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左右开始,德川家的快马每天都会有好几匹来到岐阜城外。
他们时时汇报长条的情况。
同盟国德川家的危急可以直接说是信长家的危急。
岐阜城中也已经产生了一股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
“即刻派兵增援!”这是家康的书面请求,也是家臣小栗大六的口头请求,还是接着派急使前来的奥平贞能的请求。各方面的请求十万火急地催促信长。
“好的。”虽然信长这么答复,却不见他立即出动兵马。
讨论了两天。
毛利河内在席上进谏:“反正也没有胜算。大人您无须出动兵马。”
然而又有人驳斥:“不,这违背了道义。”
佐久间右卫门是中间派,说道:“正如河内大人所言,对抗精锐的甲斐军,胜算渺茫,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是如若我军迟迟不出兵,则德川家的将士会责难我军不守信用。弄不好他们反戈一击,与甲斐军交好,将矛头指向我们。这种危险也不是没有。事到如今,臣认为最好的办法是我军消极增援,以消解一时之责难。”
随后,在席的人中传来了“不可不可”的怒骂声,是急匆匆率兵从长浜赶来的筑前守守秀吉。
“此时,长条一城或许无足轻重。但是长条成为甲斐军进攻的跳板之后,德川家的防御便如大堤决口,显然无法阻挡甲斐军的进攻。如今信玄已死,甲斐军队尚且如此,如果势不可当的甲斐军再添优势,我岐阜城将如何保得太平?”
他的声音洪亮。辩解中又带了一丝情感。大家都只是看着他的脸。
“臣认为一旦出兵,切不可似战非战地战斗,那样的花招太过分了吧。出兵,就要积极应战。现在制订好大的策略,是织田败还是武田胜,要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举大军救盟国于危急之中,不也可除多年的大患吗?”
各位将领此前一致认为就算迟早出兵,也就是六七千,一万不到的光景。这事信长并不知晓。
到翌日,信长下令,命三万大军做好出征准备。
“秀吉所言极是。”这话信长虽没有在讨论会上说,但正如事实描述的那样,秀吉的话道出了信长心中所想。信长接受了他的策略,决定出兵。
“此次行动,虽然我军为援军,却事关织田家的兴亡,是未来的分水岭!”信长认真地说道。他决定亲自出征。
从岐阜出发是在十三日。十四日,全军抵达冈崎。
信长及援军的全体将士仅在十五日休息一天,十六日早晨便要开赴战场。
冈崎此时一派拥挤繁忙。区区小城有从岐阜来的三万兵马留宿,每户人家都拴着马,做饭饮酒,城下有如炸开了锅,喧闹异常。
除病人外,连女人也被动员起来了,忙着接待军队。
“没问题了……已经没问题了吧。”
各家各户,不论是老人还是女人、孩子,都眉开眼笑,为这忙碌而欣喜。
城里的人都在想:“即使援军来,也不过五六千人而已吧。”现如今要接待如何庞大的军队,“两家的人数加在一起是三万八。如果这些军队过去,哪怕甲斐军再强,我们在人数上也有敌军的两倍多。怎么可能失败?”
农民也这么想,很卖力地帮忙。
然而,城内的气氛却不是这样,形势不容乐观。
第一个担心是,长条是否能坚持到援军将敌军包抄;第二个本质问题是,甲州军也会制订策略,而且他们的密集突击队和骑兵团的突袭战法,其勇猛号称天下无双。虽然人数上我们占优势,但很多也是别国的援军。
尤其是第一种担心,很多人都有。家康率领的冈崎将士悉知长条的兵员和薄弱的防御,因此坐卧不安。
这个方面,虽然信长与家康有同盟之谊,别人的事终究还是别人的事,自己肯定不会直接感受到不安和危急。
明天就要上战场了。十五日的晚上,每家每户的各个角落都被篝火映红,被马粪味笼罩的城中,既有悠悠地唱着歌行走的武士,也有在女人斟的酒中吵吵嚷嚷、围坐在一起打着节拍和盆钵、醉倒在屋檐下的武士。
在这样的情景中,城里的夜色开始变深了。
突然,有个乞丐模样的男子也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
那些不管看到穿着盔甲的武士还是看到闪闪发光的长枪都不会叫的狗,发现这个男人的身影后,汪汪地吠个不停。
“嘘……嘘……”
男人的身影一边投着小石块,一边向冈崎城方向逃去。
刚看到前面的护城河水和垂柳街道树,便听到熙熙攘攘地跑过来的武士的脚步,“你这家伙,要去哪里?”
