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究竟何事?”颉之惴惴地问。
“我想打听一个人。”荷衣有些赧然,小声问道:“你们知道太子伴读谢衡如今在哪任职吗?”
“谢九郎?”颃之惊讶道:“娘子认识他?”
荷衣有种他乡遇故知的兴奋,忙不迭点头道:“那可不?这次我来洛阳,幸得九郎护送。他人可好了,耐心又周到,一路上对我可照顾了。”
她自顾自道:“你们还不知道吧?他是我姊姊的未婚夫。不过——”她顿了一下,挑眉道:“很快就不是了。”
颉之下意识问道:“为什么?”
荷衣有些扭捏道:“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们。”
其实人家也没兴趣,只是为了配合她做戏罢了,但她是看不出来的,以为自己不够地道,忙补充道:“将来一定告诉你们,反正我会在东宫住挺久,等退婚了再走。”
两人又是一惊,瞠目结舌道:“退婚?”
“对啊,”荷衣不以为然道:“有这么震惊?”
颃之讶然道:“殿下知道吗?”
“知道呀!”荷衣道:“他带我过来,便是为了躲避我那手眼通天的未婚夫。”
两人面面相觑,彻底茫然了。
荷衣催促道:“你们还没有说,九郎现在何处?”
“奴婢们平时只在后苑行走,前面的事不甚清楚,娘子稍等,我们去问问沈姑姑。”颉之拉起颃之,逃也似地奔下了楼。
隔壁秋水院,听到二人转述的沈氏倒挺冷静,淡然一笑道:“内官[1]有吩咐,王娘子有任何要求都应当满足。她既然想找谢九郎,那你们便帮她去找吧!”
“可是姑姑,谢九郎是外男……”颉之为难道:“还是王家大娘子的未婚夫。”
沈氏白了她们一眼,无奈道:“收起你们那龌龊心思,她天真纯粹,性情如孩童一般,哪懂男女大防?就算真有逾矩之行,可谢衡也不是傻子,难道真会做出什么授人以柄的事?”
得了指点后,两人心里便有了底,复又回去寻荷衣,将谢衡如今在内直局任职的事如实道来。
“内直局在哪?”荷衣问道。
“内直局隶属于左春坊,官署就在东宫,不过门禁森严,要有令符才能过去。”颉之道。
本以为荷衣会知难而退,不料她却胸有成竹,对镜理了理鬓发,转头嫣然一笑道:“走吧,咱们去转转。”
颃之愕然道:“东宫守卫向来恪尽职守,各个铁面无私……”
“我有这个。”荷衣解下绣囊,给她们看那面玉牌。
两人愣了半晌,再无话可说,索性找来五色彩线打络,将那玉牌穿好,帮她仔细结在腰间,以免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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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官署区在前边,太子左右春坊分居大殿东西。
一行人绕过亭台园囿,行至东掖门外,果见甲士林立,守卫森严。
颉之和颃之向来只在后苑行走,从未去过前边,看到这情景便心生怯意,不着痕迹地躲到了荷衣身后。
荷衣初生牛犊不怕虎,款款走上去牵裙一礼。
武官模样的青年微微颔首,漫不经心地瞟她一眼道:“娘子何事?”
“劳驾,我要去左春坊。”荷衣指了指门洞道:“可否行个方便?”
那武官鼻孔朝天,哼了一声道:“前朝重地,女眷禁入。”
荷衣拍了拍腰间的玉牌,皱眉道:“这个也不行?”
武官以为她在故弄玄虚,随意瞥了一下,却不禁面露惊愕,再一细看态度立刻大变,后退半步拱手道:“无意冒犯,娘子请进!”
荷衣回头朝颉之和颃之招了招手,昂首挺胸地走上了台阶。
一道门隔出两个世界,外边殿宇重重,楼阁高峻。
广场四面旌旗招展,枪戟林立,檐廊下时有疾步穿行的内侍或官员。
三人对外边的格局完全陌生,正一间间挨个找的时候,就听得一声厉叱:“你们是何人?竟敢擅闯右春坊?”
荷衣吓得一个哆嗦,转身望去,就见一个气宇轩昂的年轻官员正阔步而来。
那人约摸双十年华,头戴折上巾,身着青绫圆领袍,腰佩印绶,足蹬锦靴,面容俊朗,意态风流,那双眸子彷如晴光下的湖面,春意盎然。
荷衣不觉愣在原地,掌心浸满了汗水。
“莫非是哪家的内眷迷了路?”左边的属官疑惑道。
“内眷能轻易进得了东宫?”右边的属官嗤笑道。
那人双手抱臂,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眼前憨态可掬的少女,虽面带病容,但气质脱俗,难掩丽色,且一身装扮也绝非寻常人家的女儿,正满腹狐疑时眼神落在了她腰间的玉牌上……
“可是王家小娘子?”他面上顿时堆起笑意,拱手作揖道:“在下姓许名子都,是太子舍人。[2]”
他的声音清朗悦耳,动人心魄,颉之和颃之在听到他自报家门后,不由激动地满面绯红。
荷衣也不遑多让,被那双含笑的眸子注视着,心头不觉发烫,甚至不敢与之对视,只得低下头忸怩道:“你怎么知道我姓王?”
