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基蒂,我们德国人能够创造经济奇迹,可是不会做色拉。”托马斯·列文对体态娇媚的黑发姑娘说。“是的,先生。”基蒂应道。她说话时呼吸有点急促,因为她发疯地爱上了眼前这位风度翩翩的雇主。此刻她站在厨房里脉脉含情地注视着身旁的托马斯·列文。托马斯·列文在他那深蓝色窄翻领晚礼服外面围了条围裙,手里捧着一块餐巾,餐巾上放着两棵青翠欲滴的鲜菜。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基蒂心里揣摩着,她的两眼闪闪发光。这个拥有一座别墅的主人,在她的领地厨房里竟能如此娴熟自如地操作,更点燃了她胸中的爱火。“正确地调拌色拉几乎已经成了一门失传的手艺。”托马斯·列文说:“在德国中部地区它被做成甜的,吃起来象变了味的点心;在南德呢,又酸得如同兔食;而在北德,家庭主妇们甚至还用色拉油。哎,那玩意儿本来只能用来抹抹门锁。”
“是的,先生。”基蒂还是气喘吁吁的。远处响起了教堂的钟声。其时是一九五七年四月十一日十九点正。
一九五七年四月十一日似乎与其它任何一天没有什么不同。然而对托马斯·列文来说却不是这样。因为在这一天,他以为可以结束一段杂乱无章为非作歹的历史了。这一天刚满四十八岁的托马斯·列文,住在杜塞尔多夫市谢西林大道高级住宅区一幢租来的别墅里,他在莱茵—美茵银行里拥有一笔可观的存款,并且还有一辆价值三万二千马克的德国造豪华型赛车。
年近半百的托马斯·列文保养得相当不错,身材修长皮肤黝黑,窄脸庞上有一双聪明机灵、略带忧郁的眼睛和一张多情善感的嘴,一头黑发剪得很短,两鬓略有些斑白。托马斯·列文没有结婚。左邻右舍都知道他是位少言寡语的绅士,尽管他们对他那种守口如瓶、不露底细的做法多少有点不乐意,但都认为他是联邦德国的一个规矩的生意人。
“我亲爱的基蒂,”托马斯·列文说,“你长得很美,又年轻,不用说你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你愿意跟我学点吗?”
“愿意……”基蒂的声音很轻。“那好,我要向你传授制作美味凉菜的配方。刚才我们干了些什么?”基蒂行了个屈膝礼,回忆道:“两小时前我们把两棵鲜菜冲洗干净,然后去掉菜梗,挑出嫩叶……”
“又把嫩叶怎么样了?”托马斯·列文继续追问。“把它们放在餐巾上,随后您就摇晃餐巾……”
“是甩餐巾,亲爱的基蒂,以便把所有的水份都甩出来。菜叶必须是干的,这一点极其重要。不过现在让我们把注意力放在制作色拉调味汁上。请递给我一只玻璃碗和一副做色拉的炊具!”基蒂无意中触碰到主人那细长的手指,她周身顿时涌过一股甜丝丝的感觉。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又在思忖……“……色拉绝对不能接触金属器皿。”托马斯·列文说。基蒂像着了魔似的盯着主人细长的手,怀着越来越敬畏的心情,倾听他的讲解。“做调味汁时,”托马斯·列文继续讲,“取少许胡椒,少许盐,一茶匙辣芥末,外加一只煮老了的鸡蛋。将鸡蛋切碎,再放上香菜多加点葱,然后需要四汤匙货真价实的意大利橄榄油。基蒂,请把油拿来!”基蒂满脸通红地递过橄榄油。“刚才说了四汤匙。好,现在再加四分之一升鲜奶油,酸的或甜的都行,这要看各人的口味。我喜欢酸的……”
正在这时厨房的门开了,随即走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的壮汉。他下穿黑灰条纹裤子,上着蓝白条纹便装,白衬衣上系着白蝴蝶结,齐刷刷地短发盖住了脑壳。“什么事,巴斯蒂安?”托马斯·列文问。叫巴斯蒂安的男仆用清晰悦耳的法语腔调回答:“沙伦贝格经理到。”
“啊,真准时,分秒不差。”托马斯说。他解下围裙道:“十分钟后用餐,巴斯蒂安上菜。你呢,亲爱的孩子,可以走了。”
“经理先生看上去怎么样?”托马斯·列文问。“跟平常一样。”大汉说,“又肥又壮,公牛脖子,皮球肚,一个十足的乡巴佬。”托马斯穿上晚礼服,这时他突然发觉什么,厉声责备道:“巴斯蒂安,你又喝了白兰地!”
“就那么一小口,我一时有点高兴。”
“算了吧!行事的时候,我需要你有一个清醒的头脑。如果你喝醉了,是打不到经理先生的。”
“这个胖子,我就是酒精中毒以致神志昏迷,也对付得了。”
“住口,还记得铃声暗号?”
“记得。”
“重复一遍。”
“铃响一声我接着上菜;铃响两声我把复印件拿来;铃响三声我搬出练拳击的沙袋。”
“只要你不把事情给捣乱,”托马斯·列文一边修指甲,一边说,“我会感谢你的。”
“这汤味可太绝了!”沙伦贝格经理说。他身子向后靠去,用大马士革餐巾抹了抹薄薄的嘴唇。“卡尔森夫人,”托马斯说。并用手摁了摁桌面下的一个按键,铃响了一声。“什么夫人?”沙伦贝尔没听清楚。“卡尔森这是汤的名字,龟肉加雪利酒和鲜奶油。”
“哦,不错!”桌上的蜡烛的火苗忽闪了一下,巴斯蒂安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端上了辣子鸡。沙伦贝格经理因此赞不绝口:“啊,珍馐佳肴,简直是珍馐佳肴!列文先生,您请我的客这实在让人高兴。不过您本来是想和我在这儿谈生意的……”
“只要有好吃的什么都好商量,经理先生。您再来点米饭,就在您面前。”
“谢谢,列文先生。现在您说吧,这究竟是笔什么买卖?”
“再来点色拉?”
“不要了,谢谢。您倒是谈谈正事呀!”
“那么好吧。”托马斯说。“经理先生,您有一家大造纸厂。”
“原来是这事。不错,厂里有二百名职工,一切都是在废墟上重新建起来的。”
“一个了不起的成就。来,祝您健康……”托马斯·列文举起酒杯。“遵命。”
“经理先生,据我所知,你们厂生产高级透明水印花纹纸。”
“是的。”
“你们还将这种纸提供给德国钢铁职合企业用于印制他们正在市面上发行的新股票。”
“对,是德钢联的股票。不瞒您说,这事真麻烦,检查没完没了,不过是害怕我的人自己动手印制几张股票。哈哈哈!”
