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八月,九月。
这三个月里,外面天翻地覆,风起云涌,种种权谋争夺瞬息万变,无数人头滚滚落地,无数鲜血滔滔成河——然而对于阿黛尔来说,这一切却到不了她心头半分。
对于婚典那一场惊动天下的变故,她已经不记得多少。一切记忆都中止于在祈年殿上喝下那一杯毒酒的瞬间——倒地的刹那,她似乎遥遥听见了哥哥的声音,从翡冷翠清冷的空气里传来,急切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她下意识的握紧了胸口的女神像,回应着他,却身不由己的被黑暗的潮水卷去。
那之后都发生了什么,她完全不清楚。只知道醒来的时候自己已经离开了皇宫,重新回到了颐景园,身侧簇拥着诸多丫鬟侍女,萧女史正在榻边日夜照料着,看到她睁开眼的瞬间,抱着她潸然泪下。
没事了么?她在内心茫然的想着,忽然觉得眼前似乎萦绕着一片白雾。
“曼姨……为什么点那么浓的檀香?”她有些惊诧,虚弱的开口问,抬起手在眼前挥了挥——却拂不开那一片笼罩在眼前的雾,“别、别点啊……我看不清东西了。”
“公主?”萧女史失惊,“臣妾没有点香啊!”
“是么?”她喃喃,不停的挥动着手,闭了闭眼睛,重新睁开,“可是,为什么房间里有那么浓的白雾?我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看不清啊。”
“……”房间内所有侍女都为之震惊,却没有一个人敢说出话来。
在清晨明亮的光线里,所有人都看见苏醒的翡冷翠公主虚弱的挥着手,驱赶着眼前看不见的雾气,湛蓝色的眼眸惊惶而无助。
“公主。”萧女史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了大病方愈的少女,哽咽落泪。
大胤婚典上的惊变令天下震惊。喝完合欢酒后,帝后双双倒下。
熙宁帝中毒太深,以至于一直不能苏醒过来;而奇怪的是、虽然喝了同一杯酒,翡冷翠来的新皇后却中毒相对较轻,在一个月后便恢复了意识——只是毒素侵入颅脑,令眼睛受损,视线变得模糊不清。
从此后,阿黛尔的世界便永远笼罩在一片白雾里。
然而她依旧是满心欢喜的——因为每一夜,他都会从雾气中走来。
宫人们都看到了公子楚对帝后二人的关切。自从帝后中毒后,他日日衣不解带的坐在榻前。还不惜人力物力从东陆各国、甚至西域请来了最好的医生。然而在皇后病情好转时,或许是为了避嫌。他便再也不曾出入颐景园。
其实他并不曾真的离开。每一夜,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便会从黑暗的雾气里悄然走来,来到她的榻前——无名指上,缠绕着那只细细的金色指环。
九死一生后能再度握那只手,对阿黛尔来说不啻于重生般的喜悦。
而黑夜里的他仿佛也发生了悄然的改变。不再筑起屏障刻意保持距离,反而比以前更加的温柔。他耐心的听她说话,凝望着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关注——这么多年来,除了哥哥,她还是第一次感到有另外一个人走入了她的生命,在守望着她,在用心的听她说话、看着她的每一个表情,和她休戚相关。
那怎么能不令她欢喜。
在那两个月里,她和他说了很多很多话,多得仿佛把一生能说的话都压缩在几十个夜晚里说尽了。那些话。有的她甚至连和西泽尔都没有说起过——因为怕他难过。
但是她却愿意告诉他,而他也愿意耐心的听。
“你知道么?楚,我憎恨自己身体里流着的血——因为那是不洁的。
“他们都说我的母亲:美茜琳赛,是一个东陆来的女巫——那个出身不明的女人勾引了我的父亲,从而生下了我和哥哥。所以,我们是由侍奉神的男人和嫁给魔鬼的女巫所生的、不能见光的私生子女。
“从一出生起,我们身上就有种种不祥的预兆:我生下来就看不见东西,而哥哥天生就有癫痫。此外,我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俗世,却经常能看到各种死去的鬼魂。年纪小的时候,我丝毫不懂掩饰。经常因为那些无所不在的鬼魂而惊呼出来——于是宫里的人都对我们侧目相视。称呼我们为‘魔鬼的孩子’。
