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之大事,在戎与祀。
按照习俗,立秋之日天子应亲率文武百官去城郊设坛迎秋,并巡视北军各大营。
天子不在京,此事自是由太子代劳。而子都身为太子舍人,掌管机要文书,这种时候自然要找他。
“立秋还早呢……”子都猛地反应过来,忙正色道:“想起来了,我这就去找。”也顾不上同荷衣道别转身便走。
他人高腿长,荷衣还没来得及问自己该怎么回去,他已经走远了。
荷衣一脸茫然,那小黄门顺势走上前见礼,赔笑道:“时候不早了,娘子若想回去歇息,便由小奴带路吧!”
荷衣侧首望着西边残阳,锤了锤腿道:“这里离鸾凤楼有多远?”
小黄门想了想道:“不到三里地。”
荷衣哀叹道:“难怪我这么累。”
小黄门了然一笑,转身挥了挥手,招呼道:“都出来吧!”
岔路口响起欢快的脚步声,就见一群小黄门抬着肩舆过来了,荷衣惊叹道:“你们也太贴心了!”
她乘着肩舆优哉游哉往回赶,正逢下值,路上吸引了不少好奇的目光,可大家也都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没人敢上前来攀谈。
日落之后,暑气消散,荷衣在桐荫小道上下来,摸索着找不到钱袋,便摘下珠钿花钗,一股脑塞给为首的小黄门道:“多谢你们送我回来,这些就当是酬劳好了。”
小黄门吓出了一脑门汗,连忙推托道:“娘子折煞小奴,我等皆受命于太子殿下,为殿下效劳乃分内之事,哪敢要酬劳?”
“我坐滑竿上山还要付钱呢,你们抬了我这么久,怎能分文不取?”荷衣执拗道。
眼见他们各执一词,退让个没完没了,颉之和颃之只得上前劝解,告诉她想打赏也可以,但她的物品都太珍贵,低阶宫役都是多人混住,不仅容易失窃,还可能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荷衣似懂非懂,收回首饰道:“我此次来京也带了不少钱币,不过都放在叔祖家了,下回再给你们。”
众人哭笑不得,正好沈氏闻讯走了出来,荷衣便托她们准备茶水,自行跑回了鸾凤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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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径直上了楼,让绡娘准备笔墨,在一张宣纸上鬼画符般描了半天,直到晚膳时才起身洗手。
楼外响起喧闹声,有人欢呼着奔进来喊道:“娘子,殿下过来了,您快下来接驾。”
荷衣应了一声,整衣理妆毕,带着绡娘等人疾步下楼。
鸾凤楼的宫人们早在阶前列队站好,见荷衣出来,沈氏便招呼她到前面去。
荷衣刚站定,就见一行人从桐荫尽头缓缓走来。
打头阵的是两名年轻官员,然后才是身着澹青外衫的太子,广袖逶迤,步履娴雅,不同于身后轻甲武士的威严肃穆,他始终是柔和放松的姿态。
温灿亮的夕阳落在他脸上,映得他肤色明净无暇。
他的相貌深肖其母,有着漂亮的五官和流畅的轮廓,就连温雅沉静的气质也像极了母亲。
相似的美落在皇后身上,总有些清冷如月光缥缈似幽梦的神秘悲戚,雾霭一般捉摸不透,无人知其心所向,无人知其心所忧。哪怕站在盛宠巅峰,依旧是脆弱易碎的样子。
她只做了不到两年的皇后,如今对大部分宫人来说,她已是镌刻在昏黄纸页上的传奇。
而太子则是未来,他的容貌隐藏在旭日的辉光里,留给世人的是坚毅深邃的眼神,和皇家子弟该有的疏离骄矜。
人无完人,他自然也有不足之处,但那些不足却非常人所能看见。
荷衣好像看见了,只是她还不确定。
正失神之际,太子已经到了面前,不着痕迹地托起她的手肘,示意众人平身。
膳厅设在楼下,宽敞而明亮,帘后还有人奏乐助兴,令人食欲大增。
今晚的菜品变了花样,侍膳女官也不似昨晚严苛,荷衣吃得很开心,太子从旁看着,心情甚是愉悦。
荷衣见他食案上又是寡淡的素蔬瓜茄,心下恻隐,夹了块红馥馥香喷喷的蜜纯煎鱼,用小玉盘托过去道:“殿下尝尝这个,又香又脆又甜。”
太子含笑婉拒,依旧慢条斯理地吃着盘中餐。
荷衣有些挫败,咕哝道:“你怎么跟我十一叔一样整天食素……”
她话还没说完,太子的脸色便为之一僵,箸头顿在碗口,气氛霎时冷了下来。
荷衣耳畔响起鲁王李承运的警告,背后冷汗飕飕直冒,她不知道太子和王约有何过节,但看得出来确实颇为忌讳。
正在她绞尽脑汁想补救之计时,太子却微微一笑,神色恢复如常,并接过玉盘尝了尝,赞许道:“味道不错,确实焦香可口,不过我晚膳习惯清淡,不然睡不好。”
荷衣呆望着他,而他则若无其事的进食,直到碗中不剩一粒米。
是夜,太子将要就寝时,紫烟托着一封信函急急来见。
“出什么事了?”他迎上来问。
“鸾凤楼那边送出来的,”紫烟气喘吁吁道:“王家小娘子写给鲁王的密函,您看……要不要过目?”
