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

小的时候,裴牧远经常和院子里的小伙伴玩一个叫“老鹰老鹰几点钟”的游戏,小鸡们每次问老鹰几点钟,老鹰如果说出的是时间,小鸡们需要定住不许动,动的那个人会出局,但如果老鹰说的是天亮了,那小鸡们就要立刻转身逃跑,以免被出笼的老鹰抓住。

现在,他是那只老鹰已经喊了天亮了,马上就要出笼,但仍被定住的唯一一只小鸡崽儿。这只小鸡崽儿内心天真,并没有像其他小鸡那样,对眼前的猛兽充满恐惧,他甚至怀疑老鹰说的可能并不是天亮了。

于是,他侥幸地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安屿一直看着裴牧远的眼睛,或许是他最近连受命运的打击,学会了接受新宿命来临的平静,又或许是他根本不相信,总之他定在那里的样子,像一个盲从的局外人。

她只好靠近裴牧远,抓住他的一根手指,用力地按在自己的伤口处,又按下他的脖子,让他的眼睛直视这条伤疤。随后一字一句地告诉他:“我说,我们家的小崽子,是我安静,拼了命,亲自生出来的。”

裴牧远的手指触到了一道闪电,他毫不意外地被老鹰扼住了喉咙,但他只是微张了张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就这样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他手无缚鸡之力,心甘情愿地被老鹰当成美味的猎物捕获。

他的大脑很难在此时高速运转。这不是从小到大他参加的任何一场高难度比赛,也不是高考考场上最后一道难度五颗星的数学题,更不是安屿强行跟他分手后,他还能保持理智分析原因的几百个失眠的夜晚。

这是一个新的,命运跟他开的,措手不及,但有迹可循的玩笑。

安屿昨夜勉强阖了半小时的眼,清晨又匆匆搭最早的一班飞机赶回来,按理说她才是那个混沌中的人,可她比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清醒。她伸手拍了拍被她扼住命运的小鸡崽儿的脸,告诉他:“以后可千万别乱了辈分。你要是还想跟我好,就得接受我带的这个拖油瓶,你要是对他好,我保准让他叫你一声后爹,你要是不接受……”

她的话还没说完,下颌骨整个被裴牧远的手掌裹住,裴牧远的眼眶微微泛了红,露出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神色。

她听见这人带着暗潮汹涌的音色问她:“是平安夜那次吗?”

“去你的平安夜,这是我跟别人下的崽儿,他的生日可是在十一月……”安屿被扼制的下颌骨干扰了她把话说完。

“当初你就是因为这个,跟我分手?”裴牧远的喉结来回滚动,里面是他克制住的强压下去的情绪。他充耳不闻安屿的谎话。

“亲爱的,你先搞搞清楚自己要不要喜当爹,然后再来跟我讨论这些不重要的细节。”安屿干脆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喉咙上,问他:“你现在一定特别想掐死我吧?”

“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裴牧远把手掌松开,从她的下颌骨移开,挪到她后脑勺的位置。

他的眼睛越来越红,情绪达到一个顶峰之后,他的眼角垂下来,额头死死地抵住安屿的锁骨。他声音嘶哑着,像用尽了阻挡一场狂风骤雨的力气,微弱地发出一个溺水后获得新生的叹息。

他说:“不,把你掐死了,我就要做单亲爸爸了。”

安屿只看得见裴牧远漆黑浓密的头发,但听他的呼吸声,觉得伏在自己身上的,是一只获救的受伤小兽。

她脖子和肩膀很快就酥酥麻麻,她是受不了矫情场面的人,又担心裴牧远说不定会把眼泪滴在自己的身上,就把一只手绕到后边,想拨开他禁锢自己的手掌。结果她整个人都被抱起来,在惊慌失措中,被裴牧远扔进他们以前卧室的那张旧床。

昨夜刚下过雨,窗外有湿热的微风缓缓席进来。安屿后背起了一层薄汗,像在经历一次未打麻药的剖腹手术。

裴牧远是未经患者同意私自主刀的冒牌医生,他的手指和眼睛来回探索安屿耻骨之上的那道伤疤,他在想象那个初次见面叫他大帅哥的年画娃娃从这里被取出来的那个瞬间。

“我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爸爸。”他自嘲道。

“是。你应该把你从小到大所有的奖杯都还给主办方,另外,哥们儿,你的高考成绩是假的吧,一定是你们家寇老师花了高价给你买了题……”

