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天下猛士(捉虫)

夜色最浓的时候,楚军终于开始行动。

悠长而嘹亮的号角声打破了静谧的夜色,密密麻麻的楚军忽然如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穿着一样的玄色铠甲,远远的看不到具体装束,却有凌人的气势扑面而来。数万人如此迅速的集结,却没有一丝错乱。

黑云压城城欲摧。

叶天若深深呼吸,缓缓压下如雷心跳,执剑的右手无意识的松开又握紧,手心里已经满是冷汗。仅仅是这大军压境的气势,便已让她心生胆寒。

叶浩初仿佛知晓她的心思,这等关头竟还有心情回头轻笑调侃:“丫头怕了?怕了便回去吧。”

叶天若哪里肯承认,便是心里真的有几分惧意,也断不会表现出来,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镇静:“我才不怕!”

略带颤抖的尾音泄露了女孩的心思,可是叶浩初只朗朗一笑,并不拆穿。

号角声再起,楚军动了。

金铁交鸣之声瞬间充盈原野,伴随着的是楚军大吼着冲上前来的脚步声,一往无前的气势惊得叶天若头皮发麻,忍不住后退了一步,险些拿不稳手里的剑。

“弓箭手准备!”

叶浩初骤然出声,天若打了个激灵,才回过神来。冷硬的声音在死寂的城楼上远远宕开,传令兵将他的话层层传下,次序井然,丝毫不乱。

楚军前锋已经逼近城墙,叶浩初却并不着急下令,青州城中的箭存量并不多,每一枝都弥足珍贵,他在心中默默计算楚军到城墙的距离,直到距城下已经非常接近——

“引弓!”

“盈月!”

“射!”

随着最后一个字出口,成千上万支箭从城墙上射下,箭雨落处,最前方的几个楚军直接被射成了刺猬,当场断气。楚军先锋的阵势也为之一乱。

“好!多来几轮箭雨!看他们还敢不敢冲!”叶天若忍不住赞叹。

叶浩初沉默了一下,道:“若是有足够的箭枝,确实会容易很多。可惜……到底是太仓促了。”

叶天若心中微惊,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她还是懂的,而听叶浩初这言下之意,只怕不足的不仅仅的箭枝而已,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青州的精锐部队也被调走了一半。她在心中翻来覆去的盘算几遍,越算越觉得心凉,渐渐才明白前日谭冲不惜以下犯上怒骂她父亲时的愤怒。

可是爹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曾经在青州对战北离嘉平帝,对青州的重要性应该再清楚不过,为何会在楚军攻来前夕,将青州精锐调走?难道他真的要放弃青州?叶天若不信,可是她左思右想也想不到他的用意,只得暗暗记在心中,待来日回京之后再行询问。想到这里她急忙抬头看去,在她走神的这一阵子,战场形势又有了变化。

青州守军果然已经不再射箭,代之以滚石、巨木,楚军也已从方才的慌乱中恢复过来,重新列好阵势,架起云梯开始了新一轮冲锋,而滚石、巨木的数量亦是有限,这场战役,终于还是进入了惨烈的拉锯战中。

楚军后方。

“不可能!”萧山一拳击在案上,勃然大怒;“青州精锐已经被调走了三万,现在城中加上老弱病残才多少守军?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组织起这种程度的防御?那个叶浩初不是个庸碌无为的文人么?林将军,你给朕解释解释这是什么情况!”

御林军上将军林点苍已经汗如雨下了,他所出身的世袭英国公林氏家族,是一等一的勋贵世家,太子妃是他的嫡亲侄女,若非如此,御林军上将军这样一个地位超然而握有实权的官位也轮不到他来做。凭心而论,他也并非不学无术之人,只是眼前的情况,显然已经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然而帝王发问,不得不答,只得硬着头皮小心翼翼的说:“臣以为,这些青州守军不过是尚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很快就会被陛下威势所折服,到时候自然不攻自破。”

“荒谬!”萧山再也忍不住了,抓起手边的镇纸就狠狠的砸向了林点苍,口中只是连连冷笑:“朕的威势?朕怎么不知道朕的威势这么有用?既然如此朕一个人统一天下不就够了,留着你何用?索性给朕拖出去斩了也落得清静!”

