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谢澜安遇刺, 在朝野引发了一阵余波。刺客尚没有踪影,却坚定了庾太后北伐的决心。

有人动谢含灵,便是对她怀有敌意, 庾太后自先帝驾崩后执掌朝纲近二十年, 不容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

大司马也掐准时机上书请战, 言愿伐胡。两省在内宫的施压下, 不得不批红, 由此军旅备战, 一入秋便即发兵北上。

另一边谢澜安兼任了骁骑营中领军,朝会上,百官同贺。

哪怕御史台有零星的反对声,小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皆被这位谢直指一时冠盖京华的风光盖了过去。

长信宫新换了一批宫娥,不久后御前也调走一批人。谢澜安听到只当不知情。

未成势的松楠想和巨木掰手腕,总要折几回骨头,才能更硬。

她新官上任,在黄雀楼宴请骁骑营诸将官。

凡牙门将以上官阶者, 都有名有姓地出现在宴请名单上,楼下坐的则是立射营的校尉军官。立射、积弩素不分家, 故而积弩营的头目也得以沾光, 来吃谢中军的席。

这两个营从前连做梦都不敢想, 他们有一日还能和骁骑营的那伙将种子弟, 平起平坐。

要知道立射营和积弩营, 没有巡防之权,只是个为六大营保养皮靶箭弩、存储器械的所在,油水最少,挨累最多, 一向被戏称为“鸡肋营”。

哪承想谢娘子心思细腻,有好处竟然还想着他们。

谢澜安包下了整幢黄雀楼,人还险些坐不下,可见这位新长官出手之阔绰。

肖浪在狱里拘押了几日,谢澜安仿佛某天忽然想起来这一茬儿,才抽空向太后求情,把人放出来了。

肖浪瘦了一圈,那副皮包颧骨的尊容更显阴鸷,但他为谢澜安倒茶时,卑躬屈膝的姿态做得很足。

他当着众弟兄的面说:“无谢中军便无肖浪,今后我唯中军马首是瞻。大营中谁敢跟谢中军耍心眼儿,我便收拾谁!”

他身后那些曾经归他麾下的禁卫,无不点头喏喏。

一个年轻小娘子能踩着两位护军大人上位,成了他们的头儿,他们哪里还敢小觑?

过道另一侧,以王巍为首的十来人却神色犹疑。

肖浪回来复职了,他们的头儿雷震却没有,太后能容许自己养的狗不会护院,却不能容忍他变成吃里扒外的狼!骁骑营之前一直分成左右两派,明争暗斗许多年,姓肖的投靠了新主,他们兄弟将来的日子……只怕不好过了。

王巍霍然起身,走到身穿天雪白缭绫衣裙的女郎座前,“咣当”一声,解下身后沉实的斩马刀,撂在她面前。

谢澜安纤细的手指捏着酒杯,垂眉看着那刀。

肖浪正要发作,王巍已粗声戛气地说:“请女郎恕罪,王巍是个粗人,不大会说话。关于女郎遇刺的案子,卑职听到些风声,肖护军怀疑其中一个使刀的刺客是我?偏巧卑职那日在外独宿,确无人证,只能说一句问心无愧。只怕女郎信不过卑职,那便砍卑职三刀,我以血自证清白!”

“王巍你反——”

肖浪斥声未落,谢澜安伸手抽出那把厚背长刀,斩在王巍身上。

只听一道刺耳金音,电光石火,所有人死寂。

……王巍怔立在原地许久,方确定自己的肚肠没有流出一地。

他迟迟地低头,只见自己身上那件裲裆甲的腹部,多出一道醒目的深沟,再深一分,必会见血,做不得假。

谢澜安拄刀起身,喝了杯中酒,扔掉手中刀,眉目凛凛地发笑:“怎么,仗着自己蛮,就浑不吝?我若当真追究,你进了内狱遍尝过八八六十四套刑具的滋味,还能如此硬气?是不服我,是觉得我一个女人在营中待不长久,所以今日我请客,你们带刀?!”