“他们都说母亲是一个美丽非凡的异族女子,然而她的美貌却不是圣洁的。而是带着某种堕落的、黑暗的美,就像地狱里的魔鬼——她是一个东陆人,楚,有着黑色的长发和黑色的眼睛,身上布满了奇特的花纹——就像羿和那个凰羽夫人身上有的一样。
“我想,说不定她真的是一个女巫。其实我有某种幻觉,总是觉得自己曾经看到过她的脸,看到过她受刑的模样。但这分明是不可能的。
“再后来,在我八岁生日那一天,母亲忽然悄然回到了宫里。
“我欢喜得要疯了。母亲亲自下厨给我们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那是她第一次像一个母亲一样给我们做饭,盛汤,殷勤的劝她的两个孩子多吃。我摸索着拿起汤匙,却忽然感觉到西泽尔在桌子底下拉紧了我的手。我没有明白过来,却听到他已经先喝下了汤——现在想起来,哥哥他一定是敏锐的感觉到了母亲这次归来的反常吧?所以,他先替我试了毒。
“结果,在母亲下厨去端出剩下的一道菜时,哥哥用语气颤抖的低声和我说,不要吃,母亲是要毒死我们!——我一时间吓得呆了,哥哥要我快逃。但我不肯扔下他,便扶着他夺门而出。我看不见东西,在漆黑一片里摸索着奔逃,哥哥的呼吸在耳畔渐渐微弱。
“很快,母亲发现了我们的逃离,竟然发狂般地握着刀,在后面急急追来。
“我逃到地下室,躲进一只柜子里。死死反锁,和哥哥在黑暗里抱成一团——而母亲就在外面用刀不停的劈着柜门,厉声诅咒,发出疯子一样的大笑。她的手从破洞里伸出来,尖利的指甲抓到了我的眼睛。
“啊……楚,楚!但愿你能明白我那时候的恐惧!”
大胤黑暗的深宫里,他默默伸出手抱紧了她。她在他的怀里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一直到他亲吻她的额角,才渐渐平静下去。
“女神保佑,我们最终得救。母亲被逮捕。
“然后以女巫的名义被烧死在火刑架上——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在她被烧死的那一天晚上。我的眼睛忽然恢复了视觉。
“那之后的几年,我过的很平静,也是很幸福的。因为我和哥哥在一起。
“但十四岁的时候,我却被父王嫁到了高黎——那个年老的皇帝在西域以恋童癖而出名。他不惜以撤除对教皇的支持作为条件,威胁父亲把我嫁给他做皇后。哥哥和我苦苦哀求父王拒绝这门肮脏不堪婚事,但没有用——在政治交易面前,没有人会顾及两个孩子的感受。
“在父王答应这门婚事的当晚,我绝望得想要死去——而且也确实那么做了。我喝下了整整一壶毒药,在深夜投身于十二月冰冷台伯河中。但第二天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在一条捞尸船上。西泽尔躺在我身边,因为突发的癫痫而抽搐昏迷。
“我不知道那么单薄的哥哥是怎么把我从冰冷的河水里救上来,又是怎么解掉我身上的毒——但那一瞬间,看到他的痛苦,我打消了死亡的念头。
“我哭着和西泽尔说我们逃吧!逃离翡冷翠,逃离教廷,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异教徒的国度,相依为命的生活。但是,他却并不答应——他说,我们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逃脱的。如果要活下去,就必须留在翡冷翠,必须留在父亲身边。
“那一夜。在台伯河的捞尸船上,我们瑟瑟发抖的紧抱着,说了一夜的话。哥哥指着圣家大教堂的女神像对我发誓,说无论我嫁到哪里,他都一定会把我带回来——直到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把我们分开为止。
“在天亮之前,他终于说服了我——于是,就像八岁之前一直做的那样。我把手交到了哥哥手里,任凭他把我领向不可知的命运彼岸。推入灭顶的洪流。
“我嫁去了高黎。
“至今以来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在高黎皇宫的日子。我不敢说,也不能说——只要我哥哥知道我受到的哪怕十分之一的凌辱,他一定会发疯!
