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徒生是个很有原则的小朋友,他今天的学并没有上完,所以见过这位疑似是爸爸的人之后,他自觉地提出要回教室和同学们继续排练。
“很好,去吧。”安屿立马放他走。
“静静拜拜。”小崽子冲安屿挥了挥手,又看着裴牧远纠结了三秒钟,最后没给称呼,只是对他挥挥手,声音也降了几个分贝,“拜拜哈。”
裴牧远木偶般的挥一下手,仍保持着跪在地上的姿势。
安屿把裴牧远拽起来,看着他这张写满千言万语又无从下口的脸,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他没叫你叔叔你就知足吧。他一个不到四岁的臭小孩能懂什么,你就别指望他能很快就叫你爸爸,他上次叫我妈妈也还是他一岁多的时候。”
“他为什么叫你静静?”裴牧远的眼睛仍停在小崽子弹簧一般的背影上。
因为模糊家里人的身份,顺便也就模糊了“爸爸”这个称呼的存在。当然,也是为了给小崽子建立一个真正平等的生长环境。
“我也叫我妈海兰啊,你不觉得这样更亲切嘛。”安屿又说,“等他跟你熟了,他叫你什么都有可能,他说不定还会给你起一个新名字。”
“起名字?”
安屿解释道:“他的太空玩具狗叫阿布,因为是布做的,家里的拖把叫阿屋,因为是打扫屋子的,我妹以前养的兔子叫小辣椒,因为脾气很冲,我爸养的吊兰叫小兰,他说是海兰上辈子的妹妹,我大姐的男朋友经常带他去局子里浪,他去多了,就叫人家所里一个女警官叫小橘子,因为他说橘子很可爱,圆圆的,酸酸甜甜……”
裴牧远听着这些话,心脏像弥漫上一层浓浓的青橘子汁,酸涩难当。
过去每一次家庭聚会,他都礼貌但无感地听有孩子的亲戚们扎堆在一起交流育儿经,纵使亲戚们把自家小孩形容的多么可爱或调皮,他内心都毫无波澜,甚至在小侄子或者小侄女充满童真地跟他交流时,他也并不懂得用孩子的视角回答他们的问题。
他偶尔还会嫌烦。
人类繁衍是为了基因和文明的延续,为了人类这种生物能在地球上生生不息,这是教科学书上的答案,他从来都不认同。繁衍早就不是为了文明的延续,而是人类欲望的延续。推动这个世界发展的永远是金字塔尖上的人,大部分人的存在只是为这个社会提供着廉价劳动力,其中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过着平凡且琐碎的一生。
尤其是如今这个社会,糟糕的浮夸的养育环境、父母独断地把和子女的基因联系建立成一种契约关系,以及资源不平等、性别歧视等等,这些令人失望的外因把生育孩子的人强行变成走钢索的人。
何况,还有一部分人类幼崽仅仅只是一次失控sex的被动产物。就比如安徒生。
所以裴牧远绝对理解平行世界里的那个安屿,让时光回到他们的分手的那个阶段,倘若让他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他也不会保证,他能百分之百心甘情愿地接受小崽子的到来。
安屿对他的所有推断,不能说是无比准确,但也八九不离十。
现在,裴牧远成为走钢索的插班生,又到了比二十三岁更能接纳人生不确定因素的年纪,他其实是这场宿命的侥幸者。他缺失的这四年也是哺育人类幼崽最艰难的四年。
只不过,他在拥抱安徒生的那一刻,感到到基因的玄妙,感受到爱,这才觉得,安屿当初的独断,对他而言,不是馈赠。
他并不喜欢做插班生的感觉。
“如果你总是在我说话的时候说开自己的小差,关于小崽子的事情,我一个字都不会再讲。”安屿实在受不了这人木讷又呆滞的神情。
裴牧远站定,看了安屿一会儿后,拉住她的胳膊,将她紧紧地拥进怀里。
这两人在幼儿园巨大的涂鸦墙前拥抱,与墙壁上五彩斑斓的儿童画格格不入。他们是一对误闯进幼崽世界的大龄儿童,一个清醒,另一个被迫清醒地闯进了本来他们想要绕道而走的世界。
安屿很快就把这人推开,问他:“你明天想来参加他儿童节的亲子活动吗?”
“当然。”
安屿耸一下肩膀,怀揣着善意提醒道:“我妈和我姐都要来,如果你不想被当成他的后爹的话……”
裴牧远在这件事情上倒是不迷糊,立刻说:“我们现在就去你家吧。”走了几步后,他又忐忑地问安屿:“我现在这个形象还可以吗?”
安屿内心的惶恐并不比他少多少,抬高手摸了摸他的寸头,说:“做上门女婿勉勉强强吧,想做孩子亲爸爸,估计够呛。”
这很有可能是她最后一次抚摸他完整的样子,毕竟在海兰口中,安徒生的亲爹是个杀千刀的哄骗好人家女孩儿的社会gai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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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兰右眼皮跳了一中午,自己卜了一卦,卦象不太好,决定下午不去打麻将。老安今日也没有喝功夫茶,围棋频道正直播一场决赛,他在聚精会神地观战。
安屿就是在这个时候领着裴牧远进家门的。她用不着像四年前那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但她对裴牧远的介绍仍旧让海兰和老安丢掉了表情管理的能力。
“这个人就是安徒生的亲爹。”安屿的语气就像在介绍某个上门维修电器的小哥。
海兰和老安互看对方一眼,老安的心思还没从焦灼的赛况中跳脱出来,仿佛在听一句笑话。海兰当了真,惊得从沙发上跳起来,大声道:“死丫头你再说一遍?”