“疼吗?”裴牧远把自己的脸贴在上面。

安屿好讨厌他无视自己说话的状态,这个画面也让她尴尬。她挣扎着想起身,但又被按下去,她便烦躁地说:“到了要生的时候,被推进手术室划了一刀,然后崽子就出来了,现代医学多么先进啊,疼个屁。”

实际上那一天的情况非常危险,是她不想再回忆。天知道她为了能顺产付出过多少努力,可最终却被医生无情地拉去开了刀。

“当时,你爸妈是怎么同意你把他生下来的?”裴牧远按住她乱动的手,固执地寻找自己想要的答案。

“我不是跟你说过嘛,我爸那个人重男轻女,所以我骗他是个男孩啊。海兰就更好解决了,她骂归骂,可她信佛啊,她坚信堕胎必遭因果报应。”

至于老安究竟是不是真的重男轻女,他想要个男孩是真的,可在安屿真的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他也在焦急中,对大女儿安宁说,女孩儿他也很喜欢,只要是他女儿生的,他都会很喜欢。

而海兰,她是全家最反对的那个人。后来动摇,无非是摸到安屿的肚子已经有了胎动,作为三个孩子的妈妈,她的恻隐之心实际上全家最重。

裴牧远听着安屿举重若轻地讲这些事情,不断地在心里给自己敲警钟——你不是在听故事,你在听的,是因为你的愚蠢而缺失的人生。

长久的静默之后,他又问安屿:“那你呢?你为什么要坚持生下他?”

大概是被当初的回忆牵动了大脑里最脆弱的那根神经,安屿看着天花板,深深地叹了口气,用最冷漠的语气开口:“裴牧远,这些话我只说一次,你懂就懂,不懂就拉倒。如果有平行世界,我会告诉四年前的安静,你一定一定一定不要生下这个小孩。我决定生他,绝对不是什么带着对孩子爸爸的爱,只是当时讨厌的孕激素让我心软。也因为生下他,为母则刚成了我最讨厌的成语。”

生活不是写小说写剧本,现实中的带球跑往往狗血到能上社会新闻,且根本不可能有多么圆满的结局。

一念之间的心软,一个仓促莽撞的决定,让安屿后悔了六个多个日夜。直到安徒生两岁,她才渐渐接受自己已经成为了一个妈妈。

小崽子的出生,带给安家的是一场巨变,从繁琐的养育到其他人的指指点点,只有他们一家人知道其中的辛酸。对安屿而言,不谈怀孕和生产的艰难的产后身体机能的变化,孩子带来的痛苦和快乐绝对是成正比的,这和小孩本身可不可爱以及母亲爱不爱自己的小孩通通没关系。

这是人类繁衍这个复杂命题中常常被人忽视的一个重要的理性的课题。

那些鼓吹有多少烦恼在看到孩子后都会笑的言论,都熬过痛苦之后的自我安慰与开解。所谓为母则刚,是传统文化让母亲被动地树立起来的高大形象,本质上是一种精神绑架,否则为什么关于父亲责任感的词语,从古到今,寥寥无几。

安屿始终觉得,她首先是她自己,然后才是安徒生的妈妈。

裴牧远想要感同感受,但他仅仅只是想到安屿当初不过才二十一岁,就觉得自己没有问询与谈论这件事情的资格。他只好轻轻地,用他认为最温柔的姿势,试图小小地抚慰安屿一下。

他知道这非常的廉价,但除此之外,此时此刻,他知道他做什么可能都只是他的自我安慰。

安屿的这四年,和年画娃娃的这四年,他永远地缺失了。

他永远找不回这段时光,这不是能用遗憾和后悔就可以概况的时光。从此以后,他会是一个缺了一角的人,他这一生都将带着这个缺陷,在午夜梦回时,大骂自己是个蠢货。

“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告诉我?就为了证明你没头脑?”裴牧远失笑一声。他其实在笑话自己,想给内心的五味杂陈添点别的东西。

他的情绪是绷紧的一根弦,只差一个断掉的契机。

“为了把拖油瓶让给你啊。你养奥斯卡都嫌烦,啧啧,我太想看你这个丁克为了自己的幼崽崩溃到失声痛哭的样子了。”安屿跟着他的情绪开玩笑,但随后又说:“言归正常,还是那四个字,向前看吧。如今你也是当了爸爸的人了,换个角度看待自己的人生吧,也换个角度看待自己的父母。”