他们从前后把他围住,从左右跳上来,将他扑倒在地。
什么反抗也没有,男子扑通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环视周围的人,说道:“你们是岐阜的人吧?援军……德川家的援军……来了吧?”
他上气不接下气。他的极度疲劳含在话中,写在脸上。
仅就这些,哨兵颇为疑惑。有个人做出要将他踢飞的模样,说道:“住嘴!是我们来问你才对!你叫什么?从哪里来?”
“从长条来。”
“什么?从长条来?”
“我是奥平贞昌的臣下,叫鸟居强右卫门。请把我带到你们的城门处。”
看他的装束,是甲斐的壮丁,脸和头沾满了汗水和泥土。不用多问,从他的样子也知道他费尽了心机才穿过敌人的阵地。
“什么?有个信使逃出长条过来送信吗?叫鸟居强右卫门?”
“是,是的。他不分昼夜,带来了城主奥平贞昌的亲笔信。现在城中五百条人命已经到了命悬一线的危急时刻。我也很着急,赶紧把他带过来。”
严加戒备的武士理所当然地迅速将此事转告给德川军方面,同时带着强右卫门来到了城门。
贞昌的兄长奥平贞能问道:“嗯?强右卫门?那个鸟居强右卫门来了吗?”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既有惊讶,也有欣喜,于是赶紧把强右卫门迎入城中的密室。
“怎,怎么回事?”他只说了这一句,心情便激动不已。因为看到强右卫门的惨状,又想起了把守孤城的我军将士的辛劳以及骨肉亲情。
“……终于,终于见到大人了!使命终于完成了!”
强右卫门还是一点男子汉气概也没有,跪在地上痛哭起来。只是,这是完成使命的幸福之泪。
“快,快给我看。听说你带来了贞昌的信不是吗?”
“遵命。这个……”
强右卫门挺了挺胸,将脏兮兮的衣服的下领使劲从带子往上拉,咬开缝合处,线断了。随后从衣领里面取出如内衬一般被藏好的信,交到贞能的面前。信外的油纸包了一层又一层。贞能打开信封看信,他终于忍不住落泪了,信中如此写道:
城中士气旺盛。弹药虽尽,尚有岩石可击退甲斐军。
然而,奈何粮草缺乏。信中说:
强右卫门抵达冈崎的时候,恐怕只剩两天的粮食了。
信中最后说:
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万事倶休,我将为保全五百条部下的生命,剖腹自尽。
然而,虽然我将竭力从这五百名部下中多救出一人,可是有多少人能够活下去?悲切!他们或不会苟活于甲斐军的手下。
如今,我们拥有的只是全城翘首以待我军救援。
盼望早日前来。
贞昌的信就这样结束了。贞能看完,不禁潸然泪下。
“强右卫门!”
“到!”
“我是想再问一些具体情况,心情急切。可是现在我要把这封信交给主公大人过目。你在这里稍事休息。”
“遵命。”
“我准许。你可以随意坐,也可以躺下来休息。一定累了吧?”
“不,不累。”
“肚子,怎么样?饿了吗?”
“……其实,想喝点粥什么的。”
“我会吩咐的。好了,你的脚随意放吧,安心休息一会儿。”
贞能走了出去,对一个部下交代了些什么后,匆匆忙忙地朝大廊下的里屋跑去。
夜色很深了,本丸的里屋依旧鼓声清脆,烛光透亮。
宾客殿上坐满了两国的重臣,上座上坐着家康和信长。
信长面色轻松,手持酒杯,点着他喜欢的小舞和小鼓,看得入神。
家康在这里虽然内心焦急万分,但是又不能在大家面前表露出来。
交杯换盏间,突然提了句:“长条的我军怎么样了?”