“我在那里度过了四百六十三个日夜,每一天都像一百年那么漫长。我等待着哥哥来接我,然而等来的却是他在翡冷翠和晋国公主成婚的消息——楚,你知道我当时听到这个消息的心情么?就像一个被遗弃在暗无天日深宫里的孩子,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丝光线在眼前熄灭。
“很多很多次,我都想到从高楼上一跃而下。不过,我没有那么做,我不能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就算要死,我也一定要死在他的眼前。我要他亲眼看着自己妹妹的死亡,作为对他背信弃义的惩罚!
“所以,我忍耐下来了。一直到一年多后,等来了翡冷翠派兵讨伐高黎的消息。
“但愿女神宽恕我!——在听到第一任丈夫战死时,狂喜充满了我的胸口,我奔向我的哥哥,尽管他的长矛上还挑着我丈夫的头颅。
“快两年不见,西泽尔似乎变了很多,当他紧紧拥抱我的时候,我几乎觉得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怀抱——如此坚实,却如此冰冷。
“在回到翡冷翠以后,我们恢复了童年时的亲密,形影不离。虽然我的眼睛早已复明,哥哥却一直保留着牵着我的手走路的习惯。他严密的守护着我,甚至所有试图接近我的贵族子弟都得到了教训——谣言因此而起。不过我反而很高兴:因为自从高黎王宫的噩梦后,除了哥哥,任何男人哪怕只碰到我一根手指头、都会令我觉得肮脏不堪。
“哥哥他从不曾对我说起过他的妻子、晋国的纯公主。即使无法回避的提及,他也以‘那个女人’来代替,语气里没有丝毫的温度。
“远嫁高黎的两年,是我们自出生以来最长久的一次分离,那一次之后我以为我们再不会分离——然而,很快我就知道错了。因为在我父王眼里,我是一件珍贵的礼物,可以用来结交他认为合适的盟友。而他选择了东方的大胤,准备第二次把这件礼物递出去。
“而这一次,哥哥甚至没有做过劝阻父王的努力,就让我出嫁了。
“呵,是啊……他有什么理由阻拦这样一门‘完美’的婚事?他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他只是我的哥哥。兄妹的关系太松散,我们不属于彼此,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把我带走。而他将无能为力。
“他明知我的痛苦,却一次次的将我拱手送人——因为他留恋权势,而我却眷恋他——所以这样一来我们谁都无法离开了,只能在漩涡的中心越陷越深。
“楚,你知道么?我那个女巫母亲在临死前,曾经恶毒的诅咒过我们——那火中的诅咒至今如同烙印一样烫在我心里:
“‘凡是你们身边的人,都会遭到不幸;凡是你们经过的地方,都会流出无数的血;你们终身都不会得到你们想要的。哪怕身在大海也喝不到一滴水,哪怕被无数人所爱也会孤独而死’。
“——这是我们毕生无法摆脱的诅咒。”
“……”
那样的叙述刚开始长达三个时辰,直到天明才能停歇。后来随着苦痛的倾尽,便渐渐缩短。她在说完时经常浑身颤抖,手足冰冷地缩成一团,他便无声地伸出手臂,如同抱一个孩子般的将她放在膝上,一边倾听,一边将她颤抖的身子拢入温暖的怀中。
那一段日子,对阿黛尔来说,简直如同一场梦。
她终于远离了出生以来的一切黑暗,没有人打扰她,也没有人支配她,她自由自在地生活着,每一日都抱着希望在等待。她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如何。
也不关心她的丈夫生死,她从来不去问公子楚任何问题,只是贪图着片刻的温暖,眷着这梦一般的黑夜。
在最后的叙述结束时,她忽然觉得空前的平静。
仿佛心里所有的黑暗和恐惧都倾倒而出,心里一片空明。她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再也不颤栗。只是坐在他的膝上,静静将头靠在他温暖的胸口——那个人始终没有说话。一直以来,他都是静静地倾听,却从不说一句话,只在她颤栗的时候抱紧她,抚摩她的金发。
他是那么的有耐心,仿佛再听上几生几世都不会厌烦。
然而,在最后的那一夜,在听完所有话之后,他却忽然开口了——“那么,你恨你哥哥么?”