太子失笑,摆了摆手道:“私拆小女孩的信笺,算怎么回事?帮她送出去就是了。”
“可是……”紫烟迟疑道:“万一有什么……”
“能有什么?”太子瞥了她一眼,“我想让她住得自由舒心,而不是时时被监视,事事受牵制。她要如何,便如何。”
紫烟无话可说,躬身道:“属下明白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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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信很快就到了荷衣手中,鲁王嘱咐她以后说话留意点,自己会安排王约出京避风头,叫她不要担心。
荷衣看完后立刻将信笺烧成了灰烬,可心里仍百思不得其解,就因为她提了一句,王约便会有杀身之祸?
太子看上去颇为和善,怎么也不像草菅人命的样子,这其中到底有何隐情?
她自是不敢问,一连惴惴了好几日,沈氏不明所以,悄悄报给了紫烟。
紫烟也一头雾水,便去找太子商量。
太子心里有数,只是不好明言,拍了拍案头那摞拜帖道:“你看看这个。”
紫烟膝行过来,小心翼翼地捧过去看。
“许相听说东宫来了外客,想送孙女前来陪伴,冯公、蔡侯、钟老亦有此意。”他放下朱笔,揉了揉眉心道。
紫烟屏气凝神,将拜帖放回原位,退开几步站起身道:“子都曾见过王娘子,必是他回家后说漏了嘴,许相才会有此念头。殿下有何打算?”
“原本不欲做回应,可——”他转头望向窗外,目光沉静如水,“你说她这几日不开心,想必因为这里缺少玩伴。不如就准了,有人陪着总比闷在宫苑里强。”
紫烟失声道:“殿下,您可想好了,一旦开了先河,以后再想推拒就难上加难了。”
太子挺直了腰背,淡笑道:“对帝室而言,婚姻本就是必不可少的交易,我又何必在这种事上做无谓的抗衡?王家在徐扬两州根基深厚,那边想要稳固,少不了他们。就算没有盟约,这东宫女主也必出自他们家,其他人要争便争吧,总不能连个念想都不给人留吧?”
紫烟讶然半晌,实在耐不住好奇,斟酌着道:“属下看过王氏族谱,这一代的闺秀中最瞩目的是大娘子王芫,但她已有婚约,且年岁……”
似乎背后品评女子年龄不太礼貌,她不觉顿了一下,又道:“其他几位姊妹各有千秋,但年貌相当者也都已许人。像他们那种世家大族,女儿是根本不愁嫁的。”
她实在揣摩不到他的心意,他也无意泄底,依旧波澜不兴,屈指敲了敲案角道:“这些事就不劳你操心了,时下洛阳女儿间流行什么游戏?你去打探打探,好做安排。”
紫烟虽心有不甘,却也只能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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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衣再见子都,是在逍遥池畔。腰间延陵剑,玉带明珠袍[1],被众女环绕着,犹如一只骄傲的凤凰。
都来这么些时日了,太子却突然要为她设宴接风,还邀请了许多京中贵女。
按理说她该是客,但紫烟却要她做东道主,亲自筹谋。
荷衣哪懂这些?可话语权既给了她,便也由不得别人了。
她决定在逍遥池边搭棚,设百果敲冰宴,反正宫中物品丰盈,应有尽有。
用过早膳,宫役们便在池畔搭好了凉棚,不多时就按位次摆上了长案和坐席。
宫娥们正将洗好的甜瓜、鹅梨、白桃、红李、金杏、青柰、蒲桃等一一送过来,除此之外还有新制的乌梅、山楂、桑葚、甘蔗、木瓜、荔枝、椰子、葡萄等果汁。
最后藏冰室会奉上晶莹剔透寒意森森的冰块,盛放在巨大的玉盘中,宾客们可自行敲取,再佐以果酱或奶酪食用。
荷衣对自己的点子非常满意,这都是她喜欢的,太子听了也赞不绝口,并全力配合。
她还让人准备了许多小舟,准备带大家去划船,等到又累又热的时候,就能尽情享受了。
计划很完美,然而宾客们亮相后她却傻眼了。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李白《叙旧赠江阳宰陆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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