紧接着又是一场耗尽心力的沉默,之后,裴牧远往上挪了挪,靠在安屿的心口,说:“你帮我剃个头吧。”

“怎么?内心崩溃了?决定要出家?那你留着去庙里剃吧,那样更有仪式感。”安屿抓一把他的头发,就跟他最近的烦恼似的,的确又多又长,几乎快没型了。

家里竟然真的存在一个剃头电推子,是以前裴牧远给奥斯卡买修毛的工具,其中买错的一项工具。巧的是,安屿也是真的会剃头,安徒生满月时候的头就是她自己剃的。

安屿一边给裴牧远剃头,一边忍笑。虽然她已经选了里面最长的12毫米的定位梳,可还是觉得剃完,裴牧远会是一个很诙谐的样子。

“你也不怕你的继子见到你之后,会误认为她妈的男朋友是刚从牢里放出来的。”安屿继续开着玩笑。

裴牧远一点也不觉得好笑,他一言不发地看着镜子里耐心给他剃头的安屿,莫名产生一种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怪诞感。

安屿剃最后一撮头发的时候,对他说:“你真用不着自责,这事儿你也不知情啊,对不对?何必一幅苦大仇深的样子,简直是拉跨颜值。”

事实证明,颜值是否受发型影响,取决于帅哥的头型。裴牧远顶着寸头对镜刮胡子的时候,安屿仍在某一瞬间对他起了色心。

如果不是因为当初看上这张脸,她才不会让自己走到现在这一步。

裴牧远刮完胡子后,郑重其事地用洗面奶洗了脸,他嫌这里没有好看的衣服,又跑到附近商场挑了套像模像样的行头。

终于,他觉得可以用现在的面目去见小崽子的时候,才心怀忐忑地问安屿:“他会不会……不喜欢我这个……”

他想说“爸爸”这个词,话到最后,又萌生出一种怯怯的羞耻心。

他又问:“咱们的……”他想说孩子,也没能开得了口,只好换了问题,问:“他……叫什么名字?”

“安徒生。”

裴牧远听到这三个字时,眼睛里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笑意。他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安屿又威胁道:“他只可能姓安,他这一辈子,都要姓安。”

“同意。”裴牧远又碎碎念叨着这个名字,“安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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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徒生的幼儿园,下午进行了六一儿童节文艺汇演的彩排。所以他的脸,又在海兰的强行干预下,成了年画娃娃。

他正牵着班上其他小孩儿的手载歌载舞时,老师告诉他,他的爸爸妈妈来学校接他了。

“爸爸?”他冲老师摆摆手,“您一定是搞错了,我爸爸在那个什么罗什么的克的星球,还没有回来呢。”

“什么星球?”老师不解地笑笑,又拍拍他的头,指了指门外:“快去吧。”

小崽子挠着头,慢慢悠悠地往门口走,看到安屿和一个疑似男嘉宾的男人站在那里,他停下脚步,双手把自己的嘴捂住。

“嘿,你干嘛呢?”安屿叫他。

他飞快地跑了过来,小声对安屿说:“老师说他是我爸爸,也太奇怪了吧。”

他一回头,这位男嘉宾,单膝跪在地上,拉住他的小手,把他紧紧地抱进怀里。

“暗……暗号呢?”他在不知所措中问裴牧远。

裴牧远当然听不懂,只无限深情地回答了小崽子另外三个字。

他说:“对不起……”

安屿见不得这种场面。她背过身去,拼命地用学校门口接的广告宣传单给自己的脸扇风,她再次回头的时候,裴牧远的眼眶里有克制不住的液体在打转。

这时,小崽子暖男般地拍了拍裴牧远的后脑勺:“哭吧,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

安屿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死。

终于,这个煽情的慢镜头在小崽子的不安分中结束。小崽子哪儿能受得了自己被一个半陌生的男人抱这么久。

那根弦终究还是断了,裴牧远用亲身经历践行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松开的时候,他问小崽子:“谁给你取的安徒生这名儿?好浪漫哦。”

小崽子还未开口,孩子妈在一旁听得翻白眼:“不叫安徒生,难道叫赔钱货吗?”

“赔钱货?什么意思?”小崽子的小脑袋瓜充满好奇。

裴牧远立刻捂住他的耳朵:“你妈在胡说八道,你不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