“哈哈哈,经理先生。我想在贵厂预订五十大张这种透明水印花纹纸。”
“您要……要什么?”
“要五十大张纸。您是公司的头头,要避开检查,想必不会有什么困难吧。”
“我的老天,可您要这些纸到底想干什么?”
“当然是印刷德钢联股票,您觉得怎样?”沙伦贝格经理歉然地叠起餐巾说:“恐怕我该走了。”
“千万别走,还有酒味沙司苹果和奶酪吐司呢。”经理站起身:“我说先生,我将忘掉本人曾经到这里来过。”
“我怀疑您什么时候能把它忘掉。”托马斯说着又往他的盘子里扒了些饭。“您干嘛站着,国防经济的领导人?坐下吧!”沙伦贝格的脸唰地变成了猪肝色,他小声问道:“您说什么?”
“我说您应该坐下,鸡会凉的。”
“您刚才说什么国防经济的领导人?”
“我是说了,而且说的就是您。尽管您一九四五年已把这一称号给忘了,比如在您填写的调查表上,您应该叫马科。”
“您简直在胡言乱语!”
“哪儿的话,您过去是纳粹党瓦尔特区分部主管国防经济的负责人,现在仍被列在波兰政府要求引渡受审的战犯名单上。当然那上面写的是马科,不是沙伦贝格。”沙伦贝格经理瘫倒在老式的佛兰德软椅里,有气无力地说:“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要听人对我讲这些。”托马斯·列文叹了口气:“唉,您瞧,经理先生。我也有过动荡不安的过去,并想和它一刀两断。正因为这个我需要您的纸,仿造太费时间,可靠的印刷工我倒有……喝口香槟吧,能提神……您看,经理先生。战争结束的时候,我得以翻阅了所有的秘密档案。那时候,您正隐匿在来斯巴滕……”
“撒谎!”
“对不起,我指的是罗森海姆菩提树庄园。”沙伦贝格经理有气无力地抬了抬手。“当时我知道您藏在那儿,而且以我当时的职务完全可以让人将您逮捕归案。不过我扪心自问你自己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呢?人们会把他关起来,将他引渡给波兰政府。那又怎么样?”
“况且我想假如你不去碰他,这老兄过几年准会东山再起。这类人是不会潦倒沉沦的,他们总是要一再出头露面……”
“无耻!”木制软椅里发出了一声嘶哑地喊叫。“……等到那时候,他就会对你大有用处。当时我这么想也就这么做了。瞧,这步棋走对了。”沙伦贝格艰难地站起来,说:“我现在就去警察局投案自首。”
“旁边就有电话。”托马斯的手在桌下的按键上摁了两下。巴斯蒂安又悄然无声地走进来,手里端着一个银制的托盘,上面摆了些影印件。“劳驾您自己动手吧。”托马斯说,“这些复印件里有经理先生穿军服的照片,有经理先生一九四一年至一九四四年颁发的公告,以及一份所谓纳粹帝国财政总管关于收到资助冲锋队和党卫军的十万帝国马克捐款的收据。”沙伦贝格经理重又坐下了。“您可以把餐具撤下去了,巴斯蒂安。经理先生已经吃完了。”
“好的,先生。”待巴斯蒂安走后,托马斯说:“此外,这笔捐款里有您的五万。怎么样,这些材料够了吧?”
“我绝不允许对我进行讹诈!”
“上次大选,您不是也捐献了巨额款项吗,经理先生?那家对这类事情感兴趣的德国新闻杂志叫什么来着?”
“您真是胡说八道!您想伪造股票?!您要坐牢的!我也会陪着进监狱!如果我给您纸,我就完了!”
“我坐不了牢。如果不给我纸的话,您才完了,经理先生。”托马斯说着按了一下电钮:“注意了,看看拔丝苹果的味道如何。”
“我一口也不想在您这儿吃了,您这个敲诈者!”
“那么我什么时候能拿到纸呢,经理先生?”
“休想!”沙伦贝格愤怒到极点,“您永远也别指望从我这儿得到哪怕一张纸。”
时近午夜,托马斯·列文和仆人巴斯蒂安坐在书房的壁炉前。炉膛里火苗蹿动,数百本书五颜六色的书脊在半明半暗中闪闪发光。一架留声机在转动,拉赫马尼诺夫钢琴协奏曲第二号作品的旋律在室内轻轻回响。托马斯·列文仍穿着那件一尘不染的晚礼服。巴斯蒂安敞开衬衣的领口,把脚搁在一张椅子上——当然,他事先侧眼瞄了瞄主人,往上垫了一张报纸。“经理先生一周后送纸来。”托马斯·列文说:“你的朋友要多久才能印出来?”
“大概十天吧。”巴斯蒂安答道,他抬手把一杯白兰地送到嘴边。“那么我将在五月一日这可是个好日子劳动节前往苏黎世。”托马斯说着递给巴斯蒂安一张股票和一张表:“这是供仿制的样品,表上是我要印在股票上的顺序编号。”
“如果我知道你打算干什么的话……”头发又粗又短的仆人羡慕地嘀咕道。只有当巴斯蒂安知道自己和主人是绝对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才使用亲切的“你”字。他认识托马斯已经十七年了,而且他以前根本就不是什么仆人。自从巴斯蒂安在马赛和托马斯相识以来,就跟着他了。此外,他还同托马斯一道有过几次惊险的经历。这些事把俩人连结在一起了。“托米,你不愿告诉我你的计划吗?”
“亲爱的巴斯蒂安,其实这是件完全合法的好事。我搞的这个股票骗局是高尚的骗局。我可以起誓,任何人都不会发觉其中有诈。大家都能赚钱人人都会满意。”托马斯·列文面带微笑,掏出一只金色的怀表。这是他父亲的物品。这块扁平的带弹簧盖的表,伴随着托马斯历尽艰险,在那亡命的角逐中始终呆在主人的身边。托马斯·列文一次又一次成功地隐藏了它,保护了它,重新得到它。他打开弹簧盖,表里的报时装置发出银铃般的声音。托马斯若有所思地说:“为了安全起见,我要换个姓名前往瑞士。让我们来看看,还有些什么德国护照?”他从保险式壁柜里取出一叠护照,微笑着念了起来:“雅各布·豪泽尔……彼得·梭伊尼尔……路德维希·冯·特伦得伦堡男爵……维尔弗里德·奥特……我的上帝,这些名字能引起多少回忆啊!”
