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冷翠来和亲的公主病得不轻。这个消息一开始被颐景园的总管瞒住,生怕上达天听,引起皇帝的追究——然而,却不知深宫里早已有人在第一时间得知了所有究竟。
“那个丫头病了?”回鸾殿里香气馥郁,贵妃斜卧美人榻上,懒懒的问。
“是。听说是因为陪嫁嬷嬷遇刺身亡,伤心过度而病倒,”端康轻声回禀,“一连几天高烧不退,神智不清,都认不得人了——四位太医连番用药,却是丝毫不见起色,眼看越发的重了,已经有两三天不进饮食,只剩了一口气。”
“是么?真是不幸——”凰羽夫人望着锦帐,忽地一笑,“转头给太医院的四个太医每人封一万两的赏银。请他们再给我尽心一些,万万不可怠慢了翡冷翠来的公主。”
端康躬身:“是。”
凰羽夫人沉吟了一下:“对了,听说那个叫羿的奴隶也失踪了?”
“是。”说起这个,端康的眼神凝聚了一下,“奴才觉得,这事有点蹊跷。”
“怎么?”凰羽夫人问。
“虽然他不过是个擅自逃离的奴隶,但是……奇怪的却是他是在公主病倒的同一天晚上失踪的。”端康蹙眉,“奴才觉得似乎哪里有点不妥。”
“嗯……”凰羽夫人的眼神也凝聚起来,“颐景园内外那么多眼线,难道没一个人看到他是怎么走的么?那倒真的不可小觑了这件事。”
“是,”端康似有惭愧,“奴才无能。”
“算了,走了最好——”凰羽夫人一拍扶手,叹息,“但就怕他不是真走,而是杀个回马枪。还是得派人细心查探对方的下落踪迹。”
“是。”端康领命。
“对了,”凰羽夫人忽又想起什么,“有那个刺杀司马元帅的刺客下落没?”
“尚没有。”端康更觉惭愧,“奴才已经派枭盯着颐风园了,几日来,却只见公子府上高朋满座,通宵达旦欢宴畅饮,不见刺客有乘虚而入的样子。”
“是么?那就奇怪了——”凰羽夫人喃喃,有些迷惑,“既然司马老儿死了,下一个就该轮到公子楚了,断不会错。那个刺客莫非是半途而废?”她摇了摇头,似乎也想不通,不由摁着心口叹息:“真是的,怎么最近忽然冒出那么多事情来……”
“娘娘还是要保重身体。”端康低头看见了那一支白玉烟筒,不由叹息。
“没事,最近几天已经好得多了,”凰羽夫人捂着心口,微微蹙眉,“倒是皇帝,好像真的病了,这几日咳嗽的越发厉害,整夜整夜的出虚汗做噩梦。”
端康回复:“娘娘不必担心。几位老太医都来看过了,均说是风寒入侵而已。”
“那就好。”凰羽夫人笑了笑:“如今大计未成,他却还死不得。”
“是。”端康垂手。
凰羽夫人斜靠着美人榻,顿了一顿:“朝上的事进行的如何了?”
“一切如娘娘安排。”端康上前一步,低声回复,“今日皇上又接到北方云中节度使的奏章,称淮、朔两州连年大饥,百姓连留着春耕的种子都吃尽了,民怨沸腾,流寇趁机作乱,连占了数座城池。云中节度使无法控制局面,再次请求朝廷派兵平叛。”
“哦。”凰羽夫人点了点头,“皇帝怎么说?”
“因为上次派去平叛的图海将军铩羽而归,还折损了近两万人,朝野上下对两州之乱有燎原之忧。”端康字斟句酌地回复,“皇上本想邀司马元帅复出,带兵剿平叛乱,不料元帅旋即遇刺——今日皇上再三以此诘问,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出列担起重任。”
“是么?承平日久,大胤庙堂之上看来也只剩下这些酒囊饭袋了——”凰羽夫人微微冷笑:“徽之一定气坏了吧?”
