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叶山斋藤道三秀龙的密使到底带来怎样的消息,是极其隐秘的。只有族中的核心人物才能得知。但从密议后的第二天起,蜂须贺村中能力高强、头脑灵活、动作敏捷的人,都化了装,不断地从蜂须贺村消失了。不知谁说是去岐阜了。小六有个叫蜂须贺七内的弟弟,这个七内也接受命令要到岐阜去。日吉被吩咐跟着七内一起去。
“怎么了?是要打仗吗?我们是去打探吗?”日吉问道。
“别说没用的,你闭嘴紧跟着我就行了。”七内什么也不告诉他。
七内被家里的仆人私下叫作“麻脸七内大人”,与其说众人不喜欢他,不如说大家都讨厌他。他哥哥的人情味儿,他是一点儿也没有,他是一个嗜酒、傲慢,常常炫耀自己本事的人。
“……真讨厌啊!”日吉这么想着。
但小六却说:“其他人,我不放心,还有,以前,难波内记也夸过你,你到那边也有好处。”日吉没有说出不愿,何况还有人家的食宿恩情在。虽然还没有加入蜂须贺一党的决心,但日吉还是说了“遵命。”说完后他心里想着不管是七内大人还是麻子大人,一定要全心全意跟随他才行。
到了出发的日子,蜂须贺七内的装束完全变了,变成了清洲的油商装扮。日吉还是穿着夏天卖针行走时的衣服,背了一点儿行李,扮作和七内同路的样子,一起朝美浓方向走。
“猴子,遇到检查过往行人的关卡,你离开我自己走。”
“是。”
“你这家伙能狡辩,又太能说,要是被问的话,尽量少说话。”
“啊!”
“要是你露出破绽,我就装作不认识你,把你丢下。”
路上的关卡非常多。美浓的斋藤家和尾张的织田家是翁婿关系,本应志同道合,可实际却并非如此。不过,尾张和美浓之间有国境,所以警戒也没那么奇怪,进入到美浓后,到处都闪烁着怀疑的目光。
“这是为什么?”日吉问七内。
“明摆着的事还问。斋藤道三秀龙大人和他的儿子义龙,几年前就已经互相看不顺眼了。”一国之中两股势力反目,同族之间父子相残,七内毫不在意地说着。日吉很不理解他是怎么想的。在武家,自源氏和平氏时就有父子兵戎相见,支持敌人的例子也不是没有,之中有着比这更大的苦闷和理由。
“为什么斋藤道三秀龙大人和他的儿子义龙大人关系不好呢?”日吉一副不解的样子,又追问道。
“你真是啰唆!那种事你问别人吧。”七内咂舌,没有理日吉。这个疑问在踏上美浓国土之前,一直影响着日吉的心情。但是岐阜的乡间山明水秀,镇子也非常漂亮。红叶满山的稻叶山,时雨时晴,已是深秋时分,整日看也不会厌倦。正如别名“金华山”一样,完全是锦绣山川。自城镇、田野和长良川水边突兀急耸而起的山顶上,好像一只鸟蹲伏在那里一样的白色山城,看起来很小。
“好高的山城啊!”日吉看得入迷。听说从这城镇往上,有七弯、百弯、水寨等关卡固守,让人感叹坚不可摧说的就是这样的城池吧,但日吉立刻在心中想:“只专注于城堡是无法治好国家的。”
七内住在了繁华的镇上,他对日吉说:“你就住在这里的木赁店吧,以后有事就吩咐你了。只是游玩的话会让人怀疑,在找你做事前,你就每天去卖针吧。”说完只给了日吉一点儿钱。
“是。”日吉令人钦佩地推辞了钱财,立刻到镇后脏兮兮的木赁店去了,他还是觉得自己一个人比较随意。说是以后有事吩咐,到底是什么事呢?现在也一无所知。
木赁店一般多是云游艺人、磨镜子的手艺人、拉大锯的等各种各样的人住宿的地方。日吉的皮肤已经得到过跳蚤的锻炼了,对那些人身上的气味也已经习惯了。之后的每天日吉都出去卖针,回来时买点儿盐米,因为住在木赁店的人都是自己做饭的,只要借了灶头,然后交些柴钱和房钱就行。
七天过去了,七内那儿什么消息也没有。七内每天也无所事事吗?他有自己被抛弃了的感觉。有一天,他在房屋间的小路上叫卖的时候,对面来了一个肋下挂着箭壶,肩上背着两三把旧弓的男人。他的声音比日吉的还大,边叫着“修理弓箭,修理弓箭”边走了过来。他走近时奇怪地睁大眼睛,站住了问道:“啊,这不是猴子吗?你什么时候,跟谁来这儿的啊?”日吉也很惊讶。这个修理弓箭的男人是小六正胜的部下,名叫仁田彦十,是不久前还和他在蜂须贺村同一个宅院的人。
“彦十大人,你才是,你怎么在岐阜做这种买卖呢?”