“你用特伦得伦这个名字向里约热内卢倒卖过卡迪拉斯轿车,我觉得还是让男爵休息一下吧!豪泽尔也够辛苦的了,别人还一直在法国逮捕他呢。”巴斯蒂安说道。
“您请坐,奥特先生。您有什么事要办吗?”票证券科科长放下印有维尔弗里德·奥特,杜塞尔多夫实业家的简单名片,问道。这位科长叫于勒·韦尔蒙,股票证券科设在苏黎世瑞士中央银行的二楼。自称是维尔弗里德·奥特的托马斯·列文问:“您是法国人吧,先生?”
“母亲是法国人。”
“那么我们讲法语吧。”于勒·韦尔蒙的脸色豁然开朗。“我可以在贵行开个号码户头吗?”
“当然可以,先生。”
“我刚购进一些德国钢铁联合企业的新股票,想寄存在瑞士。按刚才说的,用号码存折不落姓名……”
“我懂了,那可恶的德国税务,对吧?”韦尔蒙一只眼眨了眨。“为了使我不忘记些事,”托马斯·列文说,“请您让人把一九五八年和一九五九年的股票联单给我剪下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苏黎世,所以要把这些股息联单保存在身边,到时候好自己来兑现,这样也免得您费心。”不一会儿,一切都办妥了。托马斯·列文的上衣内袋里放着一张瑞士中央银行的存单,上面证明一位来自西德杜塞尔多夫的名叫维尔弗里德·奥特的实业家,存入面值一百万西德马克的德钢联新股票。
托马斯·列文驾驶着他那辆即使在苏黎世也十分惹眼的赛车回到了他下榻的鲍尔湖滨饭店,这里所有的职员都喜欢他。他坐电梯回到自己的套间。一进门就走进浴室,把剪下来的一九五八和一九五九年股息联单用水冲掉,省得以后惹出祸来。客厅里有一个电话,托马斯坐在一顶五颜六色地遮阳伞下舒心惬意地眺望着苏黎世湖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飘荡的小船,沉思了片刻。随后他拿起一枝金色的铅笔在一张旅馆的信笺上撰写了一则广告兹有德国实业家在瑞士招标集资。投资者享受高额利率,集资人提供可靠保证。投资期两年。投标者务请提供真正可信的银行实据为佐。否则,恕不考虑。
两天后,这条广告刊登在《新苏黎世报》广告页的显著位置,同时还注明了集资者的邮政代号,过了三天在这个代号下就收到了四十八封信。托马斯坐在阳光明媚的阳台上,认真地分拣着应征信件。其中两封引起了他的特别关注。一封是用一台不算高级的打字机在质地不大好的信纸上打出来的,德语文理也欠妥,寄信人提出:“……要是利息令我感兴趣,投资额可达一百万瑞士法郎。”信末尾的署名是皮埃尔·缪耳里,房产经纪人。
另一封是手写的,字迹娟秀,淡黄色精制的信笺的正中上方印着一个金色的五角王冠。信文如下:
蒙特纳克山庄,一九五七年五月八日
尊敬的先生:
鉴于您登在《新苏黎世报》上的广告一事,我请您前来面谈,请事先电话通知。
H·德·库维尔
托马斯若有所思地将这两张差距悬殊的信笺并排放在一起,斟酌起来皮埃尔·缪耳里此人尽管十分吝啬,但肯定是个富翁。他买的是劣等纸,用的是旧打字机。这H·德·库维尔虽然亲手执笔,可用的却是上等信纸。或许他是个伯爵?还是男爵?得弄个究竟……
蒙特纳克山庄坐落在苏黎世山南坡的一处大园林里。一条宽敞的石子路蜿蜒而上,一直通向一座金色的装有绿色百叶窗的富丽堂皇的小府邸,托马斯把车停在大门前。一个非常傲慢的男仆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是奥特先生吗?请随我来。”他领着托马斯走进一间华丽的办公室。从小巧的写字台后面站起一位身材苗条、风度高雅的少妇。她约摸二十八岁,波浪形的栗色长发几乎披到肩上。粉红色的嘴唇,棕色的眼睛,眼角朝上倾斜。高高隆起的颧骨,如丝的细眉,温软、富有弹性的皮肤。
托马斯不由得暗暗一震在他一生中,眼角高挑颧骨高隆的女性曾使他肃然起敬过。这类人总是摆出那副样子难以接近,冷若冰霜并且自命不凡。可是一旦人们进一步认识了她们,那么一切矜持和固执也就不复存在了。这个年轻女人严肃地看着他,说:“您好,奥特先生。我们已经通过电话了,请坐。”她坐下来,架起一条腿,连衣裙向后滑了一截。哎,还有漂亮的长腿!托马斯想。“奥特先生,您招标集资,并说提供可靠保证。我可以知道这指的是什么吗?”托马斯心里说,这可实在有点过份了。便也冷冷地答道:“我想,这事就不必打搅您了。劳驾您告诉德·库维尔先生,就说我来了,是他给我写的信。”
“是我给您写的信。我叫海伦·德·库维尔,我替叔叔处理一切现金交易。”少妇的声音寒气逼人,“那么,您说的可靠保证是什么?”托马斯微笑地点了下头:“德钢联新发行的股票,存在瑞士中央银行的一个户头下。面值一百万。交易所旧股票的行情是二百一十七……”
“您出什么利息?”
“百分之八。”
“想集资多少钱?”天呐,这双含霜凝雪的眼睛!托马斯暗暗喊了一声,说:“七十五万瑞士法郎。”
“什么?”托马斯吃惊地发现,海伦·德·库维尔突然变得不安起来。她用舌尖舔了舔粉红色的嘴唇,略微扬了扬眉毛,问:“这个数目不是——嗯——稍微大了点吗,奥特先生?”
“怎么?您指的是股票交易的数值吗?”
