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丈夫秀吉好像有睡懒觉的苗头。
“天都亮了啊。”宁子每次见到丈夫都说,“太阳都晒屁股了。”
老母亲有时也担心,她问宁子:“那孩子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啊?”
每当这时,宁子都不知如何应对。
睡懒觉的原因是每晚他都会喝酒。在家里的里屋喝的时候,吞下四五杯脸就会刷地变红,催着要米饭。就是酒量这么小的丈夫,还请来家臣中的猛将,气氛热烈时,通宵达旦地喝。
结果呢,不是只打个盹儿,就是在小姓宿舍中跟小姓们睡在一起。还有一个晚上,她无意间偶然走到大走廊时,看见有个男人慢吞吞地走过通往松之丸的走廊。
看背影总感觉有点像丈夫,于是她打了声招呼:“请问,走的人是哪位?”
“你是?”
秀吉惊了一下,回过头来。看他的动作,跟跳舞似的。秀吉一边掩饰他的狼狈一边说:“这是大桥还是小桥?我迷路了。”
他一个踉跄走过来,抓住妻子的背,“啊,醉了!宁子,背我回去吧。走啊,走啊!”
面对丈夫以此遮羞,宁子忍俊不禁。可是她还想逗逗他,“好啊,好啊。我背您走可以,但是您这是要去哪儿呢?”宁子问。
这下,秀吉也在她背上笑起来,“去您那儿。去您的房间。”他像小孩一样,把脚抬起来。
“咯咯咯咯!”后面有不少女仆手持蜡台,看着这对夫妻的表现。
宁子很沉着似的,把背扭过去,“喂,大伙儿,把这个满身酒气的路人带回去,放在哪里比较好呢?”她跟女仆们逗乐。
她们乐得或捧腹或掉泪,大笑不止。
那晚,她们仿佛长浜节的花车一般,围着这个路上捡回来的酒鬼,在宁子的房间里嬉闹了个通宵。
这种现象偶尔会有,大多数早晨,妻子的任务好像就是见到丈夫不快的脸色。
男人的心里到底想了些什么?
结婚该有十六七年了。宁子已经三十多,丈夫今年四十有二。
她现在也认为早上丈夫不愉快的脸色只是心情不好所致,她到了不能完全安心的年纪,这就是所谓的贤内助。
作为妻子,她担心丈夫心绪不佳,同时她更迫切希望的是,如何能多多少少地分担点他的烦恼,宽慰他的苦恼。
然而,丈夫的表现让他完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不说,也不表露出来心里有什么不满,隐藏着什么苦恼。这样一来,她无法为他排忧解难,也无法倾听他的声音。对一位妻子而言,这种苦闷比丈夫的更甚。
有时候心情好得一塌糊涂,有时候则忧虑得像碰了脓包一样。从这点上看,秀吉和民间一般的丈夫没什么区别。
“真不讲道理啊!”
宁子也如同一般人的妻子,对丈夫的极度任性和无情不禁气愤得落泪。完全无力招架女人眼泪的秀吉于是说道:“你也会像我这样不讲理和任性吗?正是因为你怎么做我都会打心底原谅你,所以,你想不高兴的时候就会不高兴,想生气的时候也不会掩饰气恼。如果我因此而讨厌你,那是不是就见外了呢?”他巧妙地向宁子解释。
被丈夫如此一说,宁子也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孩子气。
“我毫不客气地把生气挂在脸上,是因为我是妻子嘛。我难为你也是由于我是你妻子。”宁子现在反而幸福地担心着丈夫的行为。
这次他的坏心情持续时间有点长。从北陆阵地回来以后一直这样。好像是跟柴田胜家有什么感情特别不和的地方。听说还因此惹得主公生气,受到主公责罚。宁子和老母亲心中都隐隐作痛,可是作为女人又无计可施。而且一问秀吉,他一定只说:
“不用担心。”
秀吉的至交竹中半兵卫也暗地里悄悄地问过,可是他对半兵卫也只说:“没什么内情。万万不要过虑。”
具体原因和远在安土城的主公的情况他一点也没透露。
此时,秀吉的母亲对宁子而言,是再好不过的婆婆了。本该自己代替丈夫照顾老母亲的一切,服侍她。可是更多的时候是她被老母亲抱在怀中安慰。
今早也如此。一大早,老母亲就喊她:“宁子啊,秀吉还没醒吧?趁这个时候去菜地摘点茄子吧。现在已经是秋末,茄子也该熟了。带个篓来哟!”
