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之城日渐厚重。长浜城内,灯的数目似乎在一夜夜增多。
此处风俗淳厚、物产丰富。并且有一位贤明的城主主事,因此,城民无不感慨:安居乐土,此吾之谓也!
城内之话姑且到此。
因为丰臣秀吉的幸福全寄托在家人身上,而且,他作为一城之主,手下文韬武略诸臣,悉数倶备。
所以先了解他的家族及其臣子也未必无益。
首先看他的家族。
上有母亲,另有贤妻,而且最近新添一位男丁,被唤作於次丸殿下。
但是於次丸既不是正室宁子所生,也不是秀吉与别的女人所生,而是他经常听领主织田信长说自己和宁子两人没有子嗣未免孤单,因此才将信长的四子收为养子。
秀吉的弟弟,当年还在中村的茅屋内牙牙学语的他,如今已成长为一位威风凛凛的武将了,他现在的身份是羽柴小一郎秀长,辅佐家族的基业。
另外,还有小舅子木下吉定。与此相连的亲戚当然也算在内。
重臣中有:蜂须贺彦右卫门、生驹甚助、加藤作内、增田仁右卫门,稍年轻的家臣有:继承父亲名号的彦右卫门的儿子小六家政、大谷平马吉继、一柳市助、木下勘解田、小西弥九郎、山内一丰等,可谓人才济济。
更具活力、喧嚷、热闹非凡的当属小姓组(江户幕府及各藩的纯军事组织)了。
这其中便有:福岛市松、加藤虎之助、仙石权兵卫,还有很多未知出身的武士。
他们经常打架。谁也不会上前制止,只是坐山观虎斗。人们经常可以目睹体态硕大的福岛市松等人鼻挂红彩、用纸塞住鼻孔走路的样子。
谁也不会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们正是为了成为一名优秀的武士才居住在这座只有武士的城里,这点与住在学校集体宿舍的学生们别无二致。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大家都会一拥而上。至于是非曲直,日后自然会见分晓。
这伙人中,虎之助最近突然变老实了。无论同龄的无名武士在玩什么,他总是摆出一副“与我何干”的架势,中午完成内侍的任务后,他便抱起书迅速地蹿到城里去。
“这家伙开始有点臭美了啊。最近都开始抱起书本来了……”虎之助经常被这么嘲弄,可是他这段时间并没像之前那样勃然大怒。通常只是付之一笑,然后快步离开。
市松也与他性格不合,“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真让人讨厌。”他经常用这么蛮不讲理的说辞,煽动年纪稍小的小姓组武士。
虎之助今年十五岁。从去年开始,他就一直在兵法家冢原小才治的府上听课。据说小才治是同姓的剑豪冢原土佐守的外甥。总之,当时还没有出现道场这类场所,因此学生既可以从一位老师那里听到兵法的讲习内容,也可以学到枪术、剑道以及武士的礼仪和战场训示的心得等各种内容。
今天也一样。
虎之助听课回来时,已经接近黄昏了。夕阳的影子红灿灿地映射在豆腐铺和布匹铺的屋顶。其中一个铺子前,黑压压地聚集着一群人。
“发生什么事了?”
虎之助停下了脚步。
于是,聚焦在那个屋檐下的人群“唰啦”一声把店铺前方给让出来了。
有个孩子摔倒了,跑不动。有位老妇人被撞倒在地。还有个抽泣地躲在人群中的女人。
“闪开!这么多人围在这里,有什……什么好笑的?”
这里是个酒铺。
有个醉汉一手拿着酒壶跌跌撞撞地从酒铺晃了出来,仿佛草丛中闪现的大虎。
醉汉脸的一侧有处酒杯形状的斑秃。一看便是嗜酒的标志,看一眼后便可以让人铭记在心。
他是长浜城的下级武士队长木村大膳手下的一名武士,也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个名字,自封为市脚之久兵卫。
但是,城里的武士可不用这么复杂的称呼。
要说是“秃久”或者是“虎久”,可谓无人不晓。“啊,是那个下级武士呀!”
