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娘和绡娘又惊又喜,荷衣却一头雾水,“谁啊?见我有何事?”
王遇道:“东宫女史,别紧张,就是闲话家常。”
荷衣想了想,诧异道:“太子也是小气鬼?他该不会后悔了,想要回令牌吧?”
王遇色为之变,紧张道:“太子是国之储君,不可背后妄议。菡娘慎言!”
荷衣闷声道:“我又没招惹他,不过随……”
王遇怕她又口出狂言,便抬头招呼仆妇们手脚麻利些。
荷衣被他打断,不悦地皱了皱鼻子。
片刻后,她便被人领到了花厅外。
门口站着两个年轻女子,戴朝天凤翅幞头,着圆领衫,腰系革带,足蹬锦靴,这副打扮不像婢女,想必是宫里来的。
荷衣不由多瞧了几眼,却发现她们都像训练有素的样子,眼观鼻,鼻观心,对她视若无睹。
她只得收回眸光,径自走了进去。
厅中气氛一派肃穆,上首坐着一名中年女官,宝髻高耸,鬓插牙梳,着紫花半臂,深青襦裙,腰垂小绶,神色庄严,不怒自威。
王芫正陪侍在侧,躬身同她说着什么。
荷衣看到王芫便松了口气,正待上前行礼,却瞧见案上多了两盏七彩琉璃宫灯。
“欸,这是哪来的?”她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查看,晶莹剔透的琉璃灯罩上雕琢着瑞草云纹和仙鹤,底下缀着垂珠流苏。
“有点像太子辇车上挂的灯。”她激动道。
“小娘子眼力真好,”女官面色虽严肃,语气却颇和蔼,“殿下听说您喜欢这灯,便着奴家送来给您赏玩。”
荷衣脑子飞速运转,太子是储君,那他的东西也算是御用之物?自己若拿了,岂不犯了僭越的大罪?
她生怕连累叔祖,慌忙缩回手,整了整衣裙过去拜见。
女官却自行起身,扶住她笑盈盈地端详着。
王芫走过来介绍道:“荷衣,这位是东宫的徐姑姑。”
女官虽相貌平平,双眸却精光四射,看得荷衣心底直发毛。
她本能地想躲开,可又怕自己表现不佳给叔祖丢人,于是挺了挺胸,尽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徐氏见她妙目圆瞪,如临大敌,心中有些好笑,安抚道:“小娘子勿惊,奴家并无恶意。奔波了一日,该累了吧?来,坐下说话。”
荷衣被她引着入座,心底仍有些惴惴。
徐氏在她旁边落座,语气活像以往教授她学问的女师,令她提心吊胆。
“小娘子初来洛阳,可还喜欢?”
荷衣想了想道:“洛阳太大了,又那么热,街上人还多,堵车堵得我头晕。”
徐氏又问道:“您今日去了何处?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荷衣来了兴致,面带欢喜道:“我去长生观了。”
“哦,是去上香吗?听说长生观求姻缘可灵了,少年男女都喜欢去,一定很热闹吧?”徐氏不动声色道。
荷衣摇头似拨浪鼓:“我没去前边,我们走的后门。我是去看我十一叔了。”
说到王约,她不由得春风满面,“你知道我十一叔吧?他叫王约,以前差点娶了前朝的公主,可厉害了……”
徐氏神色略尴尬,王芫忙咳嗽了两声,试图打断。
荷衣不明所以,转头望着她道:“姊姊,十一叔人可好了,他还托我问候你呢!”
王芫讪笑道:“多谢,改天我定去拜访。”
徐氏循循善诱道:“小娘子明日有何打算?要不要来宫里玩?”
荷衣想也不想便摇头,“不要,我明日还要去长生观,已经和十一叔说好了,他要带我去前边看三生树,还要到外边街市买糖酪浇樱桃和荔枝果脯。”
徐氏含笑道:“这天下的山珍海味,宫里没有找不到的。小娘子想吃什么,只消吩咐一声,自会有人去做,定然比市面上的好百倍千倍。”
荷衣眉头微蹙,渐渐有些不耐烦起来。
她都拒绝了,这个人怎么还没完没了?
正待发作,却瞧见王芫拼命使眼色,她只得耐下性子,笑道:“不了,我答应十一叔的,不能无故食言。”
徐氏倒也通情达理,见状便就此作罢。
回去的时候,徐氏在东宫外遇到了鲁王的车驾。
她出来拜见,鲁王从窗口探出身,含笑打量着她道:“实在不好意思,让徐娘子白跑了一趟!”
徐氏铩羽而归,心下本就不快,见他幸灾乐祸,愈发愤懑,阴阳怪气道:“奴家今日才知,东宫竟比不上您的长生观。”
鲁王好奇,歪头问道:“此话怎讲?”