“不,不恨——因为我知道他比我更痛苦。”她靠在他的胸口,低头看着暗盒里少年苍白的脸,轻声,“我知道他就是这样地人……我原谅他,并且依然爱他。”
听到她的回答,不知为何,他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没有星月的夜里,烛火已经燃尽。昏暗的室内,公子楚的脸笼罩在一片白色的雾气里,依然是那样的高贵而苍白,带着令人沉迷的淡漠宁静——他的眼睛是黑色的,东方最神秘的色泽,深不见底,幽暗纯粹,仿佛最深的大海、隐藏了无数的东西。
他的目光却是阿黛尔所看不懂的——在他目不转睛看着她的时候,那双眼睛却仿佛是在看着隐藏在她身后的某一张类似的脸庞。那样的温暖而哀伤,柔和而宠溺,带着失而复得的宁静欣喜和小心翼翼。
那一瞬,她忽然明白过来了——
原来,他眼里所看到的并不是她。或许,在弄玉活着的时候,他从未抽出过哪怕一个晚上的时间、来听听她想说什么,而在他明白过来的时候,却已经永远的失去了她。
阿黛尔忽然笑了起来,因为深深的懂得,所以心里涌起了莫名的悲悯。
“哥哥。”她忽然轻唤了一声,凑过去吻了吻那只带着金色指环的手,改用华语,轻声道,“不要难过了……我原谅你,并且依然爱你。”
那一瞬,她听到那颗沉稳如钢铁的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阿黛尔……”他低头凝视着她,第一次用纯正的希伯莱语叫了她的名字。
在这样的注视里,阿黛尔忽然觉得有些胆怯,微微瑟缩了一下,准备赤足从他膝上跳下——然而他的手牢牢环抱着她,仿佛要把她永远的固定在身侧一尺之内。
“阿黛尔。”他低头久久地望着她,低声,“别走。”
“嗯?”她本想逃开,却被他眼睛里的表情挽留住。
她和他离得那样近,近得能看到他每一个细微表情变化——他的眼睛是纯黑的。然而在这幽深的黑色泉水里,却浮动着淡淡的光。他的眼神是如此孤独而渴望。仿佛一个孤身走了很久很久的人,终于想要暂时歇息。
“再说一遍吧。”他低声道,似是哀求,“刚才的话。”
“好吧。”阿黛尔张了张口,却无法说完方才地话,“楚,我原谅你,并且……”同样的话再度说出来时,因为缺少了片刻前那种从心中涌出的由衷抚慰,显得如此生硬和奇怪。
“原谅我并且爱我吧……阿黛尔,”他忽然叹息,将她抱紧,“无论我是怎样的人。”
他用力地抱紧了怀里娇小身躯,似乎想要将她融入自己的生命她和他如此相象,是同一类人。他们都是涸撤之稣,在沧海枯竭。
天下板荡的时候,还在即将干涸的车辙里相濡以沫,用尽最后的力气互相温暖、彼此安慰。
她惊慌地后退,却被更紧地抓住,只好颤栗地闭上了眼睛听由天命。他深深地吻她。那个吻仿佛蕴藏了太多太强烈的感情,几乎令她窒息。她在黑暗里颤抖,嘴唇仿佛深海的某种贝类,冰冷而柔软,微微的触碰就令其紧闭,因为恐惧而拒绝着外来的侵犯和探索。
他将她拦腰抱起。轻轻放倒在垂落的金帐中。拂灭了案上的灯火。华丽宽敞的寝宫里瞬间一片黑暗,只听见更漏簌簌落下的声音和近在耳侧的呼吸。
在黑暗压来地那一瞬。她忽然想起了多年前在高黎王宫的遭遇,开始极力挣扎。
“不要怕,”他在她耳边说,声音温柔,“这并不可怕,阿黛尔。”
他抚摩着她的面颊,喃喃地和她说话,直到她渐渐放松——不,这感觉是崭新的,和以往完全不同……没有恐惧,没有逃避,没有撕心裂肺的痛苦和耻辱,而是充满了好奇和欣喜——好奇对方能给予自己什么,也欣喜于自己被需要。
仿佛黑暗里盛开的花朵,温暖而甜蜜。
黑暗的最深处,屋架上的人看了一眼底下垂落的纱帐和熄灭的烛火,露出了复杂的表情,一纵身,无声无息地溜出了房间,仿佛一阵吹动帘幕的微风。
那个藏身于黑暗的人坐在屋脊高高的砥吻上,对着冷月抽了一支雪茄,然后苦恼地抓了抓头发——今晚发生的事可完全出乎计划外……这一来,要怎样和西泽尔交代?如果知道自己妹妹被人拐跑,那家伙非疯了不可。
这可怎么办呢?——受命来到东陆之前,还没想过会遇到这种情况。
影子在黑暗里坐了许久,一刀一刀地削完了玫瑰上的尖刺,仿佛终于想通了什么,耸了耸肩膀,无声地吹了一声口哨——算了,干吗要多管闲事告诉西泽尔这些事情呢?反正他的任务只是保证公主安全而已。何必多嘴多舌,白白的让那个家伙抓狂呢?