王巍色变。

肖浪垂眼不着痕迹地往她手臂上扫过去,心里迸出一句话:这女人是真狠。

谢澜安将那只震麻到失去知觉的右手,自然而然背在身后。

为了这一招,她请表哥监督自己挥刀练了一千次。

胤衰奴尚且能为达成目的,提起三石的石头,她岂会不做临事机宜的准备。

“诸位别想错了,”谢澜安冷冷看着席间,“骁骑营从前什么规矩我不管,我来以后,便不许有抱团对立、互相踩压的勾当。不服的,我上头有司徒假节,假节上头有长秋,长秋上头还有太后!”

她今日没穿官服,一身雪白柔软的纱裙立于群英之前,气势不减一分。

反而是这群校场里摸爬的禁卫,被震得说不出话。

短暂的死寂后,王巍如梦初醒,屈膝下拜:“卑职失礼……请女郎恕罪!”

谢澜安:“女郎?”

王巍说:“谢中军!”

谢澜安背手而立,垂眼看他,“既是你送的孝敬,这一刀便赏你了,我相信都节不是刺客。今后任何人都不准再提此事。”

她缓缓扫过周遭众人,英戾的眼中透着威仪,“但下次,不卸兵刃出现在我一丈之内者,军法惩处!”

“是!谨遵谢中军之令!”

这一回大伙儿同气连声,答得斩钉截铁。高亢的声音穿透地板,传到楼下,差点让端着食盏送菜的酒博士摔了盘子。

谢澜安最后看众人一眼,换成慢条斯理的声气:“你们慢慢吃,我今日订了好酒,管够。”

说罢她提步下楼,行过处,人人摘刀。

肖浪垂首等谢澜安离去后,方怜悯地扫一眼冷汗布额的王巍。

你说好端端的,你惹她干嘛?

·

回了家,阮伏鲸替她包扎手的时候,还时不时皱鼻蹙目地瞪她一眼。

这放在阮伏鲸身上,已是对谢澜安最严厉的表情了。

“有人说劳力者治于人,又有人说一力降十会,用在他们身上,还是后者管用。”

谢澜安当时不觉得如何,登上车后才发现右手虎口震裂,绽出血来。

这只手交给了表哥,她另一只手还握着一卷大玄上一次北伐时,留下的粮草调运卷宗。

她边琢磨事情,边好整以暇地说:“表兄别瞪我了。都是不得已。”

不得已,我看你是乐在其中!阮伏鲸心中有气,只是这气不是冲着谢澜安,而是想把那些和表妹不对付的人,通通砍瓜切菜。

他火气滔天,手下的动作却放得很轻。包扎完,阮伏鲸觉得一般的打结不好看,拿捏着力道给表妹系了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

谢澜安的右手已抬不起来,却仿佛不知疼,眉头都未皱一下。

·

玄白对外称重伤不起,这些日子一直避在府里假养伤。谢澜安右手暂且不便,寻了由头休沐真养伤。

闲居期间她还愿意见的外客,便只有安城郡主与何羡了。

安城郡主不知道谢澜安受伤,只听说了她在黄雀楼震慑属下,好不威风,不知怎的转了性情,命人打造一副鎏金的铠甲兜鍪,别别扭扭送上门来,说是送给谢澜安的升迁贺礼。

谢澜安自从生辰宴过后,还未见过陈卿容,听说她登门也是意外,将人请进来,收下这份好意。

厅子里,她微微低头,观察对面陈卿容的神色,问:“你不生我的气了?”

她身上不擦香粉,呼吸间却兰气幽香,一靠近来,陈卿容的脸倏地红了,跺脚,娇斥:“都说了,不许这样和我说话!”

养尊处优的小郡主脾气说来就来,她要走,又有点在意谢澜安身后的那名大个女郎。陈卿容对比着兜鍪的高度,看那个英气女郎几眼,轻咬唇瓣,转过头认真交代:“你可不许把我送你的甲胄给别人穿!还有,我才没原谅你呢。”

谢澜安乐不可支,过后命人将那副金甲供进了骁骑大营的公舍中。

何羡的心思更单纯些,自从发现了谢府藏书楼的藏书之丰,他便一股脑地扎进这座宝库,也不怕人说他攀附新贵。

反正主家不赶人,他便往来借书。

这日谢澜安却在书楼底下等着他。

束梦站在她身后,娇细的怀里捧着几摞高的卷宗,摇摇晃晃保持着平衡。

何羡有些意外地走近,谢澜安手指往那些纸堆上一点,开门见山:“上一次北伐战中,户部入档的账,有没有兴趣算一算?”