“臣罪该万死,臣罪该万死!”林点苍被镇纸砸的头破血流,却哪敢辩解,只是不停的告罪磕头。

“都是一群废物,可惜朕只有一个千寒!”萧山怒气并没有因为臣子的告罪而减弱。

“陛下息怒,臣有本启奏。”冷眼旁观良久的云岫终于缓缓开了口。

云岫是当朝丞相,帝王最亲密的心腹,萧山待他自然也和旁人不同,当下强压下怒气,深吸口气道:“云相要说什么?”

云岫肃然道:“陛下,臣以为,林将军固然有错,眼前却不是兴师问罪的时候。如今局面胶着,对我军大大不利,不如让林将军将床弩营调出,争取一举攻破青州,将功折罪。”

萧山略一沉吟,对林点苍道:“也罢,就依云相所言吧,你去调床弩营。若能一举攻破青州,朕给你记一大功,若是……”萧山冷笑一声,挥了挥手。

林点苍叩头如捣蒜,连连应诺。

待只剩下他们君臣二人时,云岫才开了口,神情却是无比的凝重:“臣恳请陛下先息怒,千万保重龙体。”

萧山默默的看着他,却再没有刚刚雷霆万钧之怒,神情只有无比的疲惫:“云卿……你直言吧,这次是朕中了叶轻尘的圈套么?”

云岫沉吟了一下,却也摇了摇头:“臣不敢妄言定然不是,但从臣目前所看,应该有八.九成的可能叶轻尘并不知情,或者说,青州今日的抵抗,与他并没有直接关系。”

听闻并非中了圈套,萧山瞬间恢复了些神采,再开口时,竟然声音都有丝丝喑哑了,可见他对叶轻尘的忌惮之深,“真的不是叶轻尘么?那郢国还有谁人能阻朕于青州,是那个青州太守?”

萧山的脸色虽然好了许多,云岫的眉头却并未舒展半分:“青州太守叶浩初,此战前臣曾搜集过此人资料,查探过其人身世,想必陛下心里也是有底的。出身叶氏旁支,出任青州太守十六年,为官为人,皆无出彩之处,因此十六年未曾升迁。只是如今看来,此人必然是刻意韬光养晦,隐藏之深,真是令人惊叹。而他出身叶氏,也难说与叶轻尘无关。”

“果然。”萧山沉沉的叹了口气。“果然还是叶轻尘,十六年前便在青州安插下人手,却能十六年内全无建树只待关键一刻,此人心思之深,当真算得上当世无双了。此战……”

“尚有可为!”云岫果断打断了萧山的话,目光灼灼的凝视着楚王:“陛下不觉得青州守军不仅有所准备而且战斗力惊人么?陛下之所以断然决定此时攻郢,不就是因为秦泓不知为何调走了青州三万守军?事实上青州主力确实已经被调走而且想必青州守军都已经得知了这个消息。那到底是什么,让他们这些老弱病残坚信,青州不可能破,郢帝尚未放弃他们呢?”

萧山心思回转,道:“云卿这是有所察觉了?”

云岫深吸口气:“臣今日察觉到不对之后便一直细细观察,发现叶浩初在青州城楼上亲自督战,他虽是一介文士,却颇有大将之风,如此行径,想必也是为了安稳人心。可是叶浩初身旁,除了一队亲兵,似乎尚有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臣当时心下疑惑,便悄悄令人查探,谁知只是随便一问,便问出了那女子身份,陛下可知她是何人?”

萧山细细回想,他当时只顾着关注战局,对叶浩初所在的地方只是略略一瞥,印象中似乎是有个女子,他皱眉:“这女子身份有何特别之处?总不能是什么微服游玩的公主罢。”

萧山说这话本是半调侃的,郢国公主便是再顽劣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可是云岫听了却殊无笑意:“陛下明鉴,此女虽非公主,身份之尊比之公主尚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是叶轻尘的独生爱女——叶天若。”

一时间萧山也讶异了一下,可是也不过是瞬间,他便懂了云岫的意思:“云相是说——叶浩初是叶氏旁支,叶轻尘心腹,此时他的独生女又出现在青州,在青州人看来,这便是叶轻尘对他们无声的保证?”

云岫冷冷一叹:“陛下所言,正是臣之所想。”

萧山沉默良久,忽然道:“叶轻尘当年号称‘公子世无双’,能让他念念不忘不惜孤独终老的女子,想必也是风华绝代的佳人,却不知这个叶天若,可有其父其母之风?”