“是。”端康颔首:“今日皇上心情非常不好,娘娘务必小心应对。”
“呵……他啊,不过是个坏脾气的孩子而已——总是心情不好,却又总是不敢彻底的发作,只能别别扭扭的委屈着。”凰羽夫人冷笑一声,若有所思的看着庭外春风里的牡丹,忽地一抬手指,示意青衣总管靠近说话。
“派人秘密联络方阁老和张尚书,”凰羽夫人眼里露出一种锋锐的表情,声音轻而冷,“那两个巨蠹,结交他们那么多年,到了今日也总算有用得上的地方了。”
“请娘娘吩咐。”端康弯下腰,俯耳恭听。
“事情不复杂。”凰羽夫人道:“明日上朝,请他们联名举荐一人平叛。”
“何人?”端康不解。
凰羽夫人嘴角忽然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一字一句:“公子楚。”
“什么?”端康倒抽一口冷气,触电般弹直了身子,“娘娘真要请公子复出?娘娘应该知道,那两州的叛乱原本只是我们……”
“我当然知道。”凰羽夫人冷冷,“照我吩咐去做。”
“可是,”端康喃喃,“若一旦公子得机会重掌军权、东山再起的话……”
“不,”凰羽夫人却截口打断了他:“他不会有那种机会的。”
“你可不知道徽之有多恨他哪。”她凝望着碧空,涂着薄脆丹寇的手指伸出去,掐断了一支瓶子里盛放的牡丹,看着鲜艳的汁液染在手上,微微冷笑——
“而我,只是想让他死得更快一些罢了。”
颐风园里,和风轻拂。
正是牡丹盛开的时节,整个帝都全都染上了富丽堂皇的气息,然而天极城东北角的这个花园里却是素净如雪,唯有一池荷叶亭亭摇摆,柳丝在四月的风里飘扬,拂过白玉的棋盘上。
亭外的柳树上高高靠坐着一个抱剑的少年,冷眼看着亭中对弈的两人。
一枚白子准确地落在棋盘上,将对方一条大龙拦腰截断。
年轻人放下手里拈着棋子,修长的手指稳定而轻捷,一子点死了对方棋局,却神色不变。这个二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脸色苍白,有一种世家贵族才有的散淡超然气质,衣带在风里轻轻飞舞,神色有如山顶皑皑积雪,凛冽不可亲近。
谁也看不出不到一个时辰之前,他还在酒池肉林里痛饮彻夜。
“罢了罢了……公子隐忍多时,最终还是不放过我这条辛苦做出的大龙。”坐在他对面的青衫客将手里的黑子投入盒中,长笑:“不下了——公子屠龙之心一起,臣下还有什么胜算?止水,别看了,下来一起喝茶吧!”
“尚未到绝地,如何便弃子?”白衣公子微笑,手指点在对方大龙旁的某处,“如此应对,白子便无功而返。”
“不错。我怎么看不出来呢?”青衫客看了那处片刻,才恍然明白了其中奥妙,不由颔首:“这一年多来,公子的棋力更是高了,允称国手。”
“穆先生谬赞——舜华近几年耽于游乐弈戏,自然有所寸进。”白衣公子无声一笑。
“公子这几年哪里是耽于游乐,”被称为穆先生的青衣客微笑,“是忙着和宫里那位斗呢。”
“……”白衣公子沉默,神色也肃穆起来。
虽然此处和皇宫相隔甚远,然而一说到此处,那个女子的阴影便仿佛从天幕里浮凸出来,带着某种压迫力——后宫里那一位三千宠爱于一身贵妃,手段高超,心计毒辣,在朝野纠集的力量越来越大,如今的确已经成了大胤的心头大患。
或许正因为如此,公子这一次才会支持迎娶西域公主为皇后吧?
“在下一直想不明白,为何皇上对凰羽夫人如此宠爱?”穆先生叹息,“后宫佳丽无数,为何皇上独宠一个比自己年长十几岁的女人呢?”
白衣公子微微笑了笑,抬起头来凝望高空中的云,仿佛在回忆着什么。
“穆先生,你知道么?”他望着碧空,许久才道,“皇上的母亲慕氏也是越国女子——只可惜,她死的时候皇上才八岁。”
穆先生猛然一震:“原来如此……”
“只是,在下的确低估了她。如今皇后已废,司马将军遇刺,下一个应该就是我了——”公子凝视着高空,语声里忽然透出铮然之声,“皇上之耳,在其枕边;皇上之剑,悬于我顶——舜华虽无用,却也不是甘心就死之人。”
穆先生沉默许久,终于低声:“当年先帝遗诏公布之时,公子虽心怀疑惑,却并未发难抗旨。如果当时公子……”
“不,当时肯定不能。”公子楚淡淡,“司马将军是徽之的泰山,手握重兵,如若我有异议,少不得大胤便要起一场腥风血雨——先帝新丧,越国虎视眈眈,当时又怎能起内乱?”