如今不是一切都很好么?
虽然有点不是滋味,但他还是微笑了。也没有回头,手指只是一挥,便准确地将那一支红玫瑰插入了窗台上的花瓶,轻得没有惊动那一对在夜里缠绵的恋人。
熙宁帝十一年九月,大胤丞相端木景文率领百官跪于颐风园外三日三夜,请求公子楚重新出山力挽狂澜,终因年迈力竭而昏倒。倒下前,嘶声大呼:“世人皆云公子天下无双——今乃大胤危急之时,而公子因一己之私而袖手旁观,若使越国破天极城而夷先王之宗庙,公子当何面目对天下人?”
公子楚为之动容,亲出宫门跪地将其扶起,自称万死,相对泣下。
九月十五日,因为熙宁帝中毒太深无法临朝,内忧外患之下,公子楚在各方呼吁中,再度以摄政王的身份回到了朝堂之上,开始主持大胤的内外军政大事。
为了遏制北方越国遗民势如破竹的攻势,他派出了麾下门客、兵法家韩空和宿将樊山去往龙首原,接替原来带兵的宋将军。离开帝都出行前,两人立下了不胜不还的血誓,并迅速的连打了几场漂亮仗。阻止了意图收复幽燕十二州的越国军队的攻势。
接着,公子楚发信给北方接壤的邻国卫国。以摄政王的身份请其共同出兵,越境打击淮朔两州的叛党——此事虽然重大,但是卫国在太子云泉的极力推动下很快同意了这一提议,派出五万人的军队越过了两国分界线,深入大胤境内的乌兰山脉,将北上驰援房陵关的淮朔叛军拦腰截断,使其首尾不能兼顾。
龙首原上的战况,一时间回到了相持的阶段。
与此同时,外战进行的如火如荼,朝野上清算也在无声地展开。
在公子楚的主持下,凰羽夫人一案被彻查到底,由此牵连出了一大批朝廷要员。其中为首的内阁首辅方船山虽然当场身死,但因其罪大,满门依然被诛灭。另外贵妃的党羽也一一被追究,包括刑部侍郎张攀龙在内的诸多官员纷纷被问罪下狱。
抄家灭门进行的低调而有条不紊,不到两个月时间里。便有三百多人弃甲。
大胤的政局变化震动了天下,不到一个月,连遥远的翡冷翠都获知了这一消息。
圣格里高利二世教皇派出了使节去往东陆探望自己的女儿,同时刺探如今大胤的政局,然而带回来的消息却令他不安:熙宁帝中毒后一直没有恢复意识。朝政被胞兄接管,很可能再也无法回到帝座之上——而他刚出嫁的女儿虽然幸运地逃脱了被毒杀的命运,但接下来却很可能要成为寡妇,将被冷藏深宫再无出头之日。
“阿黛尔是我的珍宝。她才不到二十岁,可不能一辈子在东陆守寡。”圣格里高利二世教皇初蹙起眉头,对儿子道。
“西泽尔。听着,如果她的丈夫死了。我们也不能让她成为殉葬品——知道么?必须采取某种措施。”
“是。”戎装的青年站在金座旁,低首领命,掩住了眼神里的光芒,“父王,一旦到了适当的时候,我一定会把阿黛尔好好带回来的。”
教皇看着最能干的二儿子,眼里有奇特的表情,许久忽然叹息:“真是奇怪啊,西泽尔……你们两个人,似乎天生注定就无法分开呢——无论阿黛尔嫁到了天涯海角,你终究都会去把她找回来,是不是?”