骤然出现的床弩让胶着的局势开始往楚军的方向倾斜,这种巨型重弩可以在百步之外轰击城墙,更可以将粗大的弩.箭深深的射入城墙中,以供己方兵卒攀缘而上,青州城墙上一时死伤惨重,防线几乎崩溃。

叶浩初紧紧的抿着唇,脸色极差,床弩太过笨重,机动性差,他原以为楚军长途奔袭,应该不会携带这种重型器械,谁料到楚军为了这次突袭,当真是做好了万全准备,青州城中原本也有重弩营,或许可以稍微克制敌方床弩,可是他们已经随着青州主力被调走了!一时间,饶是他心志坚定,也不禁阵阵绝望。

家主啊,难道你真的早已准备放弃青州,放弃郢国,将这三千里山河,数百万百姓拱手相送了么?

“叶伯伯!”

他终于回过神来,神色复杂的看着叶天若。

叶天若微微一笑,映着苍凉血色,少女的笑容凄艳绝伦:“叶伯伯,我刚刚想了好久,也没有想明白爹爹到底在做什么,大概他真的一点也不在乎青州,就好像一点也不在乎我这个女儿一样。叶伯伯,对不住啦,我救不了青州,我能做的,真的只有和青州共存亡了。”

叶浩初大惊,还没待他反应过来,便看见叶天若抖手拔剑,剑光如雪,她不知用了什么身法,倏忽两下便越过他冲向了前方战事最激烈的地方,向敌人的锋刃间扑去。

叶浩初万千感慨涌上心头,生死关头,这个少女用自己的行动履行了自己的承诺,或许家主真的有他自己的考虑,但是他们这些已经走上战场的人,所能做的只是杀敌报国。既如此,何必多想,此仗若赢,再回郢都要一个解释也不迟,此仗若输,那就真的不必考虑这么多了。

他终于长长叹了口气,扬声道:“来人,喊谭将军回来。”

“大人,只怕是守不住了。”谭冲一见叶浩初便苦笑着说。

叶浩初连忙扶住他,见他浑身浴血,狼狈不堪,不由也是一惊:“你伤着了?”

谭冲吐出一口血痰,摇头道:“没什么,大人,你叫我过来是已经有法子了么?再这样下去,只怕是不好了,咦?叶大小姐呢?吓回去了?呸!老子就知道这黄毛丫头不靠谱,和她爹一个德行……”

“她上前线了。”叶浩初淡淡的打断了谭冲的骂骂咧咧。

“什么?!”谭冲大惊失色,顺着叶浩初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一个纤细身影冲在最前方,她手中短剑想必是什么削铁如泥的宝物,只见她鬼魅般的出现在一个顺着云梯爬上来的楚军前方,一剑割破了那名楚军的喉咙,一脚将他踹下了城墙,随后刷刷刷三剑直劈云梯,直接砍断了那架云梯,只听得两声闷哼,只怕那架云梯上的楚兵也都摔的血肉模糊了。

谭冲看的目瞪口呆,喃喃道:“这丫头胆子倒是不小……”

叶浩初拍了拍他的肩,沉声道:“谭将军,我确有方法可以救青州,但是可能需要你牺牲自己的生命,你愿意么?你我相识已近十年,我视你如亲子侄,若非情非得已,我……”

“大人!”谭冲猛地半跪在了地上,额头上青筋毕露,咬牙一字一句的说:“叶天若一个黄毛丫头都敢上前线,我谭冲堂堂七尺男儿不敢为国捐躯么!大人尽管吩咐便是!”

“谭将军请起!”叶浩初将他拉起来,对他吩咐一番。

谭冲听的眼前一亮,叶浩初心头酸楚,紧紧握着谭冲的手,说不出话来,倒是谭冲神采飞扬,笑道:“好男儿理当沙场死,大人何必做此姿态,大人放心,谭冲定然不辱使命!”

叶浩初敛容,整衣下拜:“谭将军高义,青州生死存亡,就托付给将军了!”

危急时刻,再容不得二人多说什么,目光相对之时,尽是热血沸腾!

城门轰然开启的时候,无论是城上的守军还是城下的楚军都惊呆了,一队精锐骑兵自城门中飞驰而来,随后城门又迅速关闭。

叶天若听到动静,百忙之间朝下看去,正见那一队骑兵直冲向对面,为首那人手中一把长.枪舞的密不透风,直直的向人最多的地方冲了过去,其余诸人紧紧跟上,叶天若目力远非常人可比,她一眼就认出了为首那个悍勇的男人正是谭冲!

