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邙山头少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1]”王芫感慨罢,纳闷道:“你是要寻访什么先贤古迹吗?”
北邙山水深土厚,历来是殡葬安冢的风水宝地。
听说秦相吕不韦、西晋司马氏、汉光武帝等皆葬于其间。
可荷衣记性不好,字都没认全,正经文史更是没学过几本,怎会突发这种情志?
“啊?”荷衣摇头似拨浪鼓,撇嘴道:“我才不想找什么死人呢,我要去拜访崔皇后,听说她在北邙山下隐居。”
听到这话,俩人齐齐变了脸色。
荷衣晃着王约的袍袖,眼巴巴道:“十一叔,您在洛阳有些年头了,又爱四处走动,可知崔皇后住在何处?”
王约浑身一僵,磕磕巴巴说不出话来。
荷衣又望向王芫,皱眉道:“怎么……这很难吗?”
王芫苦笑道:“恐怕比登天还难。”
她虽未见过皇后,却从谢衡口中听到过不少传闻。
想象中那应该是个世所罕见的决绝之人,心如铁石,九死不悔。
“你找皇后做什么?”她好奇道。
“还不是解决那烦人的婚约?”荷衣缓缓坐下,有气无力道。
王芫哑然失笑,“就算找到了,她也不会见你的。”
听谢衡说,天子三番五次想求她回头,每每低声下气去寻访,却都吃了闭门羹。
公主迄今未婚,她不闻不问,太子册封大典她也拒绝露面,哪是会插手外事之人?
荷衣赧然一笑,粉面低垂,扭捏道:“听说我们以前认识,兴许她会念及旧情,对我……不同于别人。”
王芫看着她孩子气的样子,欲言又止。
四叔王纪才名远播,温和端方虚怀若谷,不到三十便继承了东泰山书院。其后开馆授业,弟子遍布齐鲁。
四叔母隽娘系出名门,姿容绝顶,秀逸出尘,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偏生有些孤僻,厌恶应酬,不善交际,且对女红针黹、中馈之道等全无兴趣,在闺中时只痴于舞道。
两人虽性情各异,却极其恩爱。按照习俗,新妇应留在老宅,与妯娌一起侍奉翁姑。
可王纪生怕妻子受委屈,便禀明父母,执意带她同往东泰山,这一住便是数年。
俩人婚后多年膝下犹虚,族中免不了多有议论。但王纪极力维护爱妻,既不肯纳妾,也不愿过继族中子侄。
后来有了荷衣,两边关系才有所缓和。
荷衣生于汶水之滨,自幼无忧无虑,有着令人艳羡的美满童年。唯一遗憾的是,她的父母是对神仙眷侣,一方去了,另一方必不会独活……
她与皇后相识,想来应是在东泰山或汶水之滨。
这段往事王家不敢提,帝室也不愿提。
“可你都不记得了,”王芫走过来,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皇后可能也忘了。”
荷衣霎时红了眼眶,王芫不忍再看,以备茶果之名退了出去。
“十一叔,”荷衣吸了吸鼻子,转向王约准备算旧账,“那日说好等我,您怎么食言了?”
王约不能对她明言,心下很是窘迫,满面惭愧道:“当日事发突然,没来得及说一声,实在抱歉。你好生养病,等大好之后……”
“不不不,”荷衣连忙摆手,“我以后再也不去长生观了。”
王约以为她仍在耿耿于怀,只得再三致歉。
荷衣红着脸道:“十一叔,别多想……”本想说和他没关系,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转口道:“您要是觉得过意不去,就帮我打听打听皇后住在哪里。”
王约无奈扶额,怕她再生出什么古怪主意,只得含糊着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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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时日,宫里少不得也派人来看,送了许多补品和药材。可最让荷衣惊喜的是,谢家竟然也来探望。
当晚荷衣便去找王芫,缠着她道:“俗话说:礼尚往来。姊姊,咱们是不是也该去谢家拜访一下?礼物我都挑好了,他们家九兄弟三姐妹一人一份……”
王芫骇然打断她道:“可别乱来,我们都是闺阁女子,哪有自行上门的道理?这会坏了礼法的,你休要自作主张,这事小叔祖会安排好的。”
荷衣大失所望,嘟囔道:“我还想去谢家瞧瞧呢……对了!”她忽然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瞪着眼睛道:“你俩何时退婚?”
王芫吓了一跳,没想到她竟会这么问。
荷衣正色道:“必须都退婚,这样我才能嫁给九郎……可是,”她苦着脸,握住王芫的手一脸同情道:“我嫁给九郎的话,姊姊你怎么办?”
