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政默默地走下了三重箭楼昏暗的楼梯。
跟在他身后的部下们感觉是跟着他走向深深的地下。
“这……这叫什么事情!”漆黑的楼梯中,一位部将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嚷道。
“大野木土佐守、浅井玄蕃和三田村右卫门,三个人一起叛变了,真没想到。”
另一名部将呻吟似的答道:“他们身居要职……而且还据守在如此重要的京极城郭,却轻率地抛弃了这一切。”说完,他悲伤地哽咽了一声。
“不是人啊!”众人都紧咬双唇,痛骂三老的不忠。
长政转身说道:“别再抱怨了!”
说话间,一行人走完楼梯,来到了最下面铺着木板的大厅里。
城池像巨大的笼子,又像监狱一般牢固。众多的伤员躺在草席上呻吟着。
长政经过时,仰卧的武士也爬了起来,双手支地行礼。
“不会让你们白死的!”长政对左右人等这样说着,走了过去。走到外边时,他的眼帘上可以看出哭过的痕迹。然而,即使如此,他严格禁止部将们抱怨别人。
“投降敌人也好,为长政殉命也好,去留都由各人选择,不应辱骂别人。今日一战,信长和长政都师出有名。他志在天下的改革,而我长政是为武将的名誉和大义而战。你们如果觉得投降信长比较好,那么就投奔信长吧,我不会阻拦你们的。”
长政说完,便走出门,前去查看各处的防御状况,他走了还不到百步,又传来一个比失去京极城郭还要震撼的消息。
“大人,大人!不得了了!”一名浑身是血的部将从远处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哎,这不是休太郎吗?怎么了?”长政心中掠过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井休太郎并非第三城郭的武士,而是父亲久政的侍卫。
“就在刚才,主公自尽了……我在敌阵中杀出一条血路,将遗物带来了。”
休太郎扑通一声跪下了,接着他痛苦地喘着气,将久政的发髻和窄袖便服拿了出来,交到了长政的手上。
“啊?那么,不仅是第二城郭,父亲所在的第一城郭也已经被攻陷了?”
“天还没亮的时候,从京极城郭的近道来了一队士兵到了城外,打着大野木土佐守的旗帜,说是土佐守有要事要见老主公,让我们马上开门。我们以为是自己人,所以就没在意打开了城门,结果大队士兵突然冲了进来,一路杀到里屋。”
“那……那些人是敌军?”
“大部分是木下藤吉郎的手下,但带路和举旗的人,千真万确,肯定是叛徒土佐守的手下。”
“嗯……那么父亲呢?”
“他一直战斗到最后一刻,后来他把里屋点上火,自尽了……木下军冲进来后,立即灭了火,然后安静地将城内洗劫一空。”
“原来如此……难怪看不到火和烟了。”
“要是第一城郭起火了,第三城郭的人肯定会立即打开城门前去援助吧。就算是不得不去援助,但您和夫人孩子,肯定会和老主公一起纵火自焚吧。敌人担心出现这样的局面,才这样做的吧。”
休太郎屏住呼吸一口气说完这些,突然他趴在地上说道:“就此别过了!”
刚一说完,他手撑着地,将脸撞到了地面上,他采用了一种比战死还要痛苦的死法结束了生命。
“英魂又消散了一个,死得壮烈啊!”有人在长政身后小声说道。
“南无阿弥陀佛。”一声叹息之后,传来了念珠的声音。
长政回头一看,原来是木本的雄山法师站在那里。他的净信寺因为遭到之前的兵火,所以来到小谷城内,一同据守城中。
“……我听说老主公今早去世了。”雄山法师说道。
“法师,我有件事想拜托你。”长政不慌不忙地说道。言辞平静,听不出一丝悲伤。
“下面就轮到我长政了。我想趁我还活着,召集家中所有人,举办一场葬礼,哪怕只是形式。小谷城的奥曲谷里,建了块石碑,上面刻着很久以前法师赏赐的戒名。能不能有劳你将那块石碑运到城内来?你是佛门人士,敌人肯定不会说什么都不放你通过吧。”
“我明白了。”法师领命而去。
几乎就在同时,一名部将赶来汇报:“有个叫不破河内守光治的人来到了城门下。”
“不破河内守是何人?”
“是织田的手下。”
“敌人吗?”他鄙夷地说道,“赶走他!我长政跟信长的手下没话说。如果不回去,就从城门上扔点石头给他尝尝吧。”
城门的武士们领命之后,又迅速回去了。又有其他部将前来。
“不管我们怎么说,敌方使者站在城门下,就是不回去。他抗议说,战争是战争,谈判是谈判,对代表一国前来的使者,不应如此无礼。”
长政一脸不耐烦地转过脸,怒斥道:“我让你们吓走他,为何还要将对方的抗议之词转告我?”
