里算不得数一数二,担不下这摊事。”
何羡再不聪明,也明白了谢娘子绝非只是让他算算数这么简单。
他斗胆对上那双镇静清逸的眼眸,忽然有种直觉,只要他今日点了头,他和他阿父清苦的生涯,很快便会天翻地覆。
这是一位虽令人不知底里,却依旧莫名信服的女郎。
至于他的数术,当然数一数二!
因为其他家族兄弟根本就不稀罕碰这玩意!
少顷,何羡吃下这个激将法,伸手从小婢子手上接过累累卷宗,沉下一口气问:“娘子要我算什么?”
“军粮从京城批红到调配到位的时间、运送人力、输送时长、消耗速度……”谢澜安早已在心里考虑周全,一连串报出来,最后加重声音,“越细越好。”
“好。何某……”何羡不自觉点头,还欲说什么,忽然看着一个方向顿住了。
他的对面,一个白衣郎君手拿着一本书,漆黑的眼仁正静静望向这边。
谢澜安随之望去,看见是他,唇角松松一勾。
唇红眉黛,容颜雪白的小郎君,仿佛在没有树荫的夏日下多站一会儿,日光就会晒化了他。
印象里好像有些日子没瞧见他了,谢澜安招招手,她这里有荫凉。
胤衰奴被她发觉,抿唇矜持地走来,身上轻麻质地的衣摆随着行步轻拂,含有柳动涟漪的风致。
他轻唤了声“女郎”,不好意思地垂低眉眼:“这书上我有一处不通,不知女郎空不空闲?”
那日谢澜安给他书时说过,他有不懂处可以来问。
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但胤衰奴一次也不曾用,他一次也没有因自己的私心,去打搅有大事要做的女郎。
可今日谢澜安与别的人在一处说话,他就有不懂的问题冒出来了。
这边的事已谈妥,何羡识趣,与这位小郎君点头致意,向谢娘子告辞,去藏书楼里啃卷宗。
只是离开时不免猜测,这名郎君和谢家娘子是何等关系,长得也太……出挑了些。
胤衰奴还是半敛着眼,伸出淡粉色泽的指甲,将书上费解的词句,指给谢澜安请教。
谢澜安搭眼一看,随口答了,抬头若有所思地看他,“这都不明白?”
“我笨。”胤衰奴过了会儿,从唇间轻溢出两个字。
轻瑟低落的语气,仿佛不是在恼自己笨,而是撒娇着,求你教教我。
谢澜安也不知自己怎会产生这种臆想,明明他的脸上连一丝多余的神色也没有。
她往他手背的朱砂痣瞥一眼,留意到那身麻衫,展扇笑道:“听说,你不穿府里做的衣裳,嫌我这里裁缝的手艺不好吗?”
她与他说话时总是很放松,玩笑话信口拈来,胤衰奴当然知道。他低头道:“我有衣裳穿。”
谢澜安点头,她不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好意,以免被这心思敏感的小郎君当成施舍。
她用眼睛丈量了一下他的身高,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唤来岑山:“我从前的衣服,都烧了吗?”
她从前的衣服,自然便是男子衣装。岑山近前,难得露出几分为难之色:
“娘子恕罪,娘子当时让烧,仆烧了几件便舍不得了,一直收在耳室里没动……”
他话未说完,胤衰奴下意识拧眉:“不能烧。活人烧衣,不吉利的。”
他自幼浸淫家学,最知道这些忌讳。
谢澜安半侧着身背对他,便没看见他眼底宛如错觉般一闪而过的强硬。她回眸笑说,“那便送你了。”
胤衰奴抱着书愣在那里。
谢澜安看着他:“都是些旧衣,也不会额外花费公账。若换作旁人,纵使烧了剪了也不能染指我的旧物——你却没关系。
“所以你若喜欢,便留下几件。”
不为别的,他殓她骨,她送他衣,就当续上一点香火情。
女子的声音清朗大气,胜于五月骄阳,烧得胤衰奴快化掉。
你却没关系。
为何他却没关系?为何……对他这样好?
见胤衰奴久久不语,谢澜安无所谓地哦一声:“那还是烧了吧。”
“我要。”胤衰奴抢着说。
然后他便看见女郎笑得一脸得逞,连鬓发都跟着轻摇。
他从没见过她一本正经地做什么事,说什么话,她总是如此漫不经心,仿佛世上没什么事值得她特别上心,连笑也是。
以至于这片刻的笑容也像转瞬即逝的恩赐,让胤衰奴指骨缝里泛酸,想要握住什么,却无能为力。
他们相遇的那夜,昙花开时,他其实看见了。
全天下的昙花也比不上这一个笑。
岑山迟疑一声,没有立时去办,觉得不大妥当。
送吃送喝都无妨,可这衣物不比其他,最是私人,何况还是家主上过身的。
但谢澜安并没想那么多,她决定的事也没有更改的余地。傍晚时分,她成年后所穿过的春衣夏衫,秋氅冬裘,各色锦缎,各式花纹,有的还是簇新没上过身的,全部一包一包送进胤衰奴的屋里。
占据了他整张床榻。
对门的文良玉看得一愣一愣,慌忙望天:“下雨了收衣吗?”
当最后一包送完,胤衰奴走到门口,关上房门,又用微颤的指尖多此一举给门加了把栓。
他转过身,看着满满当当的床榻,深吸一口气,忽然想起小扫帚喜欢挂在嘴边的那句话。
像掉进米缸里的老鼠。
他好像突然忘记了自己的卑低,忘记了从小爹娘便教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可以拿……他本想从床上挪开眼睛,可最终,他还是颤抖着拨开自己的衣襟,解开自己的腰带。
他小心地取出一件白底流水纹大袖襕袍,一丝不苟穿在身上。
谢澜安从来不用薰香,但大户门庭浣洗烘干衣物时,总会用上昂贵的香料。
那些无迹可寻的香气,渗入丝丝缕缕,是贵族子弟高不可攀的神秘,是隔绝高族与寒庶间最简单的一道门槛。
现在这香,覆在他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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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下来,姓胤的,你不配。
他双眸黑得像墨,伸手却拢过衣领放在鼻尖下,轻轻地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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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人静,各院都将歇息。无所事事只能在主子院里的高槐上守夜的玄白,正百无聊籁,忽见视野下方闯进一个人影。
煞白一团,义无反顾走向正房的门廊。
他“嘿”地一声吐掉嘴里的草梗,这睡觉的时辰还敢往内院来,太放肆了吧!
不等他纵身跃下,胤衰奴已停在廊阶外。
他对着那片未熄灯的菱窗,声音沉淀着夜色的浓重,说:“女郎。”
寝室内,束梦正服侍谢澜安换衣,听见男人的声音蓦地一愣,看向娘子。
谢澜安身上披着一件黑色夜行衣,抬起雪白的手调整着兜帽,没有停下动作,只是脸色不明。
室外,胤衰奴在幕天席地间,一字一句说:“庾洛神逼迫我,我从未屈从于她的淫威。她抓住我,我便反抗;她让我动弹不了,我便细细告诉她我摸过多少死人,抬过多少棺椁;她给我用药,”胤衰奴闭了闭眼,“我便背风水墓穴诀,恶心她……我没有让她碰过我。”
他轻簌着长睫,剖开自己的过往。
他怕女郎以为他不干净,更怕她即便如此以为了,却一点也不在乎。就像不在乎其他事情一样。
他想让她知道,尽管胤衰奴在世间微不足道,但绝不会辱没谢含灵的衣冠。
“女郎,我是干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