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约觑他一眼,反问道:“您觉得呢?”
“应该不至于,我看她胆子也不小。”李承运自言自语道。
当年初见荷衣时,她父母新丧,又重伤未愈,口不能言,目不能视,整日浑浑噩噩痴痴傻傻,当时就觉得那孩子八成是不中用了。
李承运一直想不通,皇后为何会选这样一个孩子做儿媳?就算是权宜之计,也未免太……但是皇兄都没有异议,他便也不好再说什么。
如今再见到荷衣,却不得不佩服皇后的远见。
古人云:居移气,养移体,的确大有道理。
王家是百年旺族没错,可一个寻常孤女和未来太子妃的待遇岂能相提并论?
就算将来有变数,但那纸婚约对荷衣的保障却无可替代。
“若非当时宫中局势紧张,我阿嫂无暇他顾,那丫头也可捡不到这么大的便宜。”他自言自语道。
王约神色微窘,瞟了眼他的装束,岔开话题道:“观主怎么换了礼服?”
李承运摊手道:“大侄子召我进宫,刚穿戴好,就听说王家小娘子来了,我便抽空过来瞧一眼。”
他朝王约亮出手腕上的红痕,抱怨道:“小爪子比猫还利,我要去向大侄子告状。”
王约脚步微滞,神色愈发不自然。
李承运知他心事,收回手打趣道:“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如今看似荣光万丈,实则如履薄冰,哪有闲工夫理会旁的?更何况,他若真有杀心,你也活不到现在。”
他俯在王约耳畔,挑眉一笑道:“刚才粗略瞧了两眼,你家小侄女命相贵不可言,将来若得势,必能保你半生无虞。”
王约哑然失笑:“我要是怕死,何必回来?”
李承运抬起麈尾扇在他肩上扫了一下,摇了摇头道:“你呀,这辈子都别想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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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约有些恍惚,林籁泉韵间,仿佛听到一道柔婉清丽的女声:“兰时,你做不成道士了。”
杂沓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李承运的仪仗缓缓消失在了岔路口。
前边的法铃声、诵经声隔着重重院落传来,流绪微梦般萦绕在耳畔。正自出神时,听到了道童清脆的声音:“白云观那边派弟子来送信,说广元子仙长去了终南山,您今儿过去,怕是见不到了”
王约回过神道:“那就改日再去拜访。”
荷衣正眼巴巴地伏在窗前,忽见王约独自转了回来,不由欢呼雀跃,“十一叔,那个怪人走……唔!”
绮娘抢过去掩住她嘴,悄声道:“别乱说话。”
李承运行事虽荒诞不羁,可到底是亲王,当年的婚约还是他和国舅前去操办的。
如今皇后退隐,国舅辞官,就剩他能说得上话,哪敢轻易得罪?
王约笑着走了进来,望了眼食案,问道:“这边的菜不合胃口?”
荷衣奔过来,苦着脸道:“我不想吃素。”
“街上倒是有许多饭铺和食摊,品样繁多,也算……”王约话还没说完,绮娘和绡娘便朝他直摇头。
荷衣皱眉瞪了她们一眼,冲王约一笑,满眼憧憬道:“一定很热闹,十一叔,你带我去吧!”
“那种腌臜地方,你真敢去?”绮娘不由分说拽住她的手,紧张道:“若吃坏了肚子,或被人挤着撞着可怎生得了?”
荷衣这些年像幼童般被她们管束着,片刻不得自由,如今见了大好河山,眼界宽了,心也大了,哪能再像昔日一样任凭摆布?
眼看就要吵起来,王约只得出来打圆场,提出带她去捉鱼摘果子,这才勉强安抚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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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性情平和,既温柔又耐心,哄起孩子挺有一套。荷衣也一反常态,围着他跑前跑后,乖顺的像只兔子。
几名婢媪不远不近的跟着。绮娘不满地嘀咕:“真没良心,白疼了许多年,这会眼里哪还有我们?”
绡娘一语道破天机,“她不过是在十一郎身上看到了先生的影子。”
绮娘微愕,想到已故的王四夫妇,不觉心底泛酸。
“我要吃清蒸鲤鱼。”荷衣折身跑来,将一只滴水的竹篓塞给她们,转身又去追王约了。
两人面面相觑,总不能在道观里开荤吧?
无奈之下,只得让婢女去外边找地方做。
王约所居楼后是片果林,枝繁叶茂,长势极佳。
林中有桃、李、杏、柰,如今早过了吃桃的时节,倒是李子和杏子沉甸甸挂满枝头。
他扛着根带铁钩的竹竿仰头在林梢找,荷衣挎着篮子亦步亦趋,负责摘他折下来的果子。
“再过些天,柰子也该熟了。”王约指了指旁边的树,兴致勃勃地跟她讲素柰、丹柰和青柰的口感与味道。
“我到时候再来。”荷衣咽着口水道。
她正蹲在旁边捡杏子,忽然想起栖梧院后边的林子,冷不丁问道:“十一叔,你为何不回家?”