踏着浓浓的露珠,老母亲走向北曲轮的菜园。
不管是住在清洲还是洲股,老母亲身边都放着一把锄头,来长浜也一样。外人看来,在这位老母亲眼里,带着锄头去菜园是最幸福的事。
庭院大,空地也多。但是只有老母亲和宁子,还有两三个女仆劳作,所以耕地也不大,即便如此,有时宁子会说:“这是母亲大人种的菜。”
把青菜放进自己做的汤中给丈夫尝;有时也会做出茄子烤串让秀吉尝鲜,得到他的夸奖后内心欢喜。
可是她做梦也没想到,老母亲会拿这个来教育儿子。不过,秀吉一看到母亲努力的成果摆上餐桌,总会感叹:“……真可惜。”
他必定又回想起了中村的贫农时代,所以通常会换一种心情,一筷子一筷子地尝汤里的菜叶,一片一片地品茄子烤串。
“……宁子啊,今年是不是一直很热的缘故?茄子花还没谢呢,还有不少花开着。这样,茄子是小了点,不过可以采好几个早上哟。”
老母亲开始摘了。宁子装满一个篓后,又拿来一个。在这里,她忘掉了一切。
不经意间,后来传来一个声音:“呀,是母亲大人?宁子也在啊?”是丈夫。近段时间很少见他起这么早。
“我不知道啊。请见谅!也没注意到您醒了。”
宁子道歉后,秀吉说:“没关系。我是突然蹦起来的。小姓们也慌了。”
他脸上现出了近来少有的笑容。
“侦察兵报告,安土城方向有一艘立着使者旗号的快船正径直朝这边疾速驶来。刚才竹中半兵卫一说完这事,我立马就起来了。先去了城中的神社参拜,为这数十天来的懈怠谢罪。”
说完,老母亲接过话,“嗯。你向神灵请罪了吗?”她看着儿子的脸,笑道。
秀吉很认真地回答:“是啊。这不向母亲大人赔罪来了吗,也要向娘子赔不是。”
“您特意来这里,真是……”
“是呀。既然你们都理解秀吉的心情了,那我也没必要拘泥于形式再道歉了吧。”
“这就是这孩子的古灵精怪之处。”
老母亲开怀大笑起来,“我倒是无所谓。只是宁子,你就算做个样子,也要跟宁子道个歉吧。你说呢?”
“不用不用!”宁子慌了神。
“……您要是那样的话,我该怎么办才好啊?”她认真地拒绝了。
这本来就是家庭内部的儿戏罢了。但是为什么秀吉突然说那样的话,带着异常的笑脸来这里?母亲颇有疑虑,不过不久答案就揭晓了。
小姓首领堀尾茂助走了过来,在远处便跪下,向茄子地里的主公通报:“刚才,安土城派来的使者前田又左卫门和野野村三十郎两位大人通过了城门。由于是上头派来的,彦右卫门大人即刻将他们请进了客殿。”
“知道了。妥善招待他们!”秀吉这样回了茂助,与母亲一道摘茄子。
“长得真好啊!地里的肥料也是母亲大人施的吗?”
“这些事情不打紧。既然是信长大人派来的使者,你不早些去怕是不成体统。”
“不用。派使者来的目的儿臣基本了解了。不用慌忙。摘些茄子,也让信长公欣赏一番朝露鲜艳的琉璃色吧……”
“这种东西,如何能送给使者当礼物呢?”
“不不,上午我亲自送去。”
“嗯?你吗?”
他受信长主公的责罚还在禁闭中,老母亲还在为今早的秀吉疑虑,甚至有点过虑,感到不安了。
过了一会儿,“大人……您要去吗?”竹中半兵卫来催他了。秀吉这才从茄子地直起身来,“希望母亲大人每天都像今早这样健康生活……我要离开一段时间,这里的事就麻烦宁子照看了。麻烦了哟!”
说完,他来到院子,用引水筒的水洗了手,刚进本丸的一间房子,马上又换了装束,带着两三名小姓武士,向书斋阔步走去。他矮小的个头穿过满满当当映在走廊的秋日朝阳。
主公的使者当然得奉为上宾。整衣装,行礼数,恭听旨意,这些自然少不了。
是吉是凶?这只不过是留在菜园的老母亲和宁子杞人忧天罢了。
使者来的目的,在前一天晚上似乎就已经提前泄露给秀吉了。他跟作为正使前来的前田又左卫门利家可是刎颈之交。主公的责罚长达月余,其间,听说又左卫门为秀吉前后斡旋,又为他操碎了心。
“传达旨意到此为止。”
结束后,使者和秀吉并肩走出待客书斋。
卸下主公代表这一严肃的重任后,又左卫门又回到往日的挚友之情中。
“怎么样?秀吉。”
“什么?”
