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哑口无言,似有些理亏般别过头去。
荷衣眼尖,注意到了他眼底的黯然,这才想起他也不是万能的,上回的对话里他对崔娘子的离开很是耿耿于怀,可崔娘子不见他却见了自己……
虽然她当时睡着了,可见到就是见到,这一点比他强。
就在她得意洋洋之际,耳畔却响起李承运的警告和王约的再三嘱咐,所以这事万万不能提,不然必会连累十一叔。
“咦?”荷衣忽觉奇妙,不自觉转动着眼珠子,十一叔和崔娘子之间似乎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太子也注意到了她的异常,却不知她心中所想。
荷衣怕她深究,忙做出可怜楚楚的样子道:“宰相肚里能撑船,那么身为太子,殿下肚里可得装得下几个宰相才行。您不会因为接不上我的话,就存心报复,不把我引荐给陛下了吧?”
太子揉了揉眉心,无奈道:“被你绕晕了,我还没答应……”
“堂堂一国太子,竟如此小气?”荷衣大为着恼,在她看来,不就是孩子带人见自家父亲,多简单的事?
她抬手指着寝阁门外挂的宫灯,嘴一撇道:“那个灯我不要了,玉牌也不要了,你快叫人拿回去!”
太子愈发莫名其妙,有些惊异道:“衣衣,你如今怎么脾气这么大?”
荷衣喊得有些累,歇了口气道:“我都快饿死一半了,谁让你们多管闲事给我喂东西?现在我又得重头开始……”
她说着不自觉有些哽咽,这几天的苦白受了,本来还捱得下去,可那几口羹汤把她的馋虫给勾了出来,这会儿一发不可收拾,全都在腹中翻滚叫嚣。
太子恍然大悟,让饿肚子的人心平气和着实有些苛刻。
“不平则鸣,人之常情。”他语气虽温和,却带着几分嗔怪之意,“可也得注意方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伤害到了自己,父母泉下有知,怎会安心?”
荷衣张了张嘴,有些失落地低下头去,轻声道:“我不太记得他们了,真是不孝……”
太子满目哀怜地望着她,叹了口气道:“衣衣,别难过,我记性极好,以后慢慢说给你听。”
荷衣心下一软,缓缓抬眸望向他道:“你记得多少?”
太子沉吟了一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情变得轻松愉悦,“我记得所有事,包括我们第一次见面时。”
他捞起一只绣枕比划着,兴致勃勃道:“你那会儿刚出月子,躺在摇篮里,只有这么小。”
荷衣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道:“那你多大呀?”
“我已正式拜入你父亲门下,你说我多大?”他颇有些自得,继续道:“绮娘领我去看你,乳母正帮你摘项圈和手镯、足环……”
“戴那些东西做什么?不嫌累赘?”荷衣不解道。
“满月的时候,乳母会抱着小婴孩让宾客们一一过目,可不得盛装打扮一番?”太子笑着解释道。
“不过我们很晚才去的,宾客已经散了。”他温声道:“你真的太小了,我都不敢动,趴在摇篮边看了半晌。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小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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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都说,孩子长大后会忘记幼年发生的事。
可他不一样,凡他经历过的,都像石碑上的刻字般清晰可见。
十五年前那个盛夏的傍晚,他捧着礼物,跟随母亲去探望先生家新生的女婴。
彼时他还不太明白人质的意义,他们比邻而居,如同亲朋好友。他也像寻常孩童一样,趴在摇篮旁感叹着造物的神奇。
那个女婴胖嘟嘟软乎乎,皮肤和浅粉色的纱衫一个颜色,正隔着围栏与他对视。
他未见过众生,也不知宇宙浩瀚山河辽阔,对当时的他来说,世间所有的未知加起来都比不过一个凭空多出来的小生命。
“绮娘那时候真讨厌,”他压低声音抱怨道:“我问她孩子怎么出生的,她说是切开母亲的肚子取出来的,还问我想不想要妹妹,可把我吓坏了。”
荷衣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一点,悄声道:“她就是这样,我有时候也很讨厌她。”
“那你跟我去宫里玩,别带她好不好?”太子眨了眨眼,提议道。
荷衣下意识往后靠了靠,警觉地瞪视着他,总觉得他不怀好意。
“你的父亲是我的启蒙恩师,你既来京,于情于理我都应当照拂。”可他看上去正直又诚恳,由不得她不动摇,尤其是当他说道:“你不是梦里都想躲着鲁王吗?那你更该进宫,就算他手眼通天,未得诏令也不敢随便追去。再说了,你不是要见我阿耶吗?你不进宫上哪里见他?”