九月是残酷的一月,骊山上枫林层染,望去如鲜血泼地。
然而幽居在颐景园的新皇后却完全闻不到一丝血腥,只觉得这是自己一生里最明媚的时光。欢乐让阿黛尔容光焕发,苍白的脸有了血色,眸子有了神采,身体也是一日日的康复,气色良好,完全看不出几个月前还一直徘徊在死亡边缘。
萧女史虽然明白她如此快乐的原因,却是暗地里叹息不已——
“公主真是天真啊……她不明白这终究是会一场空欢喜么?”暗地里,她对华御医道,“无论如何,她和公子永远无法在一起。”
老者却是摇头:“我想她是明白的罢?她其实很聪明,小曼。”
“也是,”她轻声叹息,“就让她多做一会儿美梦吧……可怜的孩子。请你家公子放过阿黛尔吧,不要毁了她。”
“不会的,”华御医却是意味深长地叹息,“你不知道,公子对阿黛尔公主之重视,甚至让穆先生都深为忧虑。”
“呵,再爱又如何?他日公子必然会成为皇帝,也必然会有自己的皇后——他永远无法带着公主走在日光之下。”萧女史却是惨然一笑,“而且,近日我听说卫国国君有意将婉罗公主许配给公子,也差不多得到了确切的答复。”
“……”华御医无法回答这个尖锐的问题,沉默下去。
“或许,事情和你我想象的都不同。”老者望着颐风园,脸色肃然。“今天早上,翡冷翠的教皇使节来到了帝都,和公子会面了一次。”
“什么?”萧女史吃惊,“教王的意思是?”
“他不能容许女儿一辈子留在深宫守寡,”华御医淡淡,“如果皇上一旦驾崩,他希望将阿黛尔公主接回翡冷翠。”
“这不符合礼法。”萧女史反驳。
“呵,公子可不会为了‘礼法’而冒与西域交恶的危险。”华御医拈须笑了笑,“阿黛尔公主不会在大胤呆很久了——据说公子和穆先生商议后,已经准备答应教皇的要求。”
“……”萧女史默然良久。“他的确像是会这么做的人。”
“你看,尘归尘,土归土,”华御医淡淡道,“他们终究会各走各路,不必担心。”
尽管外面有人为自己担忧不已,阿黛尔本人却似乎没有想的那么远。她居住在颐景园里,身体渐渐康复。只是单纯地盼望着每一日的白天可以短些、更短些——好让自己所爱的人从日理万机的政务军务中解脱,在夜晚降临时来到她的寝宫。
那便是她在东陆漫长枯燥的生活里,最快乐最满足的时候。
在身体好转后,她从未再去一墙之隔的颐音园。虽然每一夜还是能听到冥冥中的箫声,听到那一首激越的绝命词,甚或能看到白楼最高层那个幽灵少女和红衣歌姬的影子——但是,出于一种奇特而复杂的心理,她没有再踏入那个荒园半步,仿佛不知道该怎样面对那个幽灵少女和那个红衣的歌姬。
是的,是的……不要再去想这些亡者了,她是活着的。她该有自己的生活。
在这一段日子里,甚至连那些噩梦,都已经渐渐离开了她的身侧。
大胤的局面错综复杂,事务繁忙。每次出现时,他都似乎极疲惫。但又极清醒,从来不曾沉湎过多,天亮之前准时离开,白日里从不踏入颐景园半步——他和她是叔嫂,东陆礼教严苛,这种王室之间的丑闻若传出去。几乎可以毁掉大胤王室数百年来的声名。
但明知是危险的沼泽,但他却依然不曾抽身离开。
那一夜情到浓处,她穿着睡袍赤足坐在他膝盖上。用手指绕着他乌发,另一只手指绕了一束自己纯金的卷发,合在一处,打了一个同心结,微微红了脸抬头看他——他的脸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白雾里,望着她笑,仿佛也明白她的意思。
并指剪去,发丝如刀割而落,落在手心。公子楚在月光里凝视着着金发和黑发交织而成的同心结,忽然轻声叹息,低吟:“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什么?”她一时无法理解,只诧异于他语气里出现的哀伤。
“这是古时候一个东陆男子在出征前留给妻子的诗,”公子楚淡淡解释,眼神莫测,“他知道这一去非常危险,所以和她约定:如果战争结束后自己还活着,就无论如何都会回来看她;如果死了,也会永远的想念着她。”
阿黛尔身子一颤,默默在心里将这首诗念了一遍。
“我的结发之妻,在今天死了。”他忽然道,眼眸黑得深沉。
“啊?”她轻轻低呼。
“是,蕙风她死了。”他低声冷笑起来,带着复杂的情绪,“我下旨追查贵妃余党,刑部张攀龙自然难逃其咎,被满门抄斩——我特赦她可以出家去——虽然她夫家和父家都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阿黛尔不解:“那她为什么死了?”