“也是。”穆先生颔首,“当年公子若争天下,只怕亡国的便是大胤。”
“当初我也的确并无意于帝位。”公子楚叹息了一声,“‘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我当时满心不切实际的想法,轻狂自负,觉得就算是皇帝的位置,似乎也不值得我去争。”
穆先生叹息:“可是隐忍数年,最终还是不得不一战。”
“是啊……所以无论如何,目下阿黛尔公主决不能有什么意外,”公子低下头,俯视着黑白交错的棋盘,意味深长,“她是翡冷翠教皇的养女、高黎的摄政女王,身份无比尊贵,何况西泽尔皇子至爱胞妹,天下皆知——”
穆先生听到“西泽尔”三个字,神色也是为之一肃。
“西泽尔皇子是人中之龙,”谋士低声,“绝不可小视。”
“不错。既然高黎可灭,大胤又何能例外?”公子楚在青青绿柳之下望天,忽然叹息:“大胤和西域一旦交恶,天下必然大乱——大胤若乱,不知到时候从中取利的又是谁?”
穆先生深深颔首,却忽地一笑:“公子所虑乃天下大局,但行事未必有些失了平日风范。为了公主,连华御医这样深藏多年的棋子都用上也罢了,居然还微服易容扮作药僮,几番潜入颐景园探病——实在是不惜代价啊。”
“……”公子楚正拈起一枚白子,抬头迎上了谋士深邃洞察的眼睛,忽地叹息,弃子入盒:“是。公主病重,我极不愿见其遭遇不幸,未免有些操之过急。”
穆先生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是因为想起弄玉公主的缘故么?”
那个禁忌的名字触动了心弦,公子楚沉默着侧过头,似乎回忆着什么,眼神渐渐变得温暖柔软:“不只因为这个……也是因为密约。”
“密约?”穆先生眼神一凝。
“是。”公子楚短促应了一句,却没有多说——他低下头,转动着左手无名指上的一个细细指环,眼神复杂莫测,“我推崇西泽尔皇子,也非常明白他作为一个兄长却要送胞妹入虎狼之穴的心情,所以不想辜负他的期许。”
那只小小的指环是金色的,柔光水滑,仿佛一缕金色的阳光萦绕指间。
“好罢,公子是个聪明人,或许是在下多虑了。”许久,见问不出什么,谋士才吐出了一口气,“但切记——关心则乱。”
公子楚将眼睛从指环上移开,颔首:“舜华谨记。”
一语毕,两人便又对着棋盘沉默了片刻,仿佛盘上不是黑白双子,而是两派人马在相互厮杀不休。公子出神了片刻,忽地道:“先生有无留意到公主身边那个叫做羿的黑甲剑士?——听说前日,他忽然从颐景园里消失了。”
穆先生一怔,失声笑:“原来,公子也已经注意到了?”
“如何能不注意,一个东陆人,却去西域做了角斗场里的奴隶——”公子楚颔首,“这也罢了,而且连止水都判断不出他的深浅,就有些奇怪了。”
“止水和他交过手?”穆先生吃惊地抬头,“胜负如何?”
“不,止水没有和他交手。”公子楚抬手捂住了胸口,微微咳嗽,有淡淡的血色沁出白衣,“和他交过手的,是我。”
“什么?!”穆先生失惊:“公子你……”
“前几日的夜里,我去了颐音园——出乎意料的是公主和那个羿居然也在那里。”公子楚微微咳嗽了几声,蹙眉:“他或许以为我是刺客,下手毫不容情……若不是有人暗中相助,我就差点送了命。”
“公子如何能孤身犯险!”穆先生倒抽一口冷气,觉得后怕,“好端端的,半夜去那里做什么?——公子难道忘了皇上早就下过令,严禁任何人再入颐音园么?”