“当然……是的……不过……”她站起身说:“对不起,我想我得去叫我叔叔来。请原谅您稍候片刻。”他站起来。她转身走了。他又坐下,根据那块老怀表提供的时间判断等了八分钟之久。
门开了,海伦和一个身材高大、瘦骨嶙峋的男人走了进来。这人有一张黝黑的脸,宽大的下巴,铁灰色的短发,单排纽扣的外套里穿一件白色尼龙衬衣。海伦介绍道:“我的叔叔,雅克·德·库维尔男爵。”托马斯和这个男子握了握手,疑心更重了。这家伙的爪子跟牛仔的差不多,那张下巴就像老在嚼口香糖一样,还有那口音……如果他是法国贵族出身,砍我的脑袋!现在他决心直截了当地行事了:“男爵,恐怕我把您迷人的侄女给吓着了,让我们把这事忘了吧。认识您,我不胜荣幸。”
“哎哎,奥特先生,您别这么急急忙忙的。咱们坐下谈。”男爵也显得有些局促。他摁了一下铃,说:“我们还是心平气和地边喝边谈吧。”那个傲慢的仆人送来了饮料,可威士忌不是苏格兰产品,而是美国货。托马斯想,这个库维尔越来越叫人反感了。男爵又抬起了话头,他承认,本来他考虑的是一笔为数不多的投资:“……或许十万?”
“男爵那咱们就别谈了吧。”托马斯说。“要不十五万……”
“得了,男爵。得了……”
“那么二十万也……”库维尔几乎在哀求了。
这时那个傲慢的仆人突然闯了进来禀报说来了长途电话,男爵和他的侄女立即走了出去。托马斯闲着无事,开始欣赏起这个贵族之家的各种陈设来。过了差不多十分钟,男爵独自回来了。他脸色灰白满头大汗。这副可怜样几乎要使托马斯大动恻隐之心。然而他还是立刻起身告辞了。
在大厅里托马斯遇见海伦。她问:“您就走了,奥特先生?”
“我已经打搅你们太久了。”托马斯说完,吻了吻她的手,他闻到一股香水味和她肌肤的芬芳。托马斯说:“如果您今天能赏光和我一起吃晚饭的话,我将非常高兴。在鲍尔湖滨饭店,或者您指定个地方。请您一定来。”
“奥特先生。”那声音仿佛是一尊大理石雕像发出来的:“我不知道您喝了多少,可是您刚才的话要怪您喝多了。再见!”
同库维尔男爵的会谈一无所获,相形之下更显得与房产经纪人皮埃尔·缪耳里的谈判一帆风顺。回到旅馆托马斯给他打了个电话,简单谈了谈自己的打算,也就是那笔用德钢联股票存单担保的七十五万瑞士法郎投资。“多点不要了?”皮埃尔·缪耳里用带喉音的瑞士德语问。“不要了,这个数目就够了。”托马斯说,心想不应该夸大其词,房产经纪人径直来到旅馆。这家伙红红的脸膛,五短身材,还是个急性子!
第二天他们就在一个公证人那儿草拟了合同书,内容如下:
本合同书证明,杜塞尔多夫实业家维尔弗里德·奥特先生,应付一笔为数七十五万瑞士法郎的投资,按百分之八的利率付息,该投资的最迟偿还期不得超过一九五九年五月九日午夜。
在此期限以内,苏黎世房产经纪人皮埃尔·缪耳里不得动用奥特先生作为保证金的股票存款。
倘若投资不能按期得到偿还,缪耳里有权任意支配这笔有价证券。
托马斯和缪耳里怀揣合同,一道驱车前往中央银行,在那儿验证了存单。接下来他们就在皮埃尔·缪耳里的办公室里办理了具体手续房产经纪人移交实业家一张面值七十一万七千八百五十瑞士法郎的现金支票,手续费以及利率百分之八的两年利息全部都已扣除。就这样托马斯在所谓转眼之间便搞到七十一万七千八百五十瑞士法郎!
几小时后,化名维尔弗里德·奥特的托马斯·列文走进旅馆大厅时,看见海伦·德·库维尔坐在一张扶手椅里。“哈啰,真是太叫人高兴了!”海伦慢吞吞地放下手中的时装杂志,抬起头懒洋洋地搭了腔:“咦,您好。”天气很凉快,她却穿了条栗色的鸡爪花连衣裙外加一件加拿大貂皮上衣,大厅里的所有男人都朝着她看个不停。托马斯说:“您来迟了一点,不过我很高兴,您到底还是来了。”
“奥特先生,请您注意我不是来找您,而是来看住在这儿的一位女友。”托马斯仍不甘心:“今天不行的话,那么明天上午来喝杯开胃酒?”
“明天我要出远门,到利维亚去。”托马斯两手一拍,道:“这可太巧了!您可知道明天我也要去利维亚。我来接您,咱们说好十一点怎么样?”
“我是不会和您同行的。噢,我的朋友来了。”她起身说:“愿您一切如意,再见!”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过七分,海伦驾着一辆小型赛车驶出庄园大门从托马斯身边开了过去。他点点头,她却把脸扭向一边。紧接着他跳上自己的汽车,跟在后面。车一直开到格勒诺布尔,一路平安无事,刚过格勒诺布尔海伦的车就停了。她下了车,托马斯也把车停在她旁边。“马达出了点问题。”她说。托马斯检查了马达,可找不出什么毛病。海伦已经走进附近的一所房子里,去打电话叫个修车的技师。不一会技师来了,看了车后说什么油泵坏得一塌糊涂得把车拖走,要修好至少得花两天时间。托马斯完全可以肯定这个技师在撒谎好敲笔竹杠。不过眼下他倒很乐意遇上这么个骗子。于是他便邀请海伦乘他的车继续赶路。“您可真肯帮助人,奥特先生。”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托马斯把她的行李搬到自己车上,又悄悄地塞给骗子一笔赏钱。在接下来的一百公里旅途中海伦只是在托马斯打喷嚏时说了唯一的一句话:“祝您健康!”后来她告诉托马斯,她是去蒙特卡洛和未婚夫约会的。“可怜的人,”托马斯感叹道:“从您身上他得不到什么东西。”到蒙特卡洛后,托马斯照海伦的意思把她送到巴黎宾馆。在这儿她得知未婚夫耽搁在巴黎不能来了。“我住他的套间。”托马斯说。“好的,先生。”接待部主任边说边收起一张五千法郎的钞票。“可要是我未婚夫又来了,那……”
“那他该知趣点,靠边站。”托马斯抢过话头把海伦拉到一边,低声耳语道:“此人与您根本没有缘份,还没有看出来吗?一切都是老天爷的安排。”海伦突然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他们一块儿在蒙特卡洛呆了两天,然后驱车去嘎纳下榻在卡尔顿酒店,托马斯过了几天好日子。他带海伦逛尼斯、圣拉法尔、圣马克西姆和圣特洛佩斯。俩人一起畅游大海,开摩托艇滑水橇,并排躺在沙滩上……
海伦的兴趣和嗜好完全被托马斯同化了。俩人情投意合,如胶似漆。七天逍遥自在的时光过去了,海伦已经成了托马斯的情人。这时,他发现他们俩在各方面都是心心相印。可随后,真相大白了事情发生在第八天的凌晨……
海伦·德·库维尔躺在床上两眼泪光莹莹,托马斯坐在她身边抚弄着她的长发。俩人都抽着烟。不知从哪儿传出的音乐飘入了室内,屋里只亮着一盏小灯。海伦叹了口气,伸了个懒腰,说:“啊,维尔,我真是太幸福了……”她叫他维尔,因为她觉得,维尔弗里德这名字太容易让她想起理查德·瓦格纳了。“我也有同感,心肝儿。我也一样。”
“真的?”这时,托马斯又从她眼睛里捕捉到那种捉摸不透的、奇怪而又令人大伤脑筋的目光。“真的,亲爱的。”海伦突然翻过身来,把她美丽无比的棕色后背裸露在托马斯眼前,扑在枕头上嚎啕大哭起来:“……我骗了你!……我真坏……哎,我真是坏透了!”托马斯让她哭了一会儿,然后彬彬有礼地说:“如果你的未婚夫是……”海伦又一下子转过身来,嚷道:“胡说,什么未婚夫!我根本就没有未婚夫!哦,托马斯,托马斯!”他觉得仿佛有一只冰凉的手顺着他的脊梁骨摸下来,急忙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根本没未婚夫。”
“不,我指的不是这个。”托马斯的声音有些发噎,“你刚才讲什么托马斯来着?”