“我、我、我……”荷衣磕磕绊绊道:“我是要见陛下,可我……原来想的是……城门口堵他。”
太子忍俊不禁道:“你见过他吗?知道他的样貌和特征吗?纵然你真的认识他,可你以为他微服出宫真就独自一人?恐怕不等你上前,就被暗卫抓起来下狱了。一旦被扣上图谋不轨的罪名,怕是连太傅都得跟着遭殃。”
荷衣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下子真的无话可说了。
饶是她心动了,可也不愿立刻表态,做出几分为难的样子,犹豫道:“我再考虑一下吧!”
太子很是干脆,起身道:“也好,这么大的事,是该好好考虑一番,那我就先回去了,等你做出决断,再请太傅转告于我……”
“哎,别——”荷衣急忙跳下地,本能地拽住了他的袍袖。
太子及时回身,扶住了起得太猛有些摇摇欲坠的荷衣。
荷衣定了定神,微红着脸小声道:“择日不如撞日,要不……今天一起走吧?”
事情闹到这一步,实非她所愿,本以为紫烟来就行了,哪里知道太子这么闲,竟亲自跑来过问。
何况绮娘方才肆意撒泼也是为了她,就算叔祖宅心仁厚不计较,可她一时半会儿也没脸再面对。
“这就想好了?”太子面上不动声色,眼底却神采飞扬。
荷衣点了点头,问道:“怎么,殿下今天骑马过来,不方便带我吗?”不等太子作答,她自顾自道:“没关系,我可以自行乘车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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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邈领着王遇和王芫在楼下花厅等了良久,总算看到传令的宫人出来。
“小娘子肯松口了。”宫人见礼后,喜滋滋道:“殿下说,先送几样易消化的小食,让她垫垫肚子。”
厨房早就备好了各色吃食,王邈忙命人去传,又问道:“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宫人环顾左右道:“小娘子的亲信何在?”
一行人正候在廊下,听到召唤急急赶了进来。
宫人迎过去同她们打听荷衣的饮食习惯,王邈正一头雾水时,紫烟笑吟吟地走了下来,拱手道:“恭喜太傅。”
王邈转过来回礼,问道:“喜从何来?”
紫烟大步走过来,瞟了眼他身后两人,挑眉一笑道:“殿下邀请王小娘子去东宫暂住,居处已经打理好了。”
王遇虽觉意外,但还算平静,毕竟姊妹俩入主东宫对王家都是幸事,何况八字还没一撇呢。可王芫却心头一颤,忍不住开口道:“荷衣答应了吗?”
“小娘子甚是乐意,”紫烟懊悔道:“上回就不该派阿徐来,她太严肃了,定是把人吓坏了,不然早就答应了。”
王芫嘴里发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默默低下了头,感觉到王遇诧异的目光时,才重新打起精神。
“东宫上下规矩森严,尊卑分明。可阿菡向来任性,怕是……”王邈忧心忡忡道。
“王四先生和夫人对殿下有教养之恩,如今他二人皆已作古,王小娘子是他们唯一的骨肉,于情于理,殿下都应当多加照拂。”紫烟道:“太傅莫要担心,有我在东宫,可保小娘子一切无虞。”
约摸黄昏,荷衣总算养足了精神,不用搀扶也能下地行走。
东宫一众都在前厅候着,楼中又恢复了平静。
“姊姊,我先过去打头阵,等我熟悉了以后,就让人接你过去玩。”荷衣正在梳妆,王芫陪坐在一边,荷衣见她情绪低落,便拍了拍她的肩道。
望着她满面憧憬的样子,王芫忍不住问道:“上次徐姑姑邀请你进宫,你不是说什么都不肯去嘛,怎么今天改变主意了?”
“说来话长,”荷衣敷衍道:“以后有空再慢慢说。”
她如今憔悴至极,气色很差,婢女们正设法用脂粉掩盖,王芫却摇头道:“还是擦掉吧,既要与太子同车,就不该打扮得太过艳俗。”
“为什么?”荷衣转头问道。
王芫恹恹道:“太子自己便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他身边的女官和宫人也都端庄素雅,没见谁打扮得花枝招展。”
“好像……挺有道理。”荷衣摆手道:“不用费心修饰了,我半死不活的丑样子他也见过,何必多此一举?”
王芫总算松了口气。女为悦己者容,若她悉心装扮,二人同车时太子定会有所觉察。若他开始注意到色相,那在他心里荷衣就不再是个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