他们的安危虽然总记挂在心里,可家康还得强颜欢笑,保持平时的淡定,没有向信长示弱,不能让他骄傲地认为“如果没有我的援助,德川家此刻只能灭亡”。
家康强迫自己不显示出比他更强的出兵欲,即便是弱小国家看到眼前的情势,也不在心理上输给他。从弱冠之年与信长在清洲城会面以来,直到现在,两人平分秋色。
虽然当时已经从侍臣那里听说了强右卫门来的消息,他仍然表情极其沉着。
“是吗?哦哦。”只说了这一句。
还在津津有味地欣赏小姓武士跳着他自己点名要的小舞。
过了一会儿,一节舞结束,鼓声也停息后,他才开口说:“织田大人,”他把杯子又洗了洗,
“请允许我离开片刻。听下人说长条来的信使已经到门外等候了。”说完飞也似地站了起来。
他静静地走出去后,问道:“贞能在哪里?”来到室外昏暗的走廊下时,他的声音已经将心底的焦急表露无遗。
“啊,主公。”
“是贞能吗?从长条过来的那个叫鸟居强右卫门的,我要亲自问他城中的具体情况。他现在人在哪里?”
“属下把他带过来吧。”
“太麻烦了,不用那样。我直接去更快。”他催促贞能带路。
贞能在前面小跑起来。家康也大步走着。强右卫门在门口的最靠边的房间内。那里的仆从没见过家康,惊慌失措。
奥平贞能一推开厚厚的门板,走进去后便大声喊道:“强右卫门!强右卫门!主公亲自过来了哟!”
他是担心强右卫门太过劳累躺在那里,所以预先通告一番。
没想到强右卫门还在原来的地方,以原来的姿势一个人坐着。
只有角落里一张矮矮的带腿小饭桌上,有一碗看起来被喝过的粥。
强右卫门退到较远处跪伏在地。
“就是那个人吗?”
家康随意坐了下来。后面赶过来的家臣们劝他用垫子或者凭肘几,可他并没有要用的意思。他注视了强右卫门片刻。
“你可以说了。”在贞能的催促下,强右卫门才开口。他说自己是奥平贞昌的家臣,又细述了城中的穷困和苦战情况。
家康边听边点头,不时掩住眉梢。
“强右卫门,你在九死一生的环境中来这里送信。现在可以放心了,岐阜的援军已经到了,家康明天天亮也会出发。最晚两三天也可以到达长条……你辛苦了。你就别再回长条了,留在这里,好好休养。”
因为已经完成了使命,所以他可以不用回去,留下来休养。
这是理所当然的,家康也这么犒劳他。但是,强右卫门说:“感谢主公关照。只是属下现在想告辞,马上回长条。”
他的回答让人感觉不在情理之中。
家康用惊愕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的直觉是:这个人奋不顾身。
如果没有不惜生命的勇气,是不可能在重围中重回长条的。正是从那里逃出来的,才深知有多艰难和危险。
“……回去?”
“是的。”
“马上吗?”
“在这里的每一刻属下都焦急万分。”
“你不用着急。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没必要再去冒险。好好休养,等我们胜利的消息吧。”
家康知道,他若回去,告诉城里的人援军近期就要来,那么会提振士气,对全局的影响也很大。但是,如此勇士他不愿让他轻易送死。
强右卫门再次跪拜下来:“有主公这番话,属下已全然忘记身体的疲劳。无论如何,现在城中的我军顶住最后的压力是至关重要的。请您不必担心!想必长条的人们此刻正在翘首等待着喜讯传来。不回去不行啊!”