“你准备得……”
“这样也没什么不可以。稍等一下,在另外一间屋子喝杯茶吧。”秀吉邀请他一同坐下。
“彦右卫门,彦右卫门!”秀吉喊道。
蜂须贺彦右卫门进来询问有何要事后,他说:“我马上启程去安土城,有又左卫门为伴。长浜就交给你了。”
“请大人放心……”
“有你在,我放心。可能会在那边待得比较久。这里交给你了。”
“属下明白。”
“然后……我走后再说也行。把事情告诉母亲大人和宁子,还有,告诉她们,我被主公责罚关禁闭,今天主公已经准许放我出去。”
“恭喜大人。”
“不,现在还不知道是喜是忧。我不是一个好胜斗勇之辈,至少与那些上座的幕僚是这样。但是,如果有足够的理由让我相信有必要争斗,我会与胜家争。如若不胜,令主公大人斥责我向胜家谢罪,则或许再次回城,是否被再关禁闭也难料。”
茶道家将茶碗摆在小绸巾上递至客人面前。秀吉前也马上端来了茶。又左卫门还是跟原来一样,咕嘟咕嘟地大口喝;而秀吉手中的茶碗,已与他融为一体。施礼后喝,再放下,懂些礼仪。
“不知不觉竟学会了啊,可以与信长公一较高低了。”又左卫门看着他,苦笑道。
秀吉命令已经退下的彦右卫门:“把半兵卫叫过来。”
他看了看竹中半兵卫的脸,说:“详细内容,昨夜我已说过。到时按我的信号行事。”他言外有意。
半兵卫静静地行礼,而后回答:“诸事请大人不必费心。”
秀吉的脸色告诉大家,所有的事情都交代完了。
“那,我们走吧。”他催促前田和野野村二人,并一起出了城门。
他们轻装行走。似有走着去安土城之势。
“哎呀,忘记了!有件礼物要送到安土城去。”
秀吉急忙停下脚步,让前来送行的家臣去取装茄子的篓子。去了没多久便跑过来的家臣递给秀吉茄子篓,茄子上还铺着菜叶。叶子上沾满了露珠。
秀吉拎着篓,从湖岸上了使者的快艇。
安土城的城下町新建起来还未满一年,其三分之一就已经规划得整整齐齐,极尽繁荣。
在这里住宿的客人都说:“安土城真是景气啊!”他们对安土城的兴盛瞠目结舌。
往来的商人和旅客无论如何也要在这里住上一宿,只有这里具备各种便利的交通,可以获取经济利益,拥有消解旅愁的乐子。
湖岸上停靠着商船和渡船,仿佛呈现出一个小港口的景象。前田又左卫门等人和秀吉从那里上岸,在町奉行福富平左卫门的小屋内稍事休息后,趁着天亮进城。
铺满银沙粒的正门阶梯也好,巨石组成的石阶也罢,还有上过漆的杂院和铆金门把手,全新得发出刺目的光。
要说眩目,还属五层天守阁。无论从湖面上眺望,还是从街道上仰视,抑或来到城中站在它脚下驻足观看,它都豪华壮美得无法用语言形容。它岿然屹立,其外形引人注目不需要任何理由,也使人心悦诚服。
“秀吉,来啦?”
这是信长的声音,他在地板高一层的房间里。这个房间是唯一一间有水墨画的房间,房间内围着隔扇,隔扇上狩野永德将作远寺晚钟图。
“是属下……秀吉接待使者后就前来安土城了。”他还在很远的地方。他们来到隔壁的房间,双手伏地。
只有又左卫门一人走近至主公跟前,说:“属下传主公大人的话,已将秀吉带到。”
信长声音浑厚,看来心情不错。他很久没见到秀吉了,现在见到他,还是难掩喜悦之情。
“秀吉,听到了吗?我就不责罚你了。进来吧,直接进来就行。”
“谢谢主公。”秀吉从隔壁房间膝行而入。
信长有些不解,“那是什么?你手里的。”
“恕属下冒昧,”秀吉恭敬地来到信长面前,将茄子献给他。“是属下的老母亲和贱内在城内的菜园内种的茄子。”
“茄子吗?……哦。”
“您可能会笑话这么奇怪的礼物。可属下想,乘快船过来可以让主公看看露水未干的茄子,因此去地里采摘了些送来。”
“秀吉,你想给我看的,不是茄子,也不是这未干的露珠。你到底要给我看什么?”