“我说,这个人,就是,安徒生的,亲爹。”如此强调的语气,是安屿今天第二次用了。
老安凭借闺女的眼神判断出了这句话的可信度,赶在海兰之前,他弱弱地开口问:“所以,孩儿他爸是刚从里面放出来的?”
安屿“噗”的一声,实在是没忍住笑。要怪就怪裴牧远今天坚持要剃头。
海兰听了这话,原本想说的话顿时抛在了脑后,她上下打量裴牧远,眼睛在看,心里却在跟硬压下去的情绪较劲。
到底还是自家人好发挥,审视裴牧远一番后,海兰还是把矛头先对准自己的闺女,她警告安屿道:“你少在大街上随便拎个人回家,就说是安徒生的亲爹。你要是想谈恋爱了就直说,你脸皮也不薄,没什么不好开口的。不准拿这种严肃的事情开玩笑!”
“那孩子爹自己说吧。”见海兰一副不想相信的样子,安屿撞一下裴牧远的胳膊,又半挡着他,把他护在身后。
裴牧远其实一进家门就想先自我介绍,奈何这一家人根本不给他插话的机会。眼下给了他一个正经发言的机会,他被两双毒辣的眼睛直视,心里像无数个小人在打架。
他先认认真真地朝着海兰和老安鞠了一躬,“伯父,伯母,你们好。我叫裴牧远,安徒生,的确是静静……跟我生的。”
“你……”海兰混乱了,欲言又止。
“那个……”老安看了眼海兰,又看了眼安屿,同样地欲言又止。
这时,安屿的人生大救星安宁,时隔四年,再次扮演曾经的角色。她和男友小纪冲进家门,一个护住安屿,另一个护住裴牧远,两人的行为举止,像两个侠肝义胆且经验老道的江湖侠客。
“妈,你千万不要激动,先听静静解释。”安宁说着话,掐了把安屿的腰。
安屿叹了口气,往沙发上一坐,言简意赅道:“正常恋爱,一次意外,他不知道,是我想生,解释完了。”
“你这个死丫头……”海兰见不得安屿混不吝的样子,气得要晕倒。
这回是老安,他一把扶稳海兰,厉声对裴牧远说:“你来说!”
只见裴牧远“扑通”一声,标标准准地跪在二老面前,说:“你们不要骂静静,当初是我没有担起责任……”
“所以你是知情的?”老安难得的拿出老父亲的严肃。
“我都说了他不知道。”安屿替裴牧远接了话,又给小纪使眼色。
“臭丫头,你爸问你了吗?”事情没搞清楚之前,海兰也只能把火对着自己的女儿发。
未来丈母娘的这一声,惊得小纪手都抖了,他边把裴牧远扶起来,边打圆场:“静静这丫头是什么性格,您二老还能不清楚嘛,她绝对不可能被坏人欺负了去,她能看上的也肯定不是坏人。”
话说完,小纪发现自己根本拉不动地上这个人。
是裴牧远坚持要继续跪着,他坦诚道:“虽然我不知情,但静静选择这样做,错肯定在我。伯父,伯母,我今天来,一是认错,二是,我想谢谢你们,这四年,辛苦你们替我照顾静静母子,还有姐姐、姐夫,和妹妹……”
姐姐?姐夫?妹妹?安屿心想这人倒是会攀关系。和安可姐妹二十年,她都从来没叫过安可一声妹妹。
“你先起来吧,我们家没有罚跪的传统。”老父亲在叹息声中先发了话。
“你说你是安徒生的亲爹,你有什么证据?”海兰并不像老安那般好说话,她走到裴牧远面前,想将他一把从地上扯起来,却发现这个大高个并不容易拉得动。
裴牧远把踉跄的海兰扶稳:“我……没有证据,但安徒生肯定是我的小孩。静静她,她是不会跟别的男人生孩子的……”
安屿:“……”果然到了关键时候,这人就不太会说话。
“你……”果然,海兰听了这话绷不住了,放声大哭起来:“你就是吃准了我的女儿傻是吧,你到底是使了什么手段骗她给你生小孩啊,你知不知道她当年吃了多少苦啊,她说分手你就同意啊,你怎么不问为什么啊,你一定是伤了她的心了,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我的女儿……”
转过身,海兰又冲着安屿大骂:“既然当初你那么有种,孩子都敢一个人生,现在又回头找他做什么?我们家是养不起你们母子了吗?”
“对不起,伯母,对不起,都是我不好。”裴牧远自己也红了眼眶,没有人在这样一位母亲面前能够不动容。
关于这件事情,这个家,包括不在场的安可在内,谁也不是局外人。
安屿的确是安徒生的妈妈,但在海兰和老安的心里,她的第一个身份,永远是他们的女儿。
“你给我走,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许再见我女儿,更不许见安徒生。”海兰最后看一眼裴牧远,手冷漠地指向大门。
“行了,妈。”这声“妈”,让全家人都侧目。安屿上回叫妈,是她生下安徒生之后,见到海兰的第一眼。
安屿皱着眉头,拉一拉海兰的手,又哄她道:“好了兰兰,不生气了。是我态度不好,没跟你们解释清楚。”
海兰根本听不进去,她困在自己的情绪中出不来。她甩开安屿的手,独自回房间里去了。老安立刻跟过去,随后把房间门关上。
紧接着,客厅里的四个年轻人听到一阵哀恸的哭声。
短暂的静默之后,安宁走过去,把裴牧远从地上拉起来,又对安屿说:“走吧,臭丫头。有爸爸在呢,放心吧。”
安屿冲着眼眶依然红润的裴牧远耸一下肩膀:“再扣五分,你自己知道是哪一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