“不只是我,蜂须贺一党少说也潜进来三四十人了,不过,没想到连猴子也来了。”
“我是七天前跟着七内大人一起来的。说是在找我做事以前让我先卖针,所以在这儿卖针呢,到底是为什么这么做啊?”
“你还没听说吗?”
“七内大人什么都不跟我说。对人来说,没有比目标不明地做事更痛苦的了。”
“是吧。”
“彦十大人,你知道这次的目的吧?”
“不知道的话,怎么会做这种事。”
“求您了,就告诉我吧。”
“那也不能站在这儿说话啊。不过,七内大人也真是刁难人,让你这么糊里糊涂的,你的小命可是有危险的。”
“啊?有生命危险吗?”
“你要是被抓了的话,我们蜂须贺一党潜入此地就会暴露。对了,为了同伴,我告诉你,你也要保密。”
“十分感谢。”
“不过,在这儿太惹眼了。”
“那个神社的里边怎么样?”
“嗯,正好我肚子也饿了,边吃边说吧。”
彦十在前边走,日吉在后面跟着。不知是什么神社,被树林围着静悄悄的。二人拿出自带的盒饭就开始吃了。银杏叶在空中飘舞着,仰视金黄的枝丫,树的对面是满眼红叶燃烧着秋日余韵的稻叶山和山顶的城堡,耸立于碧空之下,彰显着斋藤一门的霸权。
“目的,就是那个。”彦十用沾着饭粒的筷子指着稻叶山的城堡。
“啊?”日吉张着嘴,故意露出迷茫的表情,看着筷子所指的方向。
彦十所看的稻叶山城和日吉眼中看的虽然是相同之物,但心里所想却大不相同。
“那么,蜂须贺一党是打算夺取那座城堡吗?”日吉说。
“说什么傻话。”彦十因为他的愚蠢问题,一边折断筷子,连同竹皮一起扔到了地上,一边咂舌训斥道。
“那座城堡里住着的是斋藤道三秀龙大人的儿子新九郎义龙,这种要害之地,于外威慑四邻,扼制京都和关东的要道,于内训练兵马,贮备新式武器,连织田、今川和北条三家都不能企及的,何况我们蜂须贺一党,净说蠢话。难得想跟你说说的,现在也没情绪了,烦了。”
“啊?我再不说那些了。”日吉老实地闭上嘴。
“……没有人来吧?”仁田彦十从前殿到院落内都望了一圈,然后,舔舔嘴唇说,“我们蜂须贺一族和斋藤道三秀龙大人的关系,你也听说过一些吧?”
因为刚才被训斥了,日吉这次只是点点头。
“可是,最近几年那斋藤道三秀龙大人却和儿子新九郎义龙不和,原因是——”彦十以日吉能听懂的程度,粗略地把斋藤一门的内讧和美浓复杂的现状像下文一样讲了个大概。
斋藤道三秀龙以前名叫长井利政,也曾叫过西村勘九郎和松波庄九郎,还做过无名的卖油郎,为了武者修行流浪过,也曾经当过和尚,是一个经历复杂的人。他是一个强者,这可由自他盘踞美浓后就没有让过一寸土地给外敌证明。不过,这人心狠手辣。他从卖油郎发迹,空手夺得美浓一国,归为己有。最初侍奉的主人土岐政赖被他杀害,之后的主人赖芸又被他驱逐到国外,还夺了赖芸的妾室,这等残忍冷酷的事不计其数。可是宿命的因果报应也是可怕的。被他夺来的主人妾室生的孩子就是现在的新九郎义龙。
多年来,斋藤道三秀龙一直在为这孩子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还是前主人的孩子而苦恼。随着孩子渐渐长大,他渐渐变老,烦恼愈深。义龙已经长成身长六尺有余、膝长一尺二寸的堂堂青年,作为稻叶山城的君主治理美浓,斋藤道三秀龙则移往长良川对面的鹫山城,隐居起来。鹫山和稻叶山一水相隔,这两父子现在势同水火。时运亨通的义龙,很快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因此憎恨鄙视斋藤道三秀龙。日渐老去的斋藤道三秀龙怀疑义龙,诅咒义龙,终于有了想要废除嫡子义龙,立二子孙四郎的计划。结果,这个计划已经被义龙一方知晓了。义龙因为得过麻风病被人私下叫作麻风殿下,因为是这样的命运,他性情乖僻,智勇双全。他对于这事的反应是加固对鹫山的防守,并没有躲避这一战的意思。斋藤道三秀龙方面当然卑劣地想除去如同身体一部分的义龙,对此已经有了流血的觉悟。
“就是这么回事。”彦十喘了口气。
“前阵子不是有密使到蜂须贺吗?那就是去传达斋藤道三秀龙大人请求的鹫山家臣,我们也认识。他们想借我们蜂须贺之手,在这里放火。”
“啊?放火……”
“虽是这么说,突然就放火也没什么作用,在放火之前,先在城里散布各种流言蜚语,等稻叶山城的义龙和家臣发现征兆时,就选个月黑天把这里变成火海。那时斋藤道三秀龙大人的人马也会越河来袭击。就是这样的计划。”
“啊……”日吉像大人似的点了点头,好像很钦佩,又好像不是的表情。
“那么,什么呀?我们是因为有人托我们到这儿散布流言蜚语、放火才来的?”