“自己上吊死了。”他在黑暗里凝望着屋顶,冷冷,“真蠢啊。”
“……”她一颤,沉默下去,只觉围着她的那只手忽然冷如钢铁。
“你难过么?”许久,她才小心翼翼的问。
“不,”他短促地回答,声音没有起伏,“在我心里,她已经死去很久了。”
阿黛尔无声地用手揽住他的脖子。他的胸口地衣襟敞开着,在夜风里冰冷如大理石。她将温暖的脸贴在他胸口上,他的心脏跳动得沉稳而冷静,仿佛没有任何事能让它改变节奏。
“想西泽尔么?”他忽然问。将手放在她胸口的项坠上,“想回去么?阿黛尔?”
阿黛尔靠在他的肩上,因为这个猝及而来的问题震了一下。沉默许久,才将他的手轻轻推开,把项坠握在手里,侧首向着西方,低声清晰的回答:“想的。”
他的唇角在黑暗里弯起一个弧度,无声的微笑。
“是么?那么,等明年季候风吹向翡冷翠的时候,我就送你回故乡去。好不好?”他在黑暗里凝视着帐顶,开口,“今天我接到了翡冷翠教皇的亲笔信,里面询问我万一皇帝驾崩,我将对你将会做何安排,并且表示愿意将你接回娘家——我准备答应教皇的请求。”
“……”她没有回答,仿佛被这个意外的消息震住了。
“西泽尔几次写信询问你的情况,也是迫切地想要你回去。”他忽然在黑夜里轻轻笑起来,将手垫在脑后,凝望黑暗,“呵……听说他和他那个晋国妻子相处得很糟糕,至今都不曾同房——是,怎么能不糟糕呢?他心里不会容得下别的人。”
仿佛这番话激起了心中极大的不安,阿黛尔忽然在黑夜里坐起身,离开了他身旁。
“怎么,心中有愧么?阿黛尔?”他却轻声开口,从背后抱住了她——她的身体柔软温良,有如最好的美玉,他喃喃叹息。“多么奇怪……你的丈夫如今奄奄一息地躺在深宫里等死,你不会为他觉得丝毫愧疚,然而,却为了背叛自己的哥哥而感到内疚么?”
“不要说了!”她忽然推开了他,烦躁地,“不要说了!”
她黑暗里坐起,沉默了半晌,忽然抱着膝盖嘤嘤哭了起来。
“不要哭了。我送你回去吧,阿黛尔,”他轻声叹息,漆黑的眼里闪着某种光泽。抬手轻抚她金子一样的长发。“我知道你非常思念哥哥,日夜盼望着回到故乡——我也答应过西泽尔。等大胤局势一安定就送你回翡冷翠去。”
“……”她没有说话,抱着膝盖默默流泪。
“替我把这个指环还给他。告诉他,我守住了承诺。”他轻声道,在黑夜里褪下左手无名指上的金色指环交给她,“不过请把这个同心结留给我——我会想念你的,阿黛尔。”
“不,”她却忽然开口了,声音细细的,“你在说谎,楚。”
这样细小的声音却仿佛是一根针,刺中了那颗冷定如铁的心。
“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把我长久的留在这里,是不是?”阿黛尔抬头望着黑暗的屋顶,“是的,你当然要送我走!反正皇帝死后,留着一个守寡的皇后也没有什么意义——你乐得做一个顺水人情把我还给我哥哥。”
他吃了一惊,在黑夜里坐起身看着她:“你在说什么?阿黛尔?”
“而且,不送走我,你怎么能无牵无挂的娶那位婉罗公主呢?”阿黛尔轻轻笑了起来,讥诮地开口,“啊,是的,是的!即使你为难,也不是因为爱我——而是因为我身份特殊,不能随便处置。谁叫我是教皇的女儿,高黎的摄政女王,还是大胤‘先帝’的皇后呢?”