“我知道。”公子楚喃喃,“可那天是十六妹的忌日。”
“……”穆先生沉默下去。
“三年了……我本以为自己可以忘记这件事。”公子楚轻声叹息,凝视碧空,眼神变得哀伤,“但是前几天云泉的到来,却让我又把这件事万分清晰的记起来了。”
“……”穆先生还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云泉是公子苏的表字。卫国和胤国世代交好,这个同样名列东陆四公子的年轻贵族是公子楚的好友,同时也是弄玉公主的未嫁夫婿——然而,自从公主自刎后,他们两人仿佛便种下了一个心病,多年不曾再来往。
而如今因为大胤皇室的婚典,公子苏作为储君代表卫国到贺,居然出人意料地来到颐风园拜访了故友。这几日,两人欢笑如旧,彼此之间决口不提死去的弄玉公主,然而穆先生知道公子定然是夜夜不能安眠。
大胤正在酝酿着新一轮的风云激变,如箭在弦上,已经不得不发——而这一次,那个已经在泉下的小公主,已经再也无法阻止兄弟间的自相残杀。
“都三年了……宫里没有一个人再敢提起她的名字。如今云泉也成亲了,”公子喃喃叹息,“如果若是我也把她忘记了,只怕十六妹在泉下会更孤独了吧?”
“莫怪公子苏,其实他也未必真的忘记了弄玉公主。”穆先生黯然,许久才道,“公子苏如今已被卫国正式立为太子,终究不能一直空着太子妃的位置——而今卫国国内形势复杂,公子苏也需定远候的支持。这门联姻,势在必行。”
公子楚默默颔首,出神地望着湛蓝的高空,眼神宁静深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恕臣大胆——其实公子也该考虑重新结一门婚事。毕竟公子和蕙夫人仳离也已经两年多了。”穆先生迟疑了一下,还是觑准了时机,再度开口提及此事,“大变将至,少不得有一场殊死搏杀,公子此刻也需结纳得力的臂助。”
“哦?”公子不置可否。
“公子苏的胞妹婉罗公主,似是倾慕公子已久。”穆先生小心翼翼地措辞,“此次还专门求兄长将她带上随行,借着参加婚典之机来到了胤国——”
“呵……”公子忽然笑了起来,“先生有经天纬地之能,怎生改行做了媒妁?”
被那般清亮的目光一扫,老成练达的穆先生忽地觉得惭愧,噤口不言。
“得力臂助?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场博弈罢了。”公子淡淡的笑,眼里的神色却如同冰雪,“王室候门的婚姻,多半做不得准,恩情比露水还短。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连蕙风她都是如此,别人又怎可指望。”
听得此语,穆先生微微一震,不敢立时回答。
东陆青年男女一贯早婚,在二十岁授冠之前大都成亲。公子的结发之妻方蕙风系出名门,原本是大胤三朝元老方船山的孙女,十六岁便由先帝赐婚嫁给了长皇子舜华。这位蕙夫人是大胤贵族里出名的才女,出口成章,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加上性情娴雅冲淡,所以虽是婚后久无所出,和公子也算是相敬如宾。
然而三年多前大胤政局变幻,一直大权在握的公子获罪下野,朝野毁废无休。方船山乃三朝老臣,多年宦海沉浮,善观风向,眼见皇帝杀机已动,抄家灭门之难便在旦夕,怕受牵连,便伪称主母病重,将蕙风接回了娘家——不一时,便传出了方阁老与诸大臣联名秘密上疏皇帝,告发皇长子公子楚意欲谋反的消息。
那一次的宫廷阴谋让公子几乎送了性命。在那场风波过后的第二天,一纸休书便送到了方府,结束了这一场望族之间的政治联姻。
一年之后,方家再度嫁女,第二任夫家是当今炙手可热的刑部尚书张攀龙。
自从三年前出妻之后,公子便无再娶之念,而朝野上下因其失势,个个惟恐避之不及,更无一人肯再与之联姻——于是,公子独居于颐风园内,饮醇酒、近美人,沉溺于声色犬马,夜夜笙歌直至天明。
知道一语触及了公子内心深处的隐痛,穆先生自知失言,便不再出声。
“舜华虽不才,亦尚未到卖身以求的地步。”沉默了许久,公子楚抬起头,望着天上舒卷的白云吐出一声低笑,“要知道,在这一场博弈里,若是我一开始就想赢,如今早就赢了。”
他黯然:“只是……那颗屠龙之子,之前一直落不下手罢了。”
穆先生默然。两人便又重开一局。
园中寂静,只听棋子稀疏落下的声音。远处高楼上的歌吹之声还在继续传来,伴随着歌姬舞女的娇笑,在骊山上空回荡,如平日般醉生梦死。
“东昏候今日又来了么?”穆先生问。
“嗯。”公子楚颔首,“他又看中了云泉从卫国带来的一个侍女,被拒后尤不死心,大概今日又借机来纠缠了。”
“怪不得公子要避了开去。”穆先生笑,“原来有这么一笔风流帐。”
“云泉一贯不大看得起这个亡国之君,自然不会答应。”公子楚微笑摇头,“但是东昏候却是个死缠烂打的人,我怕被他缠着去做说客,只好跑出来求耳根清静。”
穆先生苦笑摇头:“东昏候一直被大胤礼遇,养尊处优,身边的姬妾只怕都快有一百人了吧?如此酒色之君,怎能不亡国?——只可惜了龙首原上那十万将士。”
“……”公子楚拈着棋子的手忽然一顿,低声,“十万将士也罢了,只是可惜了舒骏。”
听得那个名字,穆先生也是一震,抬起眼看着临枰的白衣公子,良久才叹息:“原来公子还记着那件事?——龙首原一战,想来至今心中耿耿吧?”