“是啊。”
“也就是说,我们是来制造混乱的,然后让他们趁机起事。”
“啊,就是那么回事吧。”
“可是制造混乱这事是下贱人做的。”
“没有办法,谁让我们蜂须贺一族多年来一直接受斋藤道三秀龙大人的供养呢。”
彦十想法很单纯,日吉看着他的脸,不管怎么说,野武士还是野武士。但日吉却不能那么单纯。虽然在野武士家吃些冷饭,可日吉仍觉得自己是一颗明珠,从此往后还要立身于世,不能那么草率。
“那七内大人是来干什么的?”
“来指挥的,怎么说也前后分别来了三四十人,没有人统一安排是不行的。”
“原来是这样。”
“已经知道个大概了吧。”
“知道了,但是,还有一个不明白的地方,就是我自己。”
“嗯,你?”
“到底是让我来做什么的?七内大人既没让我散布流言蜚语,也没让我打探什么,什么也没吩咐我啊。”
“可能,你身子小巧灵敏,可能是等刮大风的晚上,让你放火吧。”
“哈哈哈,放火吗?”
“不管怎么说,我们是带着这个密令来的,这个一丁点儿也马虎不得。修理弓箭也好,卖针也好,一定要多加注意,说话别说露了。”
“被发现了立刻就会被抓吗?”
“当然,要是斋藤道三秀龙大人的人还好,如果是被义龙大人的武士发觉立刻就会血流成河。不,要是被抓就牺牲你一个好了,我们可是非常重要的。”彦十觉得日吉什么都不知道很可怜,所以才这么给他说明了,但一想到万一秘密从猴子嘴里泄露了,突然开始觉得不安了起来。
日吉觉察到他神色的变化道:“没事的,我已经习惯旅途了。”
“不能掉以轻心”,彦十再次强调,“这里可是敌人的地盘。”
“我清楚了。”
“唉,这么说话,也会让人怀疑呢。”
看来是觉得腰冷了,彦十站起来,敲了两三下腰说道:“猴子,你住的地方在哪儿?”
“七内大人住的旅馆,我住的是再往里面一点儿的一条横街上的木赁店。”
“是吗,那我也去那儿住一晚,对一起住的人要特别注意啊。”担着破弓箭,彦十往镇子方向走去。日吉留了下来,坐在前殿,茫然地透过银杏林遥望着稻叶山城的白墙。刚才,从彦十口里得知主宰这片国土的斋藤家的内斗和恶行,再次仰望城堡时,那铁壁、峻岭、要塞,在日吉眼里已经没有任何威仪了。不如说他已在心中考虑谁会成为下一个城主。另外他也深信鹫山的斋藤道三秀龙也得不到什么好结果。在没有君臣之道之地,国土怎么会坚固;互相算计、猜疑的领主父子,怎么会得到百姓的信任。这里土地肥沃,山川险峻,处于京都至各个地方的要道,物产丰富,农工发达,山水秀美,女子清丽,但在日吉眼中这里已经腐朽了,而且他对此深信不疑。
不过,他的脑中却没有时间考虑这腐朽文化里蠕动的蛆虫。他已经在考虑下一个城主是谁了。同时,他也遭遇了一个幻灭。那就是现在养着他的小六。虽然世间总是“野武士,野武士”地没说他什么好话,但和小六这个人直接接触后,日吉觉得他是一个正义的男人,继承了家族的血统并且没有辱没它,人也很好,因此,自己日常向他低头,听从他的吩咐却不觉得是耻辱。那么,在这儿好好儿想想吧。由于斋藤道三秀龙的多年供养,小六与其交往很深是不会错的了,不可能不知道斋藤道三秀龙的为人,不可能不知道他的逆天无道恶行。这样还和斋藤道三秀龙结盟,在父子的内斗中,接受了制造混乱的请求,日吉怎么想都想不通。世间愚者千人,小六也是其中一个啊。这么想着,日吉就觉得厌烦了,随之而来的是他突然很想远离小六这群人,逃离这个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