叶天若猛然回头看去,叶浩初站在不远的地方目不转睛的看着战场,神色中有淡淡的悲哀。叶天若几乎一个踉跄几乎站不住,眼前阵阵发黑,谭冲这一去,无论是否能建功,只怕人是肯定回不来了,就在不久的之前,他还在和自己聊天打趣,自己还对他对父亲的不敬耿耿于怀,眨眼间,这一切都再也没有意义了。她再也没有机会对他说哪怕是一句话了。叶天若已经许久都未像今日这样深刻的感受到何为生离死别,转瞬阴阳。

“小心!”一声大喝拉回了叶天若的神智,她几乎是在瞬间凭感觉侧身,让过了悄无声息袭来的一柄匕首。匕首割破了她的左袖,叶天若只觉得左臂热辣辣的疼,她又惊又怒,刚刚若非有人提醒,只怕这匕首就要贯穿自己的后心了!两军交战中或许会有人用匕首暗袭,但是绝对不会有人能暗袭的这么精准而悄无声息,楚军若是人人都有这样的身手这一仗也不用打了!楚王竟然在军队中暗藏了刺客,这是蓄意要自己的性命么!

叶天若气极了,她觉得自己从未有一刻如此痛恨楚国,痛恨的想要用尽千般手段,覆灭此邦!

城下的交锋已经白热化了,这一个一百多人的精锐小队在楚军中杀进杀出,如入无人之境,可是始终无法接近床弩,楚军看破了他们的意图,在床弩旁边调动了重兵防守,谭冲带着他们左冲右冲,杀敌无数,却始终无法冲破重围,他心中焦急,眼见前方又有不知死活的楚军冲过来,奋起神威,圆睁怒目,舌绽春雷,喝道:

“去!”

与此同时,他奋力将手中长.枪掷出,当前三人被穿胸而过,当即毙命,长.枪犹自去势不绝,将第四个人也撞倒在地,枪尾微微颤动!

“掩护我!”他又大喝一声,之后直接不管不顾,冲向了床弩营的方向。

身边的兄弟懂他心意,在他的侧前方用身体为他护卫为他开路,一个个的上来又一个个的倒下,谭冲悲鸣一声,拿起了一直挂在马鞍旁边的长弓。

此时他已经渐渐逼近那四座小型床弩,毕竟是轻装简从,这也是楚军的极限了。谭冲疾驰中引弓瞄准射箭一气呵成,这惊艳绝伦的一箭直接射到了离他最近的一架床弩的轮轴上,以摧枯拉朽之势击其最薄弱之处,要想再修好,绝非片刻之事!这不仅需要百步穿杨的箭术,更需要对床弩精准的认识,如此猛将,竟也在青州默默无闻的呆了十年!

远处观战的萧山和云岫对望一眼,皆看到了对方惨白的脸色,而此时,谭冲已经如法炮制,三箭摧毁了三座床弩!

林点苍吓得肝胆俱裂,大吼道:“他就几个人!还不快杀了他!调兵啊!先杀他!废物!一群废物!”

重重楚军压来,青州城墙上压力顿时一轻,城墙上几乎所有人都疯了,在看到谭冲如此神威的那一刻,几乎所有人都疯了一般的奋不顾身的和楚军厮杀,楚军被这不要命的架势镇住了,开始节节后退,随着叶天若手起剑落,最后一架云梯被毁,青州城墙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与此同时,楚军的第四架床弩也被毁了,而谭冲的身边也只剩下寥寥几人,他浑身浴血,身上不知有多少伤口,却仰天长啸,大笑道:“好兄弟!咱们没辜负大人的期望!”

余人都已早知生还无望,被他豪情所激,纷纷道:“我等愿追随将军!”

谭冲又是大笑:“好!黄泉路上,咱们也一起走!”

说完他拍马转头,带着这寥寥几人,直接向对方帅旗下冲去!

林点苍吓得差点从马上跌下来,明知对方不可能冲过来,依然为其一往无前不破不回的气势所震慑。

谭冲连珠箭射,前方数人纷纷落马,又冲近了一段路程,他抬手又要拿箭,却发现箭囊已空,环顾四望,身边已无活着的兄弟,他不禁纵声长笑,笑声中,同时有三四把刀枪插入了他的身体,就此殒命。

他半生不得志,在青州一隅十年默默无闻,死前最后一战,却是惊天地泣鬼神,从此,天下谁人不识君。

远处,萧山沉默良久,缓缓道:“这是天下的猛士。派人将其好好安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