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濯枝雨(六)

荷衣紧张地抓着王邈袍袖,想要暗示他快送客,如果太子留下来,那她整夜都别想自在。

太子目光如炬,一眼便看透了她的心思,压下心底失落,淡笑道:“我向来不喜宴饮,先生就莫要强人所难了。”

荷衣心下窃喜,不觉长舒一口气了。

太子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拱手同王邈作别。

荷衣跟着王邈将他送出了门,一抬头看到王遇身边的王芫,连忙招手道:“姊姊,快过来,快呀……”

王芫循声望去,冷不防对上一双清隽幽深的眸,心下一慌,差点乱了方寸。

“是太子,”王遇低声道:“芫娘,快来见驾!”

王芫早猜到厅中当有贵客,所以没跟着闯进去,她以为多半是东宫派来的使者,不料竟是太子本人,一时震惊地无以复加,还是荷衣跑过来将她拉了过去。

她连对方的脸都没看清,只稀里糊涂跟着见礼,等醒过神时,太子已经登上鹤骖,在扈从的拱卫下绝尘而去。

荷衣遥指着车辇四角挂的宫灯,感慨道:“好美啊,比上元节的花灯都好看。”

王邈瞥她一眼,捻须苦笑。

众人正待回去时,又听得车马喧嚣,王遇忙命人送王邈等人回去,自己留下来迎客。

王邈身兼右庶子,是右春坊[1]主官,他为侄孙女举办接风宴,按理说属官们都该来捧场。可他这边要么是太子亲信秘书,要么是刚直谏官,私下里不宜相交过密。

所以王遇并未给他们下帖,只邀请了些官职较低的同乡族亲。

可没想到不仅右春坊,其他官署也都派人来赴宴,正为准备不周头疼时,太子家令寺[2]便陆续送来酒食、菜肴,甚至教坊司还送来歌舞助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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筵席散后,太子家令郑遂回东宫复命。

值夜女官紫烟带他进寝殿,悄声叮嘱:“时辰不早了,长话短说,莫要耽搁殿下歇息。”郑遂忙笑着称是。

楼上是太子的私人藏书室,他闲时大都在此消磨,除少数亲信外,闲杂人不得轻易靠近。

上楼之后,郑遂在檐下恭候,紫烟独去禀报,少顷,转出来示意他入内。

书室并不大,以仙鹤灵芝纹落地罩隔为内外两间。

郑遂垂手穿过一道道书架,悄然走到了紫绡帐外,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声时,就见帷幔微微一晃,他忙往后退了一步。

太子轻袍缓带,手执书卷,挑开紫幔缓步踱了出来。

郑遂奔波到现在,原本有些恹恹,可一看到他顿时打起了精神,见礼毕,满面喜色道:“托殿下的福,今晚王家那边一切顺利。”

太子点了点头,邀他去旁边落座,听他讲晚筵上的情景。

初时还有些兴致勃勃,可听他一直在说出席宾客及谈论的话题,渐渐便有些不耐。

郑遂心领神会,话题一转开始说王家女,他的神色果然变得专注起来。

试探初见成效,郑遂心下激动,讲得愈发卖力。

王家姊妹坐在女宾上首,荷衣不懂应酬,只一门心思听曲赏舞看热闹。

有人来敬酒或寒暄,自有俩傅母应付,无需她操心,若遇着不友善的窥伺目光,也是毫不客气地瞪回去。

“王小娘子天真率性,活泼开朗,而且身强体健,胃口极佳,看来王家这些年的确在用心抚养。”

与荷衣相比,王芫简直如鱼得水。

她行事妥帖,面面俱到,没多久就弄清楚了各府女宾的背景习性等,于是反客为主,成了筵席上的“女主人”。

等到散席时,早认识了一群京中闺秀,而妹妹则歪在一众歌女舞姬中睡着了……

郑遂边绘声绘色地说着,边暗中观察太子的神色。

见他方才还言笑晏晏,可听到自己夸赞王芫时,笑意便倏然消失。

“王家这是何意?”他屈指揉着眉心,语气中辨不出情绪,起身在室中踱了几步,沉吟道:“你明日去找谢衡探探口风。”

郑遂早跟着站了起来,听到这话心头一紧,暗中为谢衡捏了把汗。

当朝天子马上得江山,向来不耻与那些跟风投机的世家大族同流合污。

当年宁可耗费数年之功,倾注无数人力财力去平定江南,也不愿暂做妥协,迎世家贵女入宫。建国之初,朝中居高位者多是功臣勋贵。

可太子却反其道而行之,他的师友亲信多出自世家,连未婚妻也不例外。

谢衡代表的是谢家,若太子怀疑他与王家暗中谋划什么,恐怕……

郑遂不敢再往下想,稳住心神道:“九郎心仪王家长女多年,东宫上下谁人不知?能有机会护送心上人入京,那肯定是万死不辞。至于王小娘子,人家要跟着来玩,身为准姊夫,他也不好回绝……”

太子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你真这样想?”