她用希伯莱语说着,语气激烈,带着东陆人不曾有的直率和讥讽。
他在黑夜里看着她,仿佛是第一次才认识她一样——这样讥诮的语气,这样地一针见血地敏锐,他从没想过会出现在纯真温柔的她身上。他原本以为她只是一个站在黑暗里,等待人去宠爱的寂寞孩子而已,温顺而沉默,犹如洁白无罪的羔羊。
原来,他毕竟不曾了解完整的她。
的确,她说的没有错。帝都局势平定的时候,他送走了公子苏兄妹,发觉对方身边已经没有了上次被东昏侯看中的那个侍女。暗中一打听,却知那个可怜的女子已被婉罗公主借故处死——仅仅只为他曾经对她稍加眷顾。
以婉罗的性格,日后若察觉了丝毫痕迹,便会陷入极大麻烦。
然而他却始终没有为自己分辩什么,只是默默的在黑暗里俯身过来,伸出双臂将她环抱,拉入怀里,抚慰似地亲吻她的额头和嘴唇。
“不,放开我,”她极力地挣扎,“你已经没有资格再碰我了!皇叔摄政王阁下!”
她的话是如此尖锐,和平日那样甜美宁静的模样完全相反——仿佛被这种忽然逼人而来的气势镇住,他松开了手,在黑暗里静静凝视着她,眼里却露出了一种赞叹的表情。
真是奇怪啊……为什么越是到最后的一刻,却发现她越是令他惊叹呢?
“阿黛尔,平静一些,不要像绝望的鸟儿一样撕扯你的羽毛。”他凝视着月光里的她,用希伯莱语低声道,“难道我们不是为了相互安慰而在一起的么?你终归要回去的——如今到了应该分开的时候了,难道不应该好好的说再见?为什么要和我争吵呢?”
“……”她定定的凝视着他眼里的冷静表情,一时间竟无法回答。
“东陆还有一首歌谣,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公子楚轻声叹息,抚摩着手心的同心结,低声,“‘种花莫种官路旁,嫁女莫嫁诸侯王。种花官道人取将,嫁女侯王不久长’。”他曼声低吟,眉间带着说不出的复杂情绪,抬头看着她,笑了笑,吐出最后两句:“‘不如嫁与田舍郎,白首相看不下堂’。”
阿黛尔听着那一首歌谣,忽然间有些恍惚。
“明白了么?阿黛尔,嫁给我这样的人,其实并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所以,错过了也并不可惜。”公子楚握紧那枚同心结,笑了笑,“何况你最爱的人始终只是西泽尔而已,还是回到他身边去吧!”
在掠出窗外之前,他在窗台上停下来看了她最后一眼,叹息:“不过,阿黛尔,在明年季候风起之前,我们应该还来得及去九秋崖看一次桫椤花海——真的是非常美,相信你回到翡冷翠后也会梦见它的。”
那一夜之后,他果然再也不曾踏入这里半步——虽然他的居所和颐景园只有一墙之隔——
黑夜里那个寂寞而深情的秘密恋人消失了在日光之下。朝堂之上,端坐着白衣如雪的公子,睿智决断,文才武略,一边理顺国内的政局,一边操纵着千里之外的战事,从容不迫,游刃有余,有一种掌握乾坤的冷定。
此外的一切仿佛已经被他完全遗忘,仿佛露水一样短暂。
“穆先生,我决定在登基后将皇后遣归翡冷翠。”垂柳下,他微微的笑,声音平静,抬起手按在心口上,“你看,你的担心是多余的——仗已经在这里打过了。我赢了。”
穆先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公子眉梢平添的一丝细纹,叹了一口气——是的,舜华,你是那样冷静到冷酷的人,决不会在大局的判断上出现错误,也不会做出错误的取舍。在这一场前所未有的无声战争里,你再一次战胜了自己的内心,克服了人心的软弱——就如你二十多年来一直在做的一样——
只是……你心里的那根弦,也已经越绞越紧了吧?如果在你达到那个梦想之前、那根弦却断裂了的话,一切就都毫无意义了。
何况,自从抽身离开颐景园以后,你便再也没有赢过我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