“嗯,”她抽泣着,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过脸颊顺着脖子滴落胸脯上。“是的,我当然说了托马斯。你就叫这个名字,我亲爱的、可怜的托马斯·列文……哦,为什么我偏偏要遇上你?!我一生中还从未这样热恋过。”又是一阵抽动,又是一股泪水,“而且我不得不陷害的恰恰是你!”
“陷害?什么陷害?”
“我是替美国情报机关工作的。”海伦绝望地悲叹道。香烟快燃到手指了,托马斯还没有察觉。他好长时间一言不发。终于他长叹了一口气说:“上帝啊,难道那一切又重新开始了吗?”海伦伤心万状,冲口倾诉起来:“我本不想告诉你……也不能告诉你……他们逼我这么做,可从那天晚上起,我就要把真情吐出来才痛快……不然就会憋死……”
“慢慢说,从头讲。”托马斯逐渐恢复了镇静,“这么说你是一名美国特工人员?”
“对。”
“那你叔叔呢?”
“他是我的上司,科洛纳尔·赫里克。”
“蒙特纳克山庄呢?”
“租来的,我们在德国的情报员报告说,你在策划一个骗局。后来你来到苏黎世,你的广告一见报,我们就被授予全权,可以向你提供最多不超过十万瑞士法郎的投资……”
“这又是为什么呢?”
“你在广告上肯定耍了花招。虽然我们还不清楚是什么花招,但我们会弄明白的。那样一来我们就能够把你攥在手心里。联邦调查局不惜一切代价要招募你,为了想得到你他们简直都发了疯!”她又哭了起来。托马斯替她擦干了眼泪。“可你要七十五万,我们火速和华盛顿通了话。他们不愿冒这个险,于是就派我……”
“派你……”托马斯呆呆地重复着。“……所以我做了这次旅行。一次全都是做戏,包括格勒诺布尔那个修车的……”
“上帝啊,他也是?!可我这个笨蛋还给了他一笔可观的小费!”
“……还有那个未婚夫,托米,所有的一切。可现在,现在我爱上了你,而且我知道,要是你不得不替我们干活,他们不会使你好受的!”托马斯站起身。“别离开我!”海伦恳求道。“我就来,亲爱的。”托马斯心不在焉地说,“我不过是要考虑一些事情。一个人静静地考虑,如果你同意的话。你不知道所有这一切我都已领教过一回了……”
他离开了哭哭啼啼的海伦,穿过客厅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坐在窗边长时间地凝视着屋外的夜色。过了一会儿,他抓起电话:“请接餐厅部主任……这我不管,叫醒他好了……”五分钟后,电话铃响了。托马斯拿起听筒:“加斯东吗?我是奥特。我刚才时乖命蹇,横遭厄运。现在想来点清淡、提神的东西。您给我准备一杯番茄鸡尾酒和一些沙丁鱼丸……谢谢。”他放下电话。看来是在劫难逃了!他想,一九五七年的今天,他们又象一九三九年一样揪住了我!托马斯通过阳台上敞开的门,眺望着那座孤零零的名叫“小金角”的峭壁,随后又把目光往上移向那闪烁在地中海上空的远不可及、与世无争的星群。柔和的夜幕上,仿佛又出现了他过去与之周旋的形形色色的男女,他们好象朝下走来,离他越来越近。
一九三九年五月二十四日上午,一辆黑色本特利篷式汽车缓缓地在伦敦市中心伦巴第大街一百二十二号房前停了下来,一位打扮入时的年轻人走下车。他带上车前门,手里拿着一顶端端正正的黑色礼帽、一把雨伞和两份玫瑰色报纸一份是《泰晤士报》,另一份是《泰晤士金融新闻》。这位年仅三十岁的托马斯·列文先生,此刻正走向大楼的入口。入口左上方墙上镶着一块黑色大理石制成的招牌,上书“马尔洛克-列文自治代理银行”几个烫金大字。托马斯·列文是伦敦最年轻的经营有方的私人银行家。他能如此飞黄腾达是由于他足智多谋、严守信用和能同时过着两种截然不同生活的本领。在证券交易所列文的言谈举止极为文雅、得体。但是在远离这片富丽堂皇的大厅的地方,他却是一个最漂亮的猎艳行家。谁也不会想到,至少那些当事人不得而知,他甚至能不动声色、轻而易举地同时征服四个女人,因为他既精力充沛又守口如瓶。
罗伯特·马尔洛克是他的合伙人。当列文走进来庄重地将帽子往上掀了一下,罗伯特·马尔洛克正站在银行兑换处。他比列文年长十五岁,身材高而瘦长,眼睛像水一样明亮。“哈啰,”他一面说,一面习惯地朝托马斯身上扫了一眼。“早安,马尔洛克,”托马斯郑重地说道:“早安,先生们!”经理处六位职员端坐在写字台后面,像他一样郑重其事地向托马斯打招呼,马尔洛克站在一根金属圆柱旁。圆柱的顶端平放着一台小型黄铜制造的电报机,滴滴答答地响着,细长的纸带源源不断地标出各交易所行情的动态。托马斯走近他的合伙人,观察着纸带上的记录。马尔洛克忐忑不安地问道:“您何时动身飞往布鲁塞尔?”
