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濯枝雨(五)

谢衡自知理亏,头压得更低,惴惴不安道:“求殿下开恩!”

那人俯下身,屈指在他冠上敲了敲,“你打的什么主意,瞒不过孤。”

其声清正,音色似泠泠琴韵,从谢衡耳畔缓缓淌过。

谢衡以额触地,努力平复着呼吸,还未来得及辩解,便感觉到轻软的衣袂拂过手背,偷眼看时,面前已经杳无人影。

典设丞[1]走过来扶起他,笑吟吟道:“九郎此去辛苦。”

谢衡摸出帕子拭了把冷汗,耐下性子赔笑道:“为殿下办事,何来辛苦之说?”

典设丞皮笑肉不笑道:“也是,为殿下办事,到哪里都一样。”

谢衡听出了弦外之音,紧张道:“殿下……什么意思?”

“前些日子,执掌内直局的张显犯了事,内直郎空置至今。殿下方才发话了,着您去补这个缺。”他闲话家常般淡淡道。

谢衡怔了半晌,讷讷道:“这降得也太……”触到对方饶有兴趣的眼神时,后半句愣是生生咽了回去。

他原是正六品上的司议郎,掌侍从规谏、驳正启奏,并记注皇太子出入行止及东宫诸事,算是心腹之一。

如今骤然成了从六品下的内直郎,简直闻所未闻。

“九郎莫要气馁,内直局掌符玺、伞扇、几案、衣服、笔砚、垣墙诸事,也算是近臣,半点马虎不得。”典设丞象征性地安慰道。

因王芫对婚事的冷淡,他本就心下抑郁,如今又遭此聚变,不觉万般沮丧。

可他也不想被外人看了笑话,遂起身作别,径自去左春坊③找主官交接职务。

东宫官制建立后,十二伴读皆高升,虽偶尔也有被降职者,可像他这般飞流直下的实属罕见,谢衡不得不怀疑太子在徇私报复。

他面上不露声色,可每回站在城楼上远眺北邙山时,必会想起当年是他拦驾,让他和皇后结下了永世难解的心结。

自己担惊受怕多年,到底还是没能躲过这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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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之时,王家车队终于缓缓进城。

太傅府邸位于太仓西南翟泉里,距离御道约摸数百丈。

王邈年轻时四处游历,归家后已近不惑,且一心向学,迄今未婚,府中诸事皆由族人或弟子打理。

今日去建春门外迎候的,便是他的族弟王遇。

太傅府地形显敞,前堂檐宇深阔,庄严肃穆,后宅高林对牖,连枝交映。

园中有座三层小楼,隔墙便是远近闻名的翟泉,周回三里,碧波荡漾,时有水风拂面而来,不胜惬意。

荷衣和王芫被安置在此间,荷衣箱笼太多,独占两层,王芫则选了清静的顶楼做闺阁。

王邈尚未下朝,仆妇们忙着规整行囊,王遇带姊妹俩去用饭,安排好后便去忙了,说要准备晚宴为她们接风。

他前脚刚走,荷衣立刻去拽王芫衣袖,小声道:“他和大阿兄年龄差不多,真的要叫小叔祖吗?”

王芫忍俊不禁,摸了摸她的头道:“年龄不重要,人家辈分就是比我们高,当然要叫啊!”

荷衣咬着箸头,不情不愿道:“我叫不出来。”

王芫见她食欲不振,问道:“洛阳的菜品不合口味吗?”

荷衣毫不客气地点头,皱着脸道:“我属猫,若无鲜鱼,宁可不食。”

王芫捏了捏她粉嘟嘟的颊,惊讶道:“还真清减了不少,再瘦下去,可就要变美人图了。”

荷衣只听出了‘美人’二字,激动道:“什么意思?”

王芫打趣道:“瘦成一张纸,可不就得挂墙上了?”

荷衣眨巴着眼睛,手托香腮问道:“我真的美吗?”

王芫由衷点头,“你是咱们家最美的。”

荷衣苦恼道:“那为何九阿兄见到我就跑?”

王芫怔了一下,神色颇不自然,低声道:“他是端方君子,向来守礼,不能和别人家未婚妻走太近。”

荷衣耳根微烫,汗颜道:“我却是个小人,整天追着别人的未婚夫。”

她心性耿直,有口无心,王芫却感觉到被冒犯,当即低下头吃菜。

伙房早备下兰汤,荷衣既无意用饭,便作别王芫,由仆妇们领着去沐浴了。

等她神清气爽的出来时,只见窗外暮色昏昏,已是掌灯时分。

正在更衣时,外间婢女急急来报,说主人回来了。

“叔祖在哪里?”荷衣兴奋地跳起来问。

绮娘将她一把拽回来梳妆,绡娘匆忙给她绾发。

“进门了,”婢女回禀道:“这会儿应该在花厅小憩。”

荷衣迅速整衣理妆,拉起王芫,喊来婢女带路,一阵风似地跑了过去。

厅前灯火辉煌,王遇带着仆从侍立在阶前。

东窗下齐刷刷站着一排年轻护卫,腰悬宝剑,着玄青襕袍,勒红抹额,苍松翠柏般挺拔。

荷衣吃了一惊,挪到墙根底下朝王遇招手,悄声问:“叔祖在里边?”