他之所以出名,并不是因为斑秃的缘故,而是他一旦喝了酒就会性格暴躁。
尽管如此,“我不能出人头地,全怨有这嗜好。要是改了这毛病,哪怕是做五百石七百石的武士也不在话下。”他自己经常这样大放厥词,但事实上,要说到力气,连蹩脚的武士都比他强。
他也会咄咄逼人,说自己在战场上战功显赫。这话倒不是危言耸听。
其原因就是,无论做什么,队长木村大膳都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重用他。
另外,即便是城中的奉行,也只是听听唠叨而已,
“又……又是秃久?”一次也不曾教训过他。
这既是由于奉行了解他的战功,也是出于对队长木村大膳忌惮的缘故。
因此,这只老虎便扬扬得意,动不动就拿他侧脸部的酒杯状斑秃炫耀。
“这个嘛,一看就知道不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是那次洲股战役中,在齐藤方的涌井将监这个地方,碰到了敌人八十名骑兵武士,就在那个河滩上,我正要去抢那厮的长枪,谁承想他突然刺向我。在躲避的时候,我被长枪蹭掉了一点肉。现如今,这块伤疤成为我这个美男子美中不足的瑕疵了。你们竟然还笑?哼,笑我的伤疤吗?打仗的滋味尝过吗?你们这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家伙!”
刚才也是这样。在酒馆正吃着酒呢,突然撒起疯来,揍了酒馆的伙计一顿,还把上前道歉的老妇人的手反绑在背后,正想从后门逃跑的店老板也被他抓了回来,老板被要挟着倒酒。这厮借着酒兴,又开始吹嘘他的光辉往事。
听说附近的人都聚焦在门口看热闹,也不知什么原因咯咯地笑了起来。可是这只老虎是位别人一笑他立即动怒的人,所以这时他咆哮着站了起来,突然拨开人群,出现在了门前的马路上。
当然,此时的他已经脚步游离,女孩也能趁势溜走,没有一个人落在秃久手里。
可是,他眼前还孤零零地站了个刚才没逃跑的男孩。他就是虎之助。
秃久愣了一下,朝他走了过去。他心想:这兔崽子不逃吗?可是眼前的小孩一步也没挪。一定是发怒了。
“小鬼,你是什么人?”
秃久浓重的酒气冲向虎之助,他一边皱眉,一边答道:“御城内的虎之助。”
“什么?你叫虎?”
他故作娇态,向下瞥了一眼对方矮小的个头。他身材虽小,却有一双灯笼大的眼睛。在秃久还在盯着虎之助的大眼睛时,虎之助反而对他怒目而视。
“哈哈哈!这真是奇遇啊!”
秃久倏地转过身去大笑起来。然后像手托酒壶似的,双手捧着虎之助的脸。
“你也是虎啊。我也是大虎。我们是兄弟哟。”
“我可不!”
“别这么说。”
“脏死了!”
虎之助把秃久凑过来的下颌奋力推开。奇怪的是,平时一向易发怒的秃久这次并没有怒气冲天,而是拽起虎之助的手腕,
“喝一杯吧。为兄弟情分干杯!”
秃久要把他拉到那家酒馆的屋檐下。虎之助却挣扎着不去。不知是秃久抓漏了他的手,还是秃久失了腰力,两人就那样你来我往地僵持着。
虎之助一是没多重,再者由于对方是位有名的大力武士,他还是被一点点拉到酒馆的屋檐下。一直注视着他们的旁边的男女老少们喧哗:“哎呀,哎呀,好可怜哦!”
“孩子,快逃吧!”
“怎么办哪?竟被那只老虎逮到了。”
大家虽然在七嘴八舌说个不停,可是囿于这只老虎的厉害,也只好望洋兴叹。
然而虎之助的脸色却丝毫未变。
他把一只手抱着的书扔进酒馆内后,说道:“还不住手?”
嘴也噘成了八字形,一再提醒秃久。
“我都说让你来了!过来!”秃久一个劲儿地拽虎之助的手腕,虎之助扭动着身子,空出的左手抽出了身上的短刀。
“啊……你这个畜生!”
一见到刀,秃久熟透了的柿子般的脸瞬间“唰”地由红转青。也不知怎么被砍的,他的一只胳臂就那么滚落了下来。
不用说,鲜血直涌。或许是沾了酒气的光,血量很大。虎之助从胸到和服裙子也全沾满了血渍,令在场观战的人惊恐万分。
“岂有此理!”