郑遂头皮一麻,讪讪闭嘴。

谢衡心里怎么想的他哪里清楚,今儿连照面都没打。

“不早了,先下去歇着。”太子摆了摆手道:“明儿再来答复。”

郑遂如释重负,拱手道:“是,微臣告退!”

他离开后,紫烟上楼查探,见太子正扶栏发呆。

她在楼梯口站定,温声道:“殿下是在为王小娘子的事忧心?”

太子不置可否,轻叹道:“得知她想退婚时,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可见她丝毫认不出我,便又释怀了不少。”

紫烟迟疑着问:“要么我去太傅府上走一遭?”

太子摇头道:“不要向她施压,一切顺其自然。”

紫烟一头雾水,困惑道:“那殿下为何闷闷不乐?”

苍穹浩渺,星河璀璨,夜风徐徐拂过,似有幽幽荷香。

他既迷惘又失落,还有种说不出的不甘,蹙眉道:“我以为的久别重逢,不该是这个样子。”

紫烟原是武婢出身,粗疏憨直,虽跟了皇后十几年,可始终看不懂他们母子那百转千回的玲珑心思。

当年帝后决裂,尚宫派她去照顾年少的太子,她以为是要自己保护他。可在历经无数波折坎坷后才明白,原来她会错了意。

那孩子有的是手段和谋算,在风云诡谲的深宫完全能自保,真正需要庇护的是她。

“殿下就别打哑谜了。”紫烟有些沮丧,恳求道:“您能否说清楚些?”

太子摇头,向来冷定的面上泛出几丝苦恼,“我心乱如麻,自己尚且理不清,如何能你说清楚?罢了,还是先睡吧!”

紫烟舒了口气,接过他手中书卷,喜道:“恭送殿下!”

太子是帝后独子,初时受封雍王,十五岁才正式册立为储。

也就是那一年,大典刚过不久,天子便下诏遣散后宫妃嫔。

彼时皇后避居北邙山下,屡次自请废后都被回拒。

外间猜测,天子此举应是在向她示好,想求她回心转意。

确如众人所料,万寿节当日天子微服出宫,前往崔园寻访发妻,可归来后却一蹶不振。

皇后终究没有回来,哪怕她的儿子正式成为帝国太子,哪怕长秋宫永远为她空置。

天子萎靡数月,于次年开春宣布皇后退位,这桩延宕数年的公案总算勉强了结。

自此本朝再无皇后,宫人说起她时,只隐晦地称其为崔娘子。

崔氏原为前齐皇后,熟悉宫廷典章法令,着手建立了一套较为完整的女官制度。

这些年纵使中宫虚悬,但内廷一切却运转自如,至于盛典祭礼之类,皆由燕国长公主或阳平公主代为操持。

可无论姑母还是姊姊,都不好插手帷薄之事。

所以东宫迄今未有姬妾,太子起居亦如少时一般简约,内寝只有几个小黄门贴身侍奉,这会儿早打理好了一切。

他向来作息规律,甚少熬到这么晚,几乎沾枕即睡。

迷迷糊糊中,又一次梦回汶水之滨。

楼外兰草葳蕤,芙蓉满泽,年幼的他正伏案温书,窗边的王纪忽而招手唤道:“轩郎,过来!”

他合上书卷,走过去问道:“先生有何指教?”

王纪遥指着窗外,微笑道:“今日的课业早就完成了,出去找衣衣玩吧,她等你半天了。”

外边晴光大好,曲桥尽头坐着个莹洁可爱的小女孩,粉团般的脸上镶着对琉璃般璀璨的眸子,手握一截柳枝,憨态可掬地学人垂钓。

她身边蹲了只胖嘟嘟的小犬,正随着柳枝的节奏摇头摆尾,听到脚步声时当即跃起,蹦跳着迎了过来……

天边响起悠扬的晨钟,遥远的梦境如稀薄的雾霭,逐渐消散至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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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府位于皇城,离钟鼓楼并不算远。

荷衣睡得正香时被惊醒,哪怕堵住了耳朵,可那浑厚的钟声仍是无孔不入。

她本就睡得晚,又因昨夜偷喝了两盏酒,晕晕乎乎难受地紧,才刚睡下便被搅扰,一时火气上来,闹着便要搬出去。

“叔祖不肯帮腔,太子也不松口,退婚的事怕是指望不上他们了。”她揉着微肿的眼睛,懊恼道:“住在这里觉都睡不好,有什么意思?”

她向来就是想一出是一出,绮娘和绡娘早见怪不怪了,倒也没觉得意外。

“那你想搬去何处?”绮娘笑问。

“去找十一叔。”荷衣顶着一头乱发,打着呵欠道:“昨晚我问了,他在长生观住着,那里肯定清闲,就算睡一天也不会被破钟吵到。”

作者有话要说:[1]东宫官署,掌侍从、献纳、启奏,职比中书省。

[2]东宫官署,掌东宫刑狱、膳食、仓储、奴婢诸务,领食官、典仓、司藏三署及内坊令、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