王遇迎过来,笑吟吟道:“大人刚回来,正在用小食。”

荷衣心下激动,扬声高喊道:“叔祖,叔祖,我是荷衣……”说着提裙奔了过去。

那排冷面护卫闻风而动,下意识便要拔剑去拦,王遇连忙冲过去安抚道:“且慢,这位小娘子是太傅大人的堂孙女……”

王芫也捏了把冷汗,但她看得仔细,发现那些人并不是听了王遇的解释才停手,而是看到了窗内的什么暗号。

她抬眼望去,看到幽微的暮色中,一只玉兰花般皎白的手,正从半开的窗缝间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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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中帘幕低垂,暗香流动。

主座上的苍髯老者正要起身,边上童仆忙涌过去搀扶。

荷衣两年前在大伯的葬礼上见过他,曾拉着他询问洛阳风土人情,虽然相处不到十天,但对这位风趣和蔼的老人印象颇深。一想到此行目的,当即扑过去‘哇’地一声就哭了。

王邈有些手足无措,僵硬地搂住她拍抚着,开玩笑道:“可是叔祖这边住着不舒服?怎么委屈成这样?”

荷衣早准备好了说辞,当下声情并茂,一股脑全抛了出来。

听到她想退亲时,王邈并不意外,只是神色变得极其古怪。

荷衣一把鼻涕一把泪,拽着他袍袖撒娇道:“叔祖一定要替我做主啊,这世上除了您,我可再没有依靠了……”

王邈忙接过童仆递来的热帕子帮她擦脸,语重心长道:“你的婚事是帝后定下的,可如今陛下出巡在外,皇后……”

他顿了一下,感慨道:“早不理外事了。叔祖纵有天大的本事,也爱莫能助。”

荷衣愣了一下,她的面子居然这么大,婚事竟由帝后做主?可她从未来过洛阳呀!

想来多半是父母辈的交情……可父亲在世时一门心思做学问,不曾出仕,上哪里去认识九五至尊?

正心焦如焚时,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她忙道:“您可以找太子帮忙呀!”

王邈忍俊不禁,含笑望着她。

“您是太子太傅,本朝最是尊师重道,只要您发话,他敢不听?姊姊说了,现在朝廷上的大事,都是太子一个人说了算。”荷衣滔滔不绝道。

王邈不觉笑出声来,抬头望着她身后,蔼声问道:“殿下以为如何?”

荷衣愕然回首,就见东首帷幔从中分开,一个颀长身影徐徐步出。

他乍一出现,两边枝灯突然间大放光华,厅中为之一亮。

荷衣噙着两汪泪,兔子般躲到了王邈背后。

“本朝以孝治天下,身为人子,岂可擅改父母的决定?”那人语气温柔平静,令人如沐春风。

荷衣猛地一震,像是蛙鸣蝉噪中骤然听到了暮鼓晨钟,有种元神出窍的错觉。

待缓过神时,他已在王邈身前三尺处停下,微笑着招手道:“衣衣,我是李家阿兄,你当真不记得了?”

荷衣脑中一片混沌,隔着泪光仰望着他。和谢衡年龄相仿,虽看不清容貌,但气度从容,轩然霞举,宛若神仙中人。

见荷衣懵然发呆,王邈忙笑着打圆场:“殿下离开汶水别业时,荷衣还是个小娃娃,能记住什么呀?”

荷衣环顾四周,见仆婢们皆屏气凝神,垂首肃立,她也跟着紧张起来,转头附在王邈耳畔,偷瞟了眼对面之人,悄声问道:“叔祖,他就是太子?我真的见过?”

王邈微笑颔首,望着她和声道:“岂止见过,你们幼时可是形影不离。”

荷衣有些不敢置信,小心翼翼捞起王邈的袍袖遮住脸,仅露出一双明眸,警惕地望着对面之人。

太子声气温柔,又唤了两声,见她犹自怯怯,不为所动,眸色不觉黯了一下,苦笑道:“今日来的匆忙,连见面礼都未带,难怪她不愿搭理我。”

王邈赔笑道:“殿下切莫见怪,荷衣一路鞍马劳顿,这会儿肯定神思倦怠,等歇息两日就好了。”

太子解下腰牌,上前一步,隔着王邈的肩递了过来,温声道:“衣衣,拿着这个,以后在洛阳可以横着走。”

荷衣瞪大了眼睛,只顾瞧着那只手发呆,他肤色明净,在灯下散发着柔和光泽,丝毫不输羊脂白玉腰牌。

王邈一把年纪,躬着身子着实有些累,见他俩僵持不动,只得咬牙苦熬着。

太子身量较高,举着手臂倒不费力,微笑着调侃道:“你再不接,太傅大人的腰可要受不住了。”

荷衣双颊熏红,迟疑着抬手去接。

指尖相触的瞬间,她心慌意乱,怀里像揣了只兔子。

那玉牌摸上去细腻温润,光滑柔韧……

王邈眼见她抓着太子的手指,不觉瞪大了眼睛。

太子微微一僵,似乎有些怔忪,不过很快回过神来,笑着将玉牌安放在她掌心,缓缓收回了手。

王邈伸了伸腰,暗中松了口气。

“时候不早了,”太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孤也该回去了。”

“阿遇筹备了晚宴,为两个孩子接风洗尘,殿下难得过来,还是用杯酒水再回宫也不迟。”王邈热情挽留。

作者有话要说:[1]东官属官,隶属典设局,掌灯烛、汤浴、洒扫、铺陈等事。

太傅:他不是有洁癖吗?不是厌恶人触碰吗?他姐姐摸一下脸都能炸毛,怎么突然就正常了?这世道变化太大,我老人家看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