王约怔了一下,神色有些黯然。
“你若是回去的话,咱们早就见着了,我可以请你吃樱桃,板栗、核桃还有柑橘。”她兴冲冲道。
见他沉默,这才觉察到他有些失落。
荷衣有些愧疚,想着多半是自己说错话了,忙挑出颗黄澄澄的大杏子,用帕子仔细擦干净,捧过去讨好般献上,“十一叔,尝尝这颗杏。”
王约也觉得不该同孩子计较,遂笑着接过,轻轻咬了一口点头道:“很甜。”
荷衣突然抓过他的袍袖,小狗似的嗅来嗅去,惊喜道:“这是什么味道?好香啊!”
王约有些局促,抽回衣袖退开几步道:“大约是果香吧!”
“不是,”荷衣见他躲开,愈发来了兴趣,追过去扯住他袍袖要查看:“应该是花香,快给我看看你袖中藏了什么。”
她行为举止再孩子气,到底也是少女模样,王约不便与她纠缠,慌忙妥协道:“别闹,别闹,我拿给你瞧。”
荷衣乖乖退开,有些期待地搓着手。
王约瞧着她小手上沾着泥污,不禁皱眉道:“你先去洗一洗。”
“好麻烦。”荷衣嘟囔着,拔腿跑去执壶道童那边洗了手,奔过来让他检查。
他这才慢吞吞地从袖中拿出一只巴掌大的纱袋,递过去道:“呶,就是这个。”说罢又忍不住叮咛道:“看看就行,别弄坏了。”
荷衣珍而重之地接过,轻轻嗅了嗅道:“是昙花香。”
王约赞许地点头道:“鼻子真灵。”
“昙花香气最易消散,十一叔,你用什么法子贮存的?”她翻来覆去摆弄着。
衫囊做工精细,色泽清雅,不像外面能买到的,袋口所扎的青丝绳上还穿着几颗莹润的珊瑚珠,青红交映,煞是漂亮。
王约踌躇着道:“我也不清楚,是别……别处买的。”
荷衣喜不自胜,脱下一只金手钏递过去道:“这个送我,你再去买一个新的吧!”
王约吓了一跳,慌忙夺过纱袋纳入怀中,磕磕绊绊道:“这……这使不得,我……我找……找不到地方了。”
荷衣待要再看,他却是说什么也不给了。
“十一叔真小气。”她懊恼地跺着脚道。
王约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你家里又不缺香囊,何必非要我的?”
“那些名贵香料味儿太浓烈了,我都不喜欢。”荷衣不死心,眼巴巴道:“你这个正合我口味。”
“君子不夺人所爱。”王约将手背到了后边。
荷衣哑口无言,哼了一声背过身去。
王约少小离乡,又与公主性情不和,早年跟着前朝宗室漂泊,没少受他们奚落和轻慢。
在得知家族暗中投靠了新朝时,他甚至做好了被牺牲的准备。
后来侥幸活命,却也对家族大为寒心,若非有别的羁绊,他未必愿意留在洛阳。
在见到荷衣之前,他对王家人并无多少特别的感情。
虽只相处了半日,可荷衣对他毫无保留的信赖和发自内心的热情却让他心生触动。
她到底是兄长的骨肉,他应该待她好点。
“别生气了,我给你买好吃的。”他绕过来,主动服软。
荷衣眼睛一亮,笑逐颜开道:“什么好吃的?”
“待会儿就知道了。”王约神秘一笑,招手换来道童嘱咐了几句。
两刻钟后,荷衣便吃到了冰甜爽口的糖酪浇樱桃,当然是背着绮娘和绡娘。
转眼到了黄昏,她刚尝过清蒸鲤鱼,绮娘就催她上车。
她有些恋恋不舍地拉着王约,央求他一起回城。
王约颇有些犯难道:“观主不在,很多事情我得去料理。”
见她满眼失望,终是不忍,便退让了一步道:“我送你到城门口,这样可好?”
荷衣也不好得寸进尺,勉为其难地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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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约说话算话,将她一路护送到内城门口才折返。
荷衣手托香腮,伏在窗口望着暮色下的街市,喃喃道:“十一叔这么好的人,怎么就出家了?”
绮娘笑问:“此话怎讲?”
荷衣怅然道:“他若不当道士,如今肯定住在叔祖那里,这样就能天天陪我玩了。”
绡娘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怎么净想着玩?”
荷衣挠头,有些惭愧道:“差点忘了正事。”
她转过头,神容严肃道:“你们快去打探一下,看看我那未婚夫住在哪里。实在不行的话,咱们自己上门去同他理论。别说一个宗王,就算天子,人家女方不乐意,他也不能强娶吧?”
绮娘憋着笑,嘀咕道:“还真能。”
绡娘怕荷衣缠问不休,硬着头皮保证道:“好,明天我就让人去打听。”
掌灯时分,一行人终于回到了太傅府。
荷衣刚下车,候在台阶上的王遇便匆匆迎了过来。
“小叔祖,您专程在等我?”她有些受宠若惊。
王遇没空和她寒暄,将她带到过厅,早有仆妇捧着水盆巾栉侍候。
荷衣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抓过去梳妆盥洗。
王遇背过身道:“菡娘,宫里来人了,点名要见你。”
作者有话要说:注:居移气,养移体,出自《孟子·尽心上》,大概意思就是人会随着地位待遇的变化而发生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