这时,又有一名武将前来。“我觉得至少要见一下,这才符合战场的习惯。要是被对方传成浅井长政怒上心头,连敌国的使者都不愿见面,这样必然对我方不利。”部将的口吻似乎是在劝说不要一意孤行。
“那就让他来吧,见上一面再说。”
“是,那么到哪边见面?”
“就让他到那里吧。”
长政指了指武士休息的房间,同时自己也大步走了过去。
传话的部将及武士们奔向了反方向。
接着,城门打开了,织田家的使者进入城内。浅井家的士兵中,半数以上都希望使者能带来和谈的好消息。
他们对长政,并非心存不服之心,只是长政所鼓吹的大义,以及战争的意义,完全是小乘级别,其核心只是出于和越前的友好关系,以及对信长的反感,相比之下,信长所倡导的志向及霸业则显得无比远大。他们觉得,这就像所谓的是信大乘,还是信小乘的选择。
同时,之前小谷城还是坚不可摧的时候倒还好说,但现在三座城郭被攻陷了两座,守在这座孤城中,哪里还有什么胜算?即便是战死了又有什么意义?他们不得不考虑这点。
所以面对织田家的使者,他们内心总有一种期待的感情。使者不破河内守被人引进城内的大厅,在那里和长政见面了。
士兵们沿着围起来的阵地幕布,眼中露出明显的敌意,有的蓬头散发,有的将负伤的胳膊吊在脖子上,众人都用吓人的表情盯着河内守。
河内守在众人的包围下,用极为温和的语气说明了情况。他生性温厚,看上去不太像个武将。
“我向您转告我主信长的意思:长政大人恐怕要以遗憾告终了,基本上可以这么说吧。”
“这里是战场,不用说什么套话,拣要点说!”
“您对朝仓家的义气,我主信长也十分佩服,但那些都是建立在朝仓家存在的前提下,如今越前已经灭亡,和越前交情深厚的足利将军也已经远离京城,过去的恩怨都一笔勾销了,织田浅井两家还有什么理由互相争斗呢?何况信长大人是您的大舅子,您是信长大人喜爱的妹夫。”
“你过来一趟不容易,不过这话我听了太多遍了,如果是想和谈的话,不管是什么条件,我都一律拒绝,你就别费口舌了。”
“……可是,恕我直言,事到如今,您只有打开城门一条路了。之前的战斗中,您已经显示了武将的尊严和荣耀,现在,您可以果断地将城池交出,以图长久繁荣,不知您意下如何?如此一来,信长大人也绝不会亏待您,他一直在说要将大和一国交给您来管理。”
长政冷冷地笑了一下,说客的话讲完后,他说道:“你转告织田大人,我长政可不是那种听信谗言的人。你们想要我开城,这种伎俩未免太过简单。当然了,弹正忠所担心的,不是我长政的性命,而是他可爱的亲妹妹吧。”
“您所言差矣!”
“有话就说!”他鄙夷地说道,“但你回去后要好好转告你家主子,我长政从没有考虑过要靠妻子的关系求得一条活路……还有,你务必要告诉弹正忠大人,我妻阿市,现在已经不是信长的妹妹了。”
“那么,无论如何,您都要与这座城同生死共命运吗?”
“……别无选择。”
说客不破河内守无言以对,只能打道回府了。
城内弥漫着一种阴森森的绝望,或者说一种异样的空虚。
城中将士本来还期待着和谈的使者能带来和平,见此一幕,都意识到谈判已经破裂。虽然之前已经决定赴死,但突然意识到自己可以活下去时,一时间心理上便无法回到之前的拼死和团结中了。
城内阴气四溢的原因还有一点。虽然现在是战争时期,但长政之父久政的临时葬礼正在进行,直到第二天,主城的里面都传来诵经的声音。
市夫人及四个孩子,从那天起都穿着白绢衣服,带子和头绳都是黑色。
他们的样子,看上去生来便不属于这个世界,因为太过纯净,所以在决定背城一战的侍卫们看来,充满了忧伤和冷酷的感觉。
这时,之前去往城外的净信寺的雄山法师,特意让壮工将石碑从山谷里背了过来。
石碑上刻着长政的戒名,即所谓的生前戒名——德胜寺殿天英宗清大居士。
第二天是八月二十七日,在这天的夜里,城中的大厅里摆上了香炉和莽草,举办长政的生前葬礼。
“本城城主浅井长政大人,珍惜武将之名,壮烈牺牲,因此,特向世代蒙恩的各位告别。”雄山法师作为主持,向众将士说道。
长政坐在石碑后,看上去好像真的已经死了。
开始时,众武士还是一副不太理解的表情。
“也不必搞成这样吧。”气氛略微有点怪异。
然而,市夫人及年幼的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烧香,一族人挨个排队走过时,众人都开始抽泣起来。满大厅的铠甲武士,都低着头,掩面而泣。
仪式结束后,长政命令道:“趁天还没亮,将石碑沉到水里。”
于是几名武士,领着雄山法师,再次背着石碑,走向城外。这次他们走下山脚,从湖岸边上了小船,划到离竹生岛约十千米的地方,将石碑投进了湖底,然后便归城了。
“生前葬礼结束了,看来城中将士都已领悟我的决意,做好战死的思想准备了。来吧!临终之日!”