子都调皮一笑,歪头打量着她道:“我就是知道。”
“无赖!”荷衣小声嘟囔着,转身便要走。
子都上前一步,伸臂拦住了去路,好奇道:“王娘子这是要去哪?在下兴许能帮您带路。”
荷衣哼了一声,别过头不说话。
颉之兴致勃勃道:“我们要去左春坊。”
子都瞟了他一眼,疑惑道:“你们不是去找殿下?”
荷衣抬起头望着他,纳闷道:“我为何要去找殿下?”
子都哑然失笑,躬身凑近了些,好奇道:“左春坊官署很多,娘子想去找谁?”
荷衣浑身灼热,似被烈阳炙烤,一时口干舌燥,竟怎么也说不出那个名字。
子都眼珠子一转,抚掌大乐,“我知道了,娘子是要去内直局。”
荷衣惊呼了一声,讶然道:“你怎么知道?”
子都直起身,笑道:“放眼整个东宫,娘子所熟识的也就谢九一人而已。”
“那你会帮我带路吗?”既然他捅破了窗户纸,荷衣便也不觉得窘迫了。
“荣幸之至,请跟我来。”子都一甩袍袖,做了个邀请的姿势,神态优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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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春坊下设崇文馆、司经局、典膳局、药藏局、内直局、典设局、宫门局,机构庞杂,若非有专人导引,荷衣可能一下午都摸不着门路。
内直局位于一座幽静的偏院,门口值守的内侍看到子都,忙上前殷勤见礼:“舍人有何事吩咐一声便是,这大热的天,何必亲自过来?”
子都笑着摆手道:“起来吧,我来找你们内直郎叙叙旧,不知他现在可有空?”
“真是不巧,”内侍赔笑道:“九郎今日休沐,轮值的是内直丞,您看……找他成吗?”
子都顿住脚步,回头望了眼大失所望的荷衣,打趣道:“怕是不成。”
复又望向内侍,略一拱手道:“九郎既不在,那我就不叨扰了,你们忙吧,告辞!”
荷衣跟着他恹恹地出了左春坊,见宫道尽头有座路亭,便径直走过去,倚栏坐下道:“我走不动了。”
子都大手一挥,唤来两名宫人,不多时便取来了茶点果品,又自袍袖中抽出一柄小竹扇,殷切地帮她驱走蚊蝇和暑热。
荷衣心下感激,由衷道:“许郎君,你人真好。”
子都忍着笑,躬身道:“多谢娘子夸赞。”
亭畔时有路人过往,但个个目不斜视,竟像是从未看到她一般。
荷衣心下纳罕,问道:“咱们走了这半日,未见过一个女子,可他们看到我为何一点儿都不惊讶?”
子都唇角微弯,笑道:“东宫可是名副其实的凤凰台,能跻身进来的绝非凡夫俗子,大家都一门心思拼前程,哪有闲工夫在意旁的?别说是一个女子,就算跑进来一头野猪,也无人在意。”
“你、你将我比作野猪?”荷衣涨红了脸,冲他挥了挥拳头,愤然道:“我刚还觉得你是好人呢!”
颉之颃之皆以袖掩口,忍俊不禁。
子都收起小扇作揖求饶,“在下一时失言,还请娘子勿怪。您放心吧,无论现在还是将来,对您而言,整座东宫都没有坏人。”
荷衣听得云里雾里,但他既然道歉了,她便也不再追究,只问道:“既然大家都在奋力奔前程,为何你却有无所事事?”
子都哑口无言,荷衣又问道:“太子舍人是不是个闲差?”
子都玉面通红,气呼呼道:“这可是一等一的实职,谢衡没降职之前都没我高。”他像是有些负气,傲然道:“我之所以不用汲汲营营,那是因为我的前程无人能及,谁叫我姓许呢!”
荷衣讷讷道:“姓许又如何?本朝国姓是李。”
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装傻充愣,反正子都被她气得胸口疼,定了定神,咬牙切齿道:“许丞相是我祖父,明白了吗?本朝勋贵功臣唯他马首是瞻。”
荷衣‘哦’了一声,并不为所动,子都这才明白对牛弹琴,正懊恼之际,一名小黄门疾步本来,气喘吁吁道:“许小郎,您怎么跑这里来了?殿下问您迎秋之礼的祭文在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1]太子内官:东宫女官之首。
[2]太子舍人:正六品上,太子的侍从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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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衣:好烦啊,身边都是好人,这辈子都没机会成长历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