“今天晚上。”
“正是时候。您看,证券正在看跌!这显然是因为法西斯德国与意大利缔结了军事同盟条约所致。您翻过今天的报纸吗?列文!”
“的确如此,”列文说道。他喜欢说的确如此。这个词听起来比是的显得庄重些。各种报纸在一九三九年五月二十四日清晨都刊登了德国与意大利结盟的消息。人们称之为“钢铁协定”。穿过陈设古朴、昏暗的营业间,托马斯·列文走入他那间老式的昏暗的私人办公室。瘦长的马尔洛克跟着他走进来,坐在一个皮制带扶手的靠背椅上。
这两位先生开始商量托马斯在欧洲应大量收购何种证券和抛出何种证券。马尔洛克—列文自治代理银行在布鲁塞尔有一个分理处。托马斯·列文在巴黎一家私人银行还有股份。他俩谈妥业务,罗伯特·马尔洛克一反多年来的老习惯,他不加掩饰地盯着这位年轻的合伙人说:“喂,列文,我眼下还有个私人请求。您肯定会记得那个路易丝……”托马斯清楚地回忆起她来。路易丝是一个美丽的金发女郎,原籍科隆。她是马尔洛克的女友,住在伦敦。后来他们之间想必发生了什么棘手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路易丝·布伦纳后来就回德国去了。“打扰您,我感到很不好意思,列文。”马尔洛克看着这位年轻人的眼睛,诉说道:“我想您到了布鲁塞尔也许可以抽时间到科隆跑一趟,和路易丝谈一谈。”
“您是说要我到科隆一趟,是吗?那您自己为什么不去呢?您终究是个德国人嘛!”马尔洛克回答道:“我倒是很想去德国,可是现在的国际局势……况且我曾经伤了路易丝的感情。我是个老实人……”马尔洛克爱说自己是个老实人。“我真是个老实人。那时我和另外一个女人相好,路易丝完全有理由离开我。请您告诉她,我请求她原谅我。我愿意与她重修旧好,希望她能回来……”他讲话的声音显得有点激动。
一九三九年五月二十六日凌晨,托马斯·列文抵达科隆。大教堂旅馆上飘扬着大幅的卍字旗,全城到处都挂着卍字旗,庆祝“钢铁”协定的生效。
室内写字台上竖放着元首的肖像。托马斯把回程机票靠在像架上,洗了一个热水浴,换了一套衣服才给路易丝·布伦纳挂电话。这时电话线的另一端有人拿起听筒,响起一种可疑的喀嚓声,托马斯并未留心,这位一九四零年的超级间谍此时此刻还完全不了解监听器的存在呢。“我是布伦纳!”这就是她。她的声音轻微而略带沙哑。托马斯清楚地想起了她的模样来。“布伦纳小姐,我是列文,托马斯·列文。我刚到科隆……”
“啊,上帝。”他听见她说。此刻又响起了喀嚓一声。“布伦纳小姐,马尔洛克拜托我来看望您……”
“这个流氓!”
“他可不是这样的人……”
“这个可怜的恶棍!”
“布伦纳小姐,您听我说吧!马尔洛克通过我请您原谅他。我可以去您那里吗?”
“不行!”
“可我答应了他……”
“您走吧,列文先生!就赶下一班火车!您一点也不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事!”
“不,不,布伦纳小姐。正是您本人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列文先生……”
“请您呆在家里别离开,我十分钟后就到您那里!”他放下耳机,系好领带。一种体育比赛时的好胜心攫住了他。一辆出租汽车把列文送到了椴树湾。路易丝·布伦纳就住在贝多芬公园旁边一座别墅的三楼上。
他按了门铃,门内响起一阵低沉的耳语声。男男女女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托马斯一怔觉得有点蹊跷。因为在他开朗的性格中是容不得一丝猜疑的。门开了。路易丝走了出来。她身着一件晨衣,看样子里面没穿什么衣服。她显得非常激动:“您疯了吗?”不一会儿路易丝身后出现了两个男子。他们身穿皮大衣,活像个屠夫。一个家伙粗暴地把路易丝推开,另一个一把抓住托马斯上装的翻领。刹那间托马斯把自我控制、镇静统统忘了个一干二净。他用双手抓住对方的拳头,以一种优美的舞蹈动作来一个急转身。那家伙忽地一下目瞪口呆地把脸贴在托马斯·列文的右臀部位上。说时迟那时快,托马斯猛地一弯腰,只听这位尖叫一声,嗖地飞了出去,跌落在过道的地板上。肘关节喀嚓折断了。他痛得卷作一团,躺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托马斯心想我的柔道课可不是白上的。“现在轮到您了。”托马斯一边吼道,一边朝第二个家伙走过去。金发的路易丝小姐开始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喊声。剩下的那个家伙步步后退,结结巴巴地说道:“别,别这样。先生,您别动武……”他从肩袋上拔出一把左轮手枪。“我警告您,放明白点。”托马斯·列文收住脚步,只有傻瓜才会手无寸铁地去对付一个带左轮枪的壮汉。“我以法律的名义宣布您被捕了!”这个心有余悸的家伙说。“谁逮捕我?”
“国家秘密警察。”
“哼!”托马斯自言自语道:“我要把这件事当成俱乐部里闲谈的话题那才妙呢。”
托马斯热爱他的伦敦俱乐部,伦敦俱乐部也很欢迎他。每星期四晚上俱乐部的会员们端着威士忌叼着烟斗,坐在劈啪作响的壁炉前听着各种各样美妙动人的故事。在座的会员依次各讲一个。后来他坐在科隆盖世太保总部特别科里,心情一如既往感到轻松愉快。整个事件只不过是个误会,他思忖道半个小时后,他准会离开此地……
接待托马斯的刑警队长叫哈佛纳,他是个胖乎乎的人,有一双狡黠的猪眼,他不断地用牙签把指甲的污物剔除干净。“我听说您把一个同志打了一顿。”哈佛纳气愤地说:“您会为此感到后悔的,列文。”
“您应该一直称呼我为列文先生!您有什么有求于我?您为什么要逮捕我?”
“倒卖外汇罪。”哈佛纳口气严厉地说:“我等您等了够久了。”
“您等候我?”