何羡更为怔营。

说实话,在谢府出入这么久,他依旧看不透谢娘子是个怎样的人。

他既不明白,谢娘子身边既有那么多优秀的郎君为伍,本应当眼高于顶,为何还愿意对他这样的平凡角色和善可亲,大开方便之门?也不懂得,她是如何做到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听政又掌兵的。

她所求又为何?

“我……”何羡思索了片刻,谨慎地问:“这是户部不示人的密档吧?”

谢娘子协同督办北伐事宜,自然可以调看,他却没这资格。

谢澜安轻描淡写地说:“户部不是姓何么?”

何羡一愣,苦笑起来:“那个何和我这个何,可不一样啊。”

“那要试一试才知道。”谢澜安眼里闪着淡然通透的明光,慢悠悠道,“除非郎君觉得,自己的数术在何氏里算不得数一数二,担不下这摊事。”

何羡再不聪明,也明白了谢娘子绝非只是让他算算数这么简单。

他斗胆对上那双镇静清逸的眼眸,忽然有种直觉,只要他今日点了头,他和他阿父清苦的生涯,很快便会天翻地覆。

这是一位虽令人不知底里,却依旧莫名信服的女郎。

至于他的数术,当然数一数二!

因为其他家族兄弟根本就不稀罕碰这玩意!

少顷,何羡吃下这个激将法,伸手从小婢子手上接过累累卷宗,沉下一口气问:“娘子要我算什么?”

“军粮从京城批红到调配到位的时间、运送人力、输送时长、消耗速度……”谢澜安早已在心里考虑周全,一连串报出来,最后加重声音,“越细越好。”

“好。何某……”何羡不自觉点头,还欲说什么,忽然看着一个方向顿住了。

他的对面,一个白衣郎君手拿着一本书,漆黑的眼仁正静静望向这边。

谢澜安随之望去,看见是他,唇角松松一勾。

唇红眉黛,容颜雪白的小郎君,仿佛在没有树荫的夏日下多站一会儿,日光就会晒化了他。

印象里好像有些日子没瞧见他了,谢澜安招招手,她这里有荫凉。

胤衰奴被她发觉,抿唇矜持地走来,身上轻麻质地的衣摆随着行步轻拂,含有柳动涟漪的风致。

他轻唤了声“女郎”,不好意思地垂低眉眼:“这书上我有一处不通,不知女郎空不空闲?”

那日谢澜安给他书时说过,他有不懂处可以来问。

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但胤衰奴一次也不曾用,他一次也没有因自己的私心,去打搅有大事要做的女郎。

可今日谢澜安与别的人在一处说话,他就有不懂的问题冒出来了。

这边的事已谈妥,何羡识趣,与这位小郎君点头致意,向谢娘子告辞,去藏书楼里啃卷宗。

只是离开时不免猜测,这名郎君和谢家娘子是何等关系,长得也太……出挑了些。

胤衰奴还是半敛着眼,伸出淡粉色泽的指甲,将书上费解的词句,指给谢澜安请教。

谢澜安搭眼一看,随口答了,抬头若有所思地看他,“这都不明白?”

“我笨。”胤衰奴过了会儿,从唇间轻溢出两个字。

轻瑟低落的语气,仿佛不是在恼自己笨,而是撒娇着,求你教教我。

谢澜安也不知自己怎会产生这种臆想,明明他的脸上连一丝多余的神色也没有。

她往他手背的朱砂痣瞥一眼,留意到那身麻衫,展扇笑道:“听说,你不穿府里做的衣裳,嫌我这里裁缝的手艺不好吗?”

她与他说话时总是很放松,玩笑话信口拈来,胤衰奴当然知道。他低头道:“我有衣裳穿。”

谢澜安点头,她不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好意,以免被这心思敏感的小郎君当成施舍。

她用眼睛丈量了一下他的身高,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唤来岑山:“我从前的衣服,都烧了吗?”