“请主公明察。微臣秀吉,虽立小功,却受大人提点,从一个匹夫提拔为掌管长浜一城的重臣。且属下的老母亲虽年事已高,至今仍手持铁锄,为菜浇水,为茄子与瓜果施肥,不曾懈怠。母亲这么做的用心,我这个不孝之子如此理解:匹夫之出世最危险。他人之忌妒、非议,均是自己居功自傲所致。汝不可忘中村之往昔,也不可忘主公之隆恩。老母亲以无言之方式教诲不孝子,属下也常拜伏!”
“哦,哦。”
“有此慈母、有此母训为戒的儿子,却如何能在阵中干出对主公不利之事?即使对上座之将,力争异议,对主公也绝无二心!”
随后,信长旁边的一位客人感言:“呀,真是好礼物啊!这茄子做起来一定很好吃。”
他这么一说,秀吉才注意到,原来信长身边还有位客人。他个头不高,却神采飞扬,年方三十三四的光景。
大嘴唇表示他意志坚定。眉骨高耸,鼻梁粗大。黝黑的皮肤光泽和眼光中,透露出一股似野性、似壮志的品格,内藏旺盛的生命活力。
“是秀吉母亲亲手种出来的茄子,官兵卫也尝尝吧。我也觉得难得。让下人做成菜,稍后一饱口福。”信长说后,重新向秀吉介绍客人。
“这位是播州小寺政职的家老、黑田职隆的令郎官兵卫孝高。你也是第一次见吧。过来打个招呼。”
秀吉一听,不禁睁大了眼睛。
闻名已久,而且他写的书信什么的自己也经常看。
“哇,您就是官兵卫孝高大人啊?久仰久仰!”
“这位就是久闻大名的秀吉大人吧?”
“在下时常读您写的书信。”
“呀,可能是这个原因吧。一见如故啊!”
“是啊,在下也有同感。可是友人初次见面,就让您见到在下为主公的责罚而道歉的笑话,实在是惭愧惭愧,让您见笑了。秀吉就是此般,常受主公责骂。”说完,好像万事皆消似的,秀吉“哈哈”地大笑起来。
信长也会心地笑了。即使不是那么有趣的事,发生在秀吉身上也会让人捧腹。
送来的茄子很快被做成了菜。一转眼,另外一间屋子内,黑田官兵卫等人的酒宴已经开始。
官兵卫比秀吉年幼九岁,但在观察时局、天下行势的胆识上并不逊于他。
他虽然只是播州一个权势家族的部下的被官的儿子,却拥有姬路一城,很早就胸怀大志,并能把握时局的趋势。尽管身在中国地区,却是唯一一位早早地向信长献策,让他尽早攻下中国地区的人物。
中国地区原本就有毛利这股强大的势力。围绕在毛利周边的有播州的赤松,别的地方的有:中国地区南部的宇喜多、北部的波多野家族等,他的势力范围覆盖安芸、周防、长门、备后、备中、美作、出云、伯耆、隐岐、因幡、但马等十一个国家。
黑田官兵卫置身彼处,可并未拘泥于周边的事物,而是从大局着眼,指出:“天下之势如此。”很早便有远见卓识,一个人前来为信长建言。
只此看来,他实非凡夫俗子,说他具有超群的慧眼并不为过。
或许是英雄相知,一次谈话便将秀吉和官兵卫二人如百年知己般紧密结合起来。
信长也在席间说道:“怕是你腿上髀肉已经肥了不少吧。现在就去信贵山帮信忠吧。这次可别在阵中争吵了。”
“多谢主公!”秀吉兴奋地退下去。信贵山城的松永久秀前段时间立起叛旗,信长的嫡子信忠、佐久间、明智、丹羽、筒井、细川等众将领悉数从北陆掉转马头,一齐向信贵山进攻。
如今秀吉的禁闭也解除了。
秀吉并不仅仅是消了怒气,而且让信长更加相信他。然而秀吉今日说的话没有半点阿谀奉承和投机取巧的心理。他一直在心里发誓:“接下来只有倾尽全力为主公效力,让事实来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