王芫虽觉好笑,心头却也一热,不由自主避开了她真诚的眼神,沉吟道:“九郎最近刚降职,心情恐怕不大好,我若和他提这事,有点太不近人情,还是缓一缓吧!”
“降职?怎么回事?”荷衣惊讶道。
王芫摇头道:“具体我也不清楚,好了,快回去睡觉吧,明日我还有许多事要忙,再晚就起不来了。”
荷衣不敢耽搁,连忙起身告辞。
因怕李承运也来探病,荷衣这些日子躲在小楼不敢出去,对外吩咐谁也不见。
这日王约突然来访,荷衣急急迎出去,见他站在小桥上,衣带当风,神情似有几分寂寥。
荷衣奔过去盈盈一礼,笑道:“十一叔,可是打听到了?”
王约默默点头,眼底浮着浓浓的郁色。
荷衣心下一沉,小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王约转头凝视着她,犹豫良久,才试探着开口道:“阿菡,我说件事给你听,你能不能保证守口如瓶?”
荷衣被他郑重的样子吓了一跳,缓了缓神,拍着胸脯喜笑颜开道:“十一叔尽管说,我最守得住秘密了。”
王约望着她天真纯挚的眼神,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其实我很早以前就认识崔娘子……”
“崔娘子?谁啊?”荷衣凑过来,疑惑道。
“就是……皇后。”王约有些不情不愿地吐出了那俩字,“她不喜欢别人那样称呼她。”
荷衣没来由得激动起来,抓住他手臂道:“快说说,她住在哪里?你们怎么认识的?”
王约有些犯难,不知道在她的认知范围内能理解多少,踌躇着道:“我以前在国子学任教时,曾为崔娘子讲过学,说来也算是旧相识。奇怪的是,那几年她时常外出,偶尔走亲访友结交新朋,行迹遍布山野或城郊。可在真正与陛下和离后,她反倒沉寂了下来,崔园也开始谢绝外客,算起来,我们有好几年没见过了。”
荷衣皱眉思索良久,困惑道:“既然你早就知道她住哪里,为何今天才说?”
王约诧异道:“你还挺机灵的。”
荷衣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逼视着他道:“十一叔,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王约叹了口气,低头望着桥下的溪水,轻声道:“昨天我在寿丘里遇到了崔园的老仆,那边的店铺主要售卖棺材、纸钱、寿衣等,他转了约摸半个时辰才走,虽然什么也没买,可牛车上载着许多药材,我心里实在难安。”
荷衣感到一阵心酸,轻声道:“您是担心皇……崔娘子生病了,会不久于人世?”
王约微微一震,没想到她说话如此直白,不禁别过脸,长吸了口气道:“我只希望是场误会。”
“那……咱们去问问?”荷衣踌躇满志道,“反正你知道地方。”
王约面有难色,望着她道:“崔园外边有座村子,百姓们守得很紧,寻常人不得靠近。你若要去,自不能太明目张胆,可能要绕到后边,走很长的山路……”
荷衣兴奋地跳了起来,“别看我长得娇弱,但我身子骨可好了,上山下海手到擒来。”
王约忍俊不禁,又问道:“你的傅母们会放行吗?”
“我闹了一回之后,她们就开始反省了。”荷衣道:“以后可不敢再事事都拘束着。”
王约有些愧疚,总觉得自己在带坏孩子,但还是忍不住给她支招:“就说我带你出去散心,可能要晚点回来。”
荷衣胸有成竹道:“放心好了,现在她们对我言听计从。”
确如她所言,绮娘和绡娘这段日子无比谨慎,生怕不小心触了她的逆鳞。
她提出要跟王约出去玩的时候,俩人虽有些不放心,却也不敢阻拦。
荷衣不肯带她们同行,只带了两名婢女和一个家仆。
王约身着便装,背着一只狭长的包裹。他的小道童骑着青驴跟在后头,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城北而去。
进山林之后,路越来越窄,马车不便通行,荷衣只得下来。
“幸好我今天穿的轻便,”她从婢女手中接过竹杖,换上木屐信心满满道:“十一叔,快走吧!”
王家仆从在路口守着马车,两名小婢虽不耐辛劳,但实在不放心荷衣独行,还是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山路崎岖,婢女和道童都走得气喘吁吁热汗淋漓,荷衣却像没事人似的,一路和王约有说有笑。
及至酉时,终于攀过山梁,眼前豁然开朗,清风过处,花香怡人。
荷衣惊喜道:“那是什么花?”
面前山坡上开满了毛茸茸的小花,一眼望不到边。
荷衣丢下竹杖,正欲奔过去查看,王约忙喊道:“小心扎手,这是红蓝花,有刺!”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唐代王建的古诗《北邙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