徐氏将荷衣回绝的事如实道出,鲁王面上笑意顿消,搓了搓僵硬的面颊,语气诚恳道:“徐娘子,打个商量,这事就别和太子说了。他整日忙得焦头烂额,本王也是等了一个时辰才说上话。”
徐氏佯装迷惑,拱手道:“还请大王指点。”
鲁王招了招手,徐氏上前两步,他倾身低语了几句,徐氏眸光一转,点了点头道:“便如大王所言。”
回来的路上,徐氏一直在头疼如何复命。
按理该将荷衣的话如数转达,可她屡次提到王约,这就令她分外为难。
提到王约就会想起前齐公主,也就是本朝萧容华①。
她是皇后的外甥女,前齐灭亡后被俘回洛阳。皇后接她进宫给她庇护,不料却遭背叛。
皇后不屑与她相争,可她的儿女们却不甘心咽下这口气。
哪怕时隔多年,对于大公主和太子来说,这个人依旧是扎根在心底的毒刺。
徐氏也不想触楣头,既然鲁王愿兜底,她自然乐见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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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荷衣洗漱后,正仰头观赏槅门口悬挂的宫灯,王芫突然来访。
荷衣兴致勃勃地拉她过来一起看,王芫对此并不感兴趣,敷衍了一番,这才问道:“你为何不去宫里?寻常人一辈子都未必能走到宫墙下。”
荷衣揉着酸疼的后颈,漫不经心道:“听说宫里规矩森严,行差踏错半步就会遭殃,什么王妃公主皇子皇孙见了都得磕头,我才不去讨嫌呢!”
王芫诧异道:“你是贵客,自然会有人全程指引护送,怕什么?”
荷衣抻着胳膊去够灯下的流苏,踮起脚也还差一寸,有些失望地嘀咕道:“再长高点就好了。”
王芫没好气地拽下她手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荷衣望了她一眼,认真道:“姊姊,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王芫疑惑道:“什么?”
“那宫里就没有好人。”荷衣满面嫌弃道:“皇帝皇后都不认识我,就随便给我订婚,也不管我愿不愿意。太子更是莫名其妙,既然不愿意帮我,那就别理我好了,却又送这送那。还有那个徐姑姑,咄咄逼人的样子,我很不喜欢。”
王芫怔了一下,试探着问:“你……也不喜欢太子?”
荷衣失笑道:“姊姊,你说什么胡话?我可不是朝三暮四的人。再说了,我连他长什么样都没看清呢!”
王芫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些年她被族中变着法的捧着、宠着、哄着,哪里还知道天高地厚?
“哎,九郎有没有来?”荷衣突发奇想,抓住王芫问道:“他就算不来看我,也该来看你吧?你知不知道他们家住哪里?”
王芫吓了一跳,她躲谢衡都来不及,哪敢招惹?当即挣脱她落荒而逃。
荷衣挠头,忽然想到她也应该一起退婚呀,不然就算自己退了又有什么用?
还是明天起来问问她,打算什么时候和谢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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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醒来,荷衣早把昨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梳洗时便吩咐套车,用过早食便往长生观赶去。
半路上绮娘伸出头,望着天边灿若云锦的朝霞,暗叫糟糕,“今日可能有雨,得早点回来。”
荷衣不以为然道:“长生观那么大,难道还没我们住的地方了?若是下大雨,咱们就不回去了。”
绡娘觉察到她的心思,小声查问道:“为何不想回去?”
荷衣苦恼道:“我怕姊姊又催我进宫。”
绮娘有些惊喜道:“她这是好心。”
绡娘却不认同,望了她一眼没有做声。
今日出来得早,一路顺畅,巳时刚过便到了长生观后门。
意外的是未见王约,只有他身边的两名道童来迎接,据说他一大早就出去访友了。
荷衣大失所望,不明白他为何失约。
既来之则安之,大家只得先去昨日的寒泉精舍休息,打算过会儿到前边去看远近闻名的三生树。
荷衣略坐了片刻,起身跑出去透气,正好看到小道童在喂鱼,她便兴致勃勃地要帮忙。
小道童不过十岁出头,还是一团稚气,见状摇头道:“你昨日才吃了鱼,它们看到你定然要逃的。”
荷衣顿觉理亏,却又不甘心,反问他:“你长这么大没吃过鱼?”
小道童有些窘迫,转过头不说话了。
荷衣揪住他道:“你是出家人,居然还食荤?我要向观主告发。”
小道童涨红了脸道:“道门派系众多,我们师承正一教,除了斋戒期间,并没有那么多清规戒律,不仅能食荤,还能喝酒,娶妻呢!”
荷衣可算长了见识,放开他道:“多谢指教。”
小道童见她言辞恳切,不像刁蛮无礼之人,便也没那么排斥,遂将盛放鱼食的瓷钵递了过去。
荷衣欣喜地接过,两人正说着话,却听到院外传来脚步声。
抬头望去,就见小径上走来一人,竹冠羽衣,步履如风,好像不是王约。
愣神的功夫,小道童已经上前见礼。
李承运摆了摆手,大步走过来,望着荷衣懵懂的样子,笑着打趣:“贫道不过换了一身衣裳,小娘子就认不出来了?将来你家夫君每日都要换好几身,那岂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注:①容华:内命妇号,其上有昭仪、婕妤、娙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