她从前的衣服,自然便是男子衣装。岑山近前,难得露出几分为难之色:

“娘子恕罪,娘子当时让烧,仆烧了几件便舍不得了,一直收在耳室里没动……”

他话未说完,胤衰奴下意识拧眉:“不能烧。活人烧衣,不吉利的。”

他自幼浸淫家学,最知道这些忌讳。

谢澜安半侧着身背对他,便没看见他眼底宛如错觉般一闪而过的强硬。她回眸笑说,“那便送你了。”

胤衰奴抱着书愣在那里。

谢澜安看着他:“都是些旧衣,也不会额外花费公账。若换作旁人,纵使烧了剪了也不能染指我的旧物——你却没关系。

“所以你若喜欢,便留下几件。”

不为别的,他殓她骨,她送他衣,就当续上一点香火情。

女子的声音清朗大气,胜于五月骄阳,烧得胤衰奴快化掉。

你却没关系。

为何他却没关系?为何……对他这样好?

见胤衰奴久久不语,谢澜安无所谓地哦一声:“那还是烧了吧。”

“我要。”胤衰奴抢着说。

然后他便看见女郎笑得一脸得逞,连鬓发都跟着轻摇。

他从没见过她一本正经地做什么事,说什么话,她总是如此漫不经心,仿佛世上没什么事值得她特别上心,连笑也是。

以至于这片刻的笑容也像转瞬即逝的恩赐,让胤衰奴指骨缝里泛酸,想要握住什么,却无能为力。

他们相遇的那夜,昙花开时,他其实看见了。

全天下的昙花也比不上这一个笑。

岑山迟疑一声,没有立时去办,觉得不大妥当。

送吃送喝都无妨,可这衣物不比其他,最是私人,何况还是家主上过身的。

但谢澜安并没想那么多,她决定的事也没有更改的余地。傍晚时分,她成年后所穿过的春衣夏衫,秋氅冬裘,各色锦缎,各式花纹,有的还是簇新没上过身的,全部一包一包送进胤衰奴的屋里。

占据了他整张床榻。

对门的文良玉看得一愣一愣,慌忙望天:“下雨了收衣吗?”

当最后一包送完,胤衰奴走到门口,关上房门,又用微颤的指尖多此一举给门加了把栓。

他转过身,看着满满当当的床榻,深吸一口气,忽然想起小扫帚喜欢挂在嘴边的那句话。

像掉进米缸里的老鼠。

他好像突然忘记了自己的卑低,忘记了从小爹娘便教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可以拿……他本想从床上挪开眼睛,可最终,他还是颤抖着拨开自己的衣襟,解开自己的腰带。

他小心地取出一件白底流水纹大袖襕袍,一丝不苟穿在身上。

谢澜安从来不用薰香,但大户门庭浣洗烘干衣物时,总会用上昂贵的香料。

那些无迹可寻的香气,渗入丝丝缕缕,是贵族子弟高不可攀的神秘,是隔绝高族与寒庶间最简单的一道门槛。

现在这香,覆在他身上了。

·

脱下来,姓胤的,你不配。

他双眸黑得像墨,伸手却拢过衣领放在鼻尖下,轻轻地嗅。

·

夜阑人静,各院都将歇息。无所事事只能在主子院里的高槐上守夜的玄白,正百无聊籁,忽见视野下方闯进一个人影。

煞白一团,义无反顾走向正房的门廊。

他“嘿”地一声吐掉嘴里的草梗,这睡觉的时辰还敢往内院来,太放肆了吧!

不等他纵身跃下,胤衰奴已停在廊阶外。

他对着那片未熄灯的菱窗,声音沉淀着夜色的浓重,说:“女郎。”

寝室内,束梦正服侍谢澜安换衣,听见男人的声音蓦地一愣,看向娘子。

谢澜安身上披着一件黑色夜行衣,抬起雪白的手调整着兜帽,没有停下动作,只是脸色不明。

室外,胤衰奴在幕天席地间,一字一句说:“庾洛神逼迫我,我从未屈从于她的淫威。她抓住我,我便反抗;她让我动弹不了,我便细细告诉她我摸过多少死人,抬过多少棺椁;她给我用药,”胤衰奴闭了闭眼,“我便背风水墓穴诀,恶心她……我没有让她碰过我。”

他轻簌着长睫,剖开自己的过往。

他怕女郎以为他不干净,更怕她即便如此以为了,却一点也不在乎。就像不在乎其他事情一样。

他想让她知道,尽管胤衰奴在世间微不足道,但绝不会辱没谢含灵的衣冠。

“女郎,我是干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