“或者说,是等候您的合伙人马尔洛克。打从路易丝·布伦纳从伦敦回国,我就派人监视她。我寻思你们这些狗东西终将有一个家伙会抛头露面。”哈佛纳把文件包放到写字台上。“最好的办法是我把有关指控材料拿给您看一下,您就会闭住嘴不吭声了。”眼下我真的感到好奇起来。托马斯暗思着。于是他开始翻阅这个内容丰富的文件包。过了一会儿,他不由得笑起来。“您认为哪些文件可笑?”哈佛纳不以为然地问道。“您听着,这可是一件了不起的杰作!”
文件上说,伦敦马尔洛克—列文私人银行几年前设下了一个恶毒的圈套坑害第三帝国,该银行根据政治局势长期以来在苏黎世证券交易所以五分之一的票面价值大做特做德国抵押契据的生意。该合资银行于一九三六年一月、二月、三月,在苏黎世用非法汇往国外的帝国马克购进这批德国抵押契据。接着又委托一个瑞士公民为代理人,购买了几幅伤风败俗的油画。这些油画在德国不值钱,但在德国以外却价值连城。纳粹当局乐意为油画的出口大开绿灯。原因之一他们排斥这些不受欢迎的艺术品;原因之二他们为重整军备可借此获得必需的外汇储备。瑞士代理人必须以瑞士法郎支付售价百分之三十的回扣。余下的百分之七十纳粹当局很晚才察觉到由代理人用德国抵押契据偿还。用这种方法可以使这些德国抵押契据倒流回国并使其具有它们原来的价值。即为马尔洛克—列文合资银行在苏黎世购进价格的五倍。
托马斯·列文一面研究上述文件,一面想道这件事我理不清,只有马尔洛克有办法,他想必知道德国人正在找他算账。路易丝·布伦纳被监视,他们逮捕了我,连一句话都不相信我。马尔洛克要甩掉我,他可以独霸这家银行。啊,上帝……“事情就是这样,”哈佛纳刑警队长洋洋得意地说:“您还有什么要说的?”他拿起一根新的牙签,轻轻地剔他的牙齿。真糟糕,我该怎么办呢?托马斯在寻思。蓦地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念头虽不算很好,但没有比它更好的了。“我可以打个电话吗?”哈佛纳问:“给谁打电话?”现在什么也不能告诉他。托马斯心里想,总得给自己留下一条后路嘛。“封·魏德尔男爵。”
“从未听说过有此人。”托马斯气得大声吼道:“封·魏德尔·玻多男爵是外交部特别大使。难道您从未听说过有此人吗?”
“我是……我是说……”
“如果您要同我讲话,请您把牙签从嘴里取出来!”
“那您向男爵先生提什么请求呢?”哈佛纳口吃地问道。“这位男爵是我的刎颈之交!”
一九二九年,托马斯在一个击剑团体里结识了魏德尔,他看来年龄比托马斯大得多。魏德尔把托马斯引进贵族青年小圈子。托马斯手头宽裕,男爵的汇款有时不能兑现,全由托马斯支付。因此他俩开始亲近起来,直到魏德尔加入纳粹党为止。后来俩人之间发生了一场大争吵,托马斯才和魏德尔不欢而散。
电话接线小姐紧张地工作着。哈佛纳刑警队长夺过话筒,吼道:“接柏林外交部!快点!你这个笨手笨脚的娘们!”托马斯听到那位老朋友的声音:“我是封·魏德尔……”他想这件事妙极了,简直是妙极了。“玻多,我是列文!托马斯·列文。你还记得我吗?”他耳边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笑声:“托马斯,老兄!你真叫人感到意外。过去你劝我站稳立场,可你自己今天却加入了盖世太保组织!”托马斯面对这种天大的误会只好闭上眼睛。男爵继续快活地大声说道:“里本特洛甫或沙赫特不久前告诉我,说你在英国有一家银行。这不是很滑稽吗?”
“我在英国确实有一家银行。玻多,你听我说……”
“哦,这是工作需要。我懂!以开银行为掩护,是吗?我真的笑得直不起腰来了,你大概已经意识到我过去就是正确的。”
“玻多!”
“你现在担任什么职务?需要我给刑警队长打个招呼吗?”
“我的天啊,你听我说一说!我不在盖世太保工作!我是被你们抓起来了!”柏林方面有一会儿没有什么动静。“玻多!你没有听懂我的话是吗?”
“不,我懂。太令人遗憾。那么你有什么过失呢?”托马斯把别人的指控告诉他。“唉,我的老弟。这可难办了,我不能插手。我们生活在法制的国家。你确凿无罪,迟早会被证实的。祝你一切顺利。希特勒万岁!”他们拿走了托马斯的裤背带、领带、鞋带、皮夹子和他心爱的报时怀表,把他关进一个单人牢房。
五月二十七日早晨,托马斯·列文再一次被提审。走进哈佛纳的办公室,他看见一位脸色苍白、忧心忡忡的国防军少校站在刑警队长的身旁。哈佛纳看样子气呼呼的,好象他刚才和谁吵过架似的。“这就是那个犯人,少校先生,遵照上司命令我让您和他单独交谈。”他说完便退了出去。军官握着托马斯的手说:“我是科隆防区指挥部罗斯少校。封·魏德尔男爵对电话给我叫我关心关心您。”
“关心我?”
“是的,您是完全无罪的。您的合伙人把您骗了。这一点我明白。”托马斯如释重负地说道:“我很高兴您持这种看法,少校先生。那我可以走啦?”
“怎么可以走呢?您是要被关进牢房的!”托马斯坐了下来:“我确实是无罪的!”
“您要把这件事情向盖世太保交待清楚,列文先生。不,不,您的合伙人早就把一切事情都考虑好了。”
“嗯。”托马斯朝少校看了一眼,暗想一定还会有什么事等着他……果不其然少校开了腔:“列文先生,您自然还有一条出路。您是德国公民,您了解世界。您是个有文化修养的人,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和法语。像您这样的人材正是眼下急需的。”
“谁需要我?”