秃久猛扑上去,短刀嗖的一声飞走了。一个庞大的身驱和一个瘦小的身体立即撕打在一起,在泥土和血迹中一上一下打着滚。
即便再骁勇的秃久,这回也如没了牙的老虎,失去了一只胳臂,也便失去了平日里的威风。再加上出血不止,眼见贫血了,他精疲力竭地被虎之助压在了身下。
“你这个羽柴家的败类!软弱无力,还无恶不作的家伙!”
虎之助一边这样吼着,一边用拳头把秃久揍得眼鼻都没了形状。
“……”
已经躲在远处观看这一切的人甚至大气都忘了出。他们并不是惧怕后果,而是由于这场景太出乎他们的意料了。
虎之助捡起短刀和书本,并将书本按原来的样子抱起来后,朝众人走了过去。
“拜托哪位把酒馆老人的绳子解开吧。然后把这个下级武士交给奉行所就行了。”
这么说着,他连看也没看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夜幕降临,长浜城已经灯火闪烁,城内街头时时都有人们在喧闹吵嚷。
漆黑的石井旁,传来了沐浴的声音。奉主人之命在前面探察的市松隔着夜色喊道:“是阿虎吗?”
“嗯。”
井边传来了这么一句不紧不慢的声音。市松心生疑惑,走近了,“你在做什么?这黑灯瞎火的。”他盯着全身赤裸的虎之助说。
“洗衣服嘛,洗衣服。”
虎之助正稀里哗啦地洗着窄袖便服和和服裙子。市松问是不是掉进泥沟里了,他“嗯”地点了点头,又继续洗起来,也没说别的。
“殿下传你。马上过来!身为堂堂武士,竟然掉下泥沟?每天都去学兵法,也不知道都干了些什么。”市松嘴里絮叨着,先走开了。走向城中心一间灯火通明的房间。
回到小姓宿舍后,虎之助换了套衣服便来到秀吉的眼前,询问有何要事。席间摆上了酒,下级武士队长木村大膳正坐在一旁,显得极不愉快。虎之助瞟了那人一眼,又将视线转向主人的嘴角。
“阿虎,听说你今天干了件很了不起的事啊。大膳很不开心,登门来向我告状了。他说他不能坐视属下被伤,这可以理解。到底怎么回事儿?”
“没什么。”
“你说的没什么是什么意思?”
“因为是那个人不对。”
“你是不是把步卒的久兵卫的一只胳臂给砍了,可有此事?”
“是我干的。”
“在我眼皮底下闹事,两人一同受罚。你说把那人交给大膳后,就回来了。你认为那样交给他问题就解决了吗?”
“是的。”
“住口!你还没长大,给大膳磕头认个错吧,在我面前。”
“我不干!”
“为什么?”
“我没做错什么。而且,我是大人的家童。大人您会因为受自己的家臣胁迫而无法裁决吗?”
“哈哈哈!说得好!罢了罢了,如此一来我倒不好处理你。大膳,你想怎么办?”
大膳从开始一直在一旁盯着虎之助的脸。
“希望大人把阿虎交给我来处理。”他说。
秀吉稍露不悦之色,可是听了大膳的下一番话后,脸色由阴转晴。
大膳如是说:“属下知道部下久兵卫屡行不善。可是在城里的街上被一个小姓伤成那样,作为首领,我不能坐视不管,所以我才提了之前的请求。不过刚才看到阿虎的神气后,突然改变了想法。”
“什么想法?”
“请大人将阿虎赐给属下做养子。如果不那样的话,属下无法向部下一群武士交代!”
“好啊。只要阿虎本人没意见的话。怎么样?阿虎,要做大膳的儿子吗?”
“我可不想做他的养子。恕难从命!”
“你可别瞧不起养子。我秀吉也收了养子。”
“可我还是不喜欢当他的养子。”
“哈哈哈!你说的也对。大膳,你要怎么办?”
“没辙了,还是算了吧。不过我心情不错。大人您有个好家童,真是个好家童!”
大膳不停地瞅着他,褒扬他的同时,一边从秀吉手中接过酒杯。大膳欢悦而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