“是啊……”公子楚凝望着棋盘,上面一黑一白两条大龙已经成形,正相互斗得难解难分,“要知道我与舒骏多年虽互有胜负,却也相互引为知己,并不希望看到他有如此下场。”
穆先生叹息不语。
十年前,身为四公子之一越国公子昭率军死守房陵关,令胤国大军几度无功而返。眼见强攻不下,公子楚派出门下著名的谋士解离,持黄金万两游说于越京,令昏庸的君主对多年来手握大军驻守在外的公子起了猜忌之心。
前线将士还在血战,深宫降表却已签。
越国国君一连五道金牌,急令公子昭从房陵返回帝都——然而一入禁城,却遭到了猝及不妨的袭击,三千御林军埋伏在紫宸殿,猝下杀手,从前线回京叙职的一百余人无一幸免,而公子昭满门上下六十余人也被秘密处决。
固守房陵关多日的战士们失去了首领,又不肯听从国君解甲投降、迎敌军入关的旨意,孤军血战三个月,最后被大胤军队全歼——十万人战死,剩下的近十万人被司马将军坑杀于龙首原,一时间血流千里,鬼哭遍野。
“选择了错误的君主,再优秀的臣子也不过落得如此下场。”公子楚眼里并无哀惋之意,“不过,有十万将士陪葬,想来舒骏他也不会寂寞了。”
“公子当日为何不阻止司马将军坑杀降卒?”穆先生叹息,“此事之后,天下均以此责备公子失德——连后来皇上试图赐死公子时,还提到了这件陈年旧事,以此旁证公子貌似恭谦下士,实有豺狼之性。”
那般尖锐的问题,虽是心腹谋士,亦是多年不敢当面问及。
“当时没有更好的方法,”公子楚却只是淡淡回答,并无避讳,“交战多年,大胤最后虽获惨胜,内外却疲弊已极——十万降卒如何处置是个非常棘手的问题,我不能冒险。”
穆先生默默颔首。不错,以当时情况,若放其回国,不啻于给越国留下东山再起的本钱;若关押起来,不要说是留下一颗燎原的火种,就是光养活这十万人也会令大胤不堪重负。
“那样的乱世残局,总要有人来收拾——而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往往也是最残酷的。”公子楚唇角露出一丝冷笑,“就算我为此背负骂名或折了寿命,也总好过三五年后越国卷土重来,让大胤再度卷入战火吧?”
一边说,修长的手指拈着一枚百子,又落到了棋坪上。穆先生无声一笑,看着落下的那一子精妙地截断了自己的大龙——那样凌厉的杀意和干脆的手法。
——十年前那个杀伐决断的公子,如今似乎又回来了。
大胤的风云,看来又要变幻了。
然而,就在那一刹,两人忽然听到了远处高楼上爆发出的惊呼,夹杂着器皿破裂的声音,似是无数人瞬间爆发出了恐惧的呼喊,在惊涛般的呼声里,夹杂着一声惨叫。
“止水!”公子楚听出那是谁的声音,脸色一变,低呼。
柳树上的少年不等主人开口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身子一翻,直接从树上落到地面,懒洋洋的神色顿时一扫而空,足尖一点,身子化成了一道闪电,直接从荷塘上风一样的掠过,踩着荷叶直奔高楼而去。
公子楚长身而起,便要随之而去。
“公子!”穆先生失惊,下意识的站起,“危险!”
——刺客显然已经进入了颐风园,目标可能就是公子,怎能在此刻还遣走了止水?!
“不,你没听出么?”公子楚却推开了他,疾步前行,“遇刺的是东昏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