说完又跪向奥平贞能:“属下告辞了。”他又行了个礼,站起来。
“是这样……”家康也不得已站了起来。面对着强右卫门质朴的背影,对贞能说,“把他送到城外。”
大概半刻钟后,鸟居强右卫门已经出人意料地走在了城中的阴暗处。
每家每户都闭着门入睡。只有黑夜中的云朵,在第二天拂晓即将出征的空气中亦显得清澈。
夜色天空,频频有夜鹭啼过。还刮起了略带雨气的风。山那边似乎已经在下雨了。
命令好像已经到达各城,这样回去的话,不管家在哪里也不会受责备。他迈着自己都觉得惊讶的快步,突然从暗暗的后街走到一旁。
破碎的板壁和竹篱胡乱地连在一起。没有修剪的草木之间,只有几间相似的房子——漆黑的大梁、木屋顶和墙壁。
就这些,在冈崎,过去可是五十石之类的武士居住的首领房。因此平日的贫困可见一斑。强右卫门推开了一扇只做样子的门。窗户立即映入眼帘,他记得是自己的家。从那个窗户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外门紧闭。强右卫门没有敲。他屏气凝神听了听,随后跨过旁边的一道低竹墙,压低脚步声,从草上走向一边。
有一些受雨滴侵蚀长苔的石头。脚踩在上面,正好可以把头凑到窗上。
他从窗棂间,悄悄地开了约摸半扇窗户。
家里的情况呈现在眼前,是户贫困家庭。
婴儿的声音就在旁边,好像虫子要将这位父亲来这里的事告诉天真无邪的人似的。
他屏住呼吸,靠在窗外,一声不响地看着家中。
是自己的家。
“喂,夫人。”
如果他这么喊一句,她肯定会或打开窗户,或张开双手迎接他。但是现在他身不由己。
就这样靠近屋檐,他都觉得对不住自己在长条的战友。但是他相信自己可能不会再有机会回到这个屋檐下了,所以即使心有愧疚,他还是回来辞行。
“原谅为父。”他在窗框边合掌请求。
破烂的拉门的暗处,妻子的影子在蠕动,像是在给小儿子换襁褓。
多么纤弱的影子啊!
强右卫门心中一阵感动:“你的身体好像还很虚弱。今后要多多保重啊。”
这次的重任,值得一个男人献出生命。我是一名武士,主动并且乐意将糟糠之妻和婴儿留在家中,自己去赴死。作为武士之妻的你,能理解我的这种心情吧。
别伤心了,没用的,可别弄坏了身子。哭过之后,再从伤心中寻找重新生活的意义吧。
如果我死了,我的愿望只有这个:“无论多么黑暗,无论处在怎样悲伤的深渊,穿过去心情就会释然。没什么终点,这就是人世。这也是人生。”
即使人死了,生命还在延续。正因为相信生命无限,我才愿意去死。
你现在仔细看看襁褓中的小孩。那是谁?
如果我死了,他不就是我吗?
如果你死了,他不仍然是你吗?
我死后,虽然外形变了,但是你还要好好保护襁褓中的那个我啊!
我只有将此托付于你。
我们要做二世夫妻。
不等来世,只自今生始。
“……交给你了。”强右卫门想说出来,他的下颌在嘣嘣地动。
他把手伸向胸前的衣服里,取出一个白纸包着的东西,拿在手上,不知道放哪里好。
那是印有主公家纹案的红白色点心,是在城中等人的时候别人特意拿来给自己的。
虽然很少,但是据说里面还是有砂糖的。砂糖这东西别说尝,就是看也没看过。因为织田大人要在此留宿,厨师才特意引以为豪似的为这位上宾做的。
那天晚上从城中拿到这个的时候,强右卫门吃得差点连指甲都给咬了。他也想把这种君恩立即分享给妻子和儿女。他伸出手,将点心包悄悄地扔到窗下。
“……什么人?”是妻子的声音。虽然他的声音很轻,但是她仍然能感觉到动静。是妻子和丈夫间的心有灵犀吗?忽然,他拉开破烂的拉门走了出来。
“哎呀……这扇窗刚刚是关上的啊。”
她抱着儿子从窗户往外看时,丈夫已经不在那里了。
强右卫门飞也似地在夜阑的道路上跑着。与其说他是着急赶往长条,不如说是他要鞭打人类天生的软弱,好让自己瞬间扩大自己与家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