“我们。我是反间谍部门的军官。列文先生,如果您愿意为反间谍部门工作,我就能够设法把您救出来。此外,我们给您的报酬是不会低的……”
弗里茨·罗斯少校是托马斯遇见的秘密情报部门第一个成员。在这之后,他接触了一连串的——他们当中有英国人、法国人、波兰人、西班牙人、美国人和俄国人。
在第一次与情报部门打交道的十八年之后,即一九五七年五月十八日,托马斯在法国戛纳一家豪华的旅馆下榻。夜深人静他辗转反侧想起往事觉得所有这些人实际上都似曾相识。他们令人悲伤、痛苦和失望。他们都可能脱离常轨生活,现出一副病态。他们都相当胆怯,因此他们要不断地用一些令人可笑的形容词去修饰和限定自己的权力、秘密以及恐怖,借以把自己与世隔离起来。他们一刻不停地在演戏,普遍患着一种自卑情结症……一九五七年这个令人可爱的五月之夜,托马斯·列文一下子明白了这一切。而一九三七年五月二十七日这一天,他还懵懵懂懂。当罗斯少校建议他为反间谍机构工作时,他简直是欣喜若狂,满口应承。他满以为用这种方式就能一下子跳出泥沼,殊不知反而深深地陷了进去……
一架汉莎航空公司的客机冲破滞留在伦敦上空低低地云层,这时坐在十七号座位上的乘客发出了一种怪里怪气的声音,空中小姐急急忙忙向他走来。“您身体不舒服吗,先生?”她满怀同情地问。“我身体好极了。”托马斯·列文答道:“请原谅,想必是我刚才想起了一些可笑的事情。”这时飞机开始下降。飞机沿着西南航向越过泰晤士河向克罗伊登机场飞去。托马斯搓搓手,快意地伸了伸四肢。啊,我又回到了英国!自由自在!安安全全!现在我真想一步跳进本特利俱乐部,洗一个热水澡,来一杯威士忌,点上烟斗深深地吸一口。跟俱乐部的朋友们大讲特讲故事。当然啰,休息之后得去找马尔洛克。托马斯·列文沉浸在重返家园的幸福之中。他的满腔愤懑早就消散了一半。眼下连剩下的一半也烟消云散了。难道他非得和马尔洛克一刀两断,分道扬镳吗?也许有一个能为人接受的解释。马尔洛克说不定有他的难处,无论如何还得听听他本人的意思。托马斯足足思索了七分多钟。这时他才兴奋地走下舷梯,双脚踏上湿漉漉的地面。他打开雨伞,吹着口哨大步流星地向入境大厅走去。这儿有两条通道,中间用绳索隔开。右上方写的是英国国民入口,左上方写的是外国公民入口。
托马斯继续吹着口哨向左转,走近侨民办事处的服务台,托马斯微笑着把旅行护照递过去。一位年纪稍大,生着一副海象式胡子的官员接过护照,翻了翻,抬眼看着托马斯。“很遗憾,当局不再允许您在英国居留。”
“您这是什么意思?”
“今天已宣布将您驱逐出境,列文先生。请跟我来,有两位先生在等您。”说完,他先走了过去。托马斯走进一间小办公室,那两位先生站了起来。他俩给人的印象是操劳过度,肠胃有病,睡眠不足。“我叫莫里斯。”
“我叫洛夫乔伊。”这两位官员做了自我介绍。他们是谁呢?托马斯思索了一会儿,始终未想起来。他竭力控制自己不失礼貌地发问:“先生们,这是怎么回事?我在英国已经生活了七年,我没有什么过错,一向奉公守法,老老实实。为什么不让我入境?”那个名叫洛夫乔伊的官员举起一份报纸,指着上面一则新闻报导,标题是《伦敦银行家在科隆被捕》。“那有什么要紧?事情发生在前天嘛!今天我不就到了英国!德国人把我放了!”
“为什么呢?”莫里斯问道:“为什么盖世太保把一个刚刚被捕的人又释放呢?”
“他们证实了我是无辜的。”两位英国官员意味深长地相互看了一眼。接着莫里斯以一种咄咄逼人的语调说:“我们是军事情报处派来的,列文先生。我们从科隆获得了情报,要想骗我们是徒劳的。”托马斯而今才恍然大悟这两位官员让他想起一个人,他就是脸色苍白的罗斯少校!他们演的是同一出戏,采取的是同一种方式。他气愤地说:“你们是英国军事情报处的,这更好。先生们,有件事很自然会使你们感兴趣,盖世太保之所以释放我,是因为我已正式声明为德国反间谍部门工作。”
“列文先生,难道您以为我们是那么幼稚吗?”托马斯不耐烦地答道:“我说的是实话。德国反间谍处对我进行讹诈。我是不受我的承诺的约束。我要在伦敦安安稳稳地生活!”
“您自己大概也不会相信,我们根据您的交待还会允许您进入英国的!您是正式被驱逐出境的,因为每个外国人只要他触犯了英帝国的法律就要被我们国家赶出去。”
“但是我是无罪的呀!我的合伙人把我骗了!你们至少让我去找他算账!然后你们就会明白,我说的是真话!”莫里斯和洛夫乔伊俩人又意味深长地相互看了一眼。“您俩使什么眼色,先生们?”洛夫乔伊解释道:“您不能同您的合伙人说话,列文先生。”
“那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您的合伙人离开伦敦已经有六个星期了。”莫里斯回答道。“他离开伦敦了?”霎时托马斯脸色灰白。“是的,听说他到苏格兰旅行去了。究竟去什么地方谁也不清楚。”
“真倒霉!我该怎么办呢?”
“返回您的祖国去吧。”
“回去好让人把我监禁起来吗?他们只是为了派我到英国搞间谍活动才把我放了的呀。”这两位官员又一次心照不宣地看了一眼。托马斯心里明白还有明堂在后头呢。果然事情接着就发生了。莫里斯一点不动感情地说道:“依我看您只有一条出路,列文先生。您为我们办事吧!”我的天啊,托马斯想。如果我在俱乐部里讲这件事准没人信我的话。“您和我们一道对付德国人。我们同意您入境并且帮助您对付马尔洛克。我们保护您。”
“谁保护我?”
“军事情报处。”托马斯无可奈何地狂笑一阵。而后他变得严肃起来,拉了拉背心和领带站直了身子。
他感到迷惘和垂头丧气的那一刻很快就过去了,现在他意识到他把一件不是闹着玩的事情当作玩笑了。如今他得进行奋斗才行。他喜欢奋斗,一个人总不能随随便便地就把自己的一生毁了。托马斯斩钉截铁地说:“我拒绝你们的建议,先生们。我要到巴黎去。我要请法国最出色的律师同我的合伙人打一场官司,同你们英国政府打一场官司。”
“我劝您别这么干,列文先生。”
“这场官司我非打不可。”
“可它对您并没什么好处。”
“那我们就走着瞧吧。我就不相信整个世界真是一所疯人院!”托马斯·列文说道。
一年以后,他不再拒绝接受别人的建议了。十八年之后,当他在戛纳一家豪华旅馆过夜时,回顾自己一生的经历,对自己过去决不相信的事情已经确信无疑了,整个世界就是一所疯人院。列文觉得只有这才是这个疯狂的世界唯一能够而且是唯一能该信守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