长政对逼近自己的死亡毫不畏惧。他果真不是普通将领。一些将士对和谈抱有期望,这点他完全看在眼里。他所举办的生前葬礼对整治城中消沉的士气起到了效果。
“既然大人自己都已经表明战死的决心了,我们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众人都接受了自己战死的命运。
“事已至此。”
“战死吧!”众人达成了悲壮的一致。长政的决断完全地传达给了家臣,长政所用的振奋人心之策,起到了实际效果。
然而,虽然他并非普通将领,但也绝非名将之才,不知道长政为何如此鼓励将士们求死。
兵法之极乃令士卒欣然赴死。遗憾的是,他终究还未到达孙子所说的用兵的极致。
他的将士,无论是世代武士还是足轻步兵,都已不再畏惧死亡,但他们都要死得光荣,这点毫无疑问。
死得有意义,欣然赴死。
准备战死的武士们所期待的也只有这点了。同时,这也是一个人最大的、最后的愿望。可以想象他们是何等渴望,所以从古至今的名将,都不会辜负他们的渴望。兵法上说,在战斗之前,如果旗帜上不能写明战争的意义和正义性,就不应该战斗。
在这点上,长政的家臣缺乏一点儿斗志。他们的最后选择,也只是因为主将的意志而做出的被动选择。
现在,他们在等候着攻城军发动总攻。那天,攻城军一枪都没有开,但晚秋的美丽群山以及白云飘荡的蔚蓝天空中,映衬了众人必死的决心。
“来了!”过午时分,城门处的士兵吼道。
附近的枪眼和石墙上传来火枪嘎吱作响的声音,枪手们都在寻找目标。
然而,过来的敌人却只有一人,而且是用一种非常轻松自在的步伐从远处走来。如果是使者的话,至少会带个随从,骑马过来。在士兵们的注视下,这个人一步步地走近城边。
“他是敌将!装成使者来了,快开枪!”一名将领朝火枪兵喊道。
他的本意是想让火枪兵开一枪警告一下,结果三四个人一起砰砰砰地射击起来。
远处的男子似乎被吓到了,他站住了。然后他又展开金底太阳图案的军扇,在头顶上挥舞着说道:“等等!你们这般小兵!哪有人会开枪打我木下藤吉郎?你们先问过城主长政再行动吧!你们就算开枪杀了我,浅井军也不会赢的,别干些让自己后悔的事啊!”
他大声喊道,而且趁说话的工夫,他一下子就跑到城门旁边来了。
“哦,原来是织田家的木下藤吉郎,干什么来了?”浅井家的将领往下方看去。他们都在怀疑藤吉郎此行的目的,而忘了要杀他这回事。
“请向里面传句话。谁都可以,只要传到浅井的族人就行了。”藤吉郎吼道。
怎么回事?上边似乎在讨论,不久传来一阵嘲笑的声音。城门上方,浅井的一名将领探头说道:“不必了,我不知道你来干吗,但我不能帮你传话。你可能又是来当信长的说客吧。你也不用这样三番五次白费劲了,快回去吧!”
藤吉郎高声喊道:“你闭嘴,身为一名家臣,居然没有询问主公的意向就要赶走客人,真是岂有此理!这座城有没有攻陷其实都已经差不多了,哪还有傻瓜特地花时间过来当说客!”他先放出一番大话,接着又说道,“在下前来,是作为信长大人的代理,给长政大人的灵位进香来的。我听说长政大人已经下定决心,虽然还活着,但连自己的葬礼都办了。刚才还将石碑扔进琵琶湖中,完成了水葬的仪式——出于生前的交情,我想进炷香,这总可以吧……或者你们已经没有空考虑这些礼仪和情谊了吗?长政大人和他手下人的决心只是一时头脑发热吗?还是虚张声势?或者是打肿脸充胖子?”
城楼上的将领可能是感觉羞愧,没有再伸出头来,也一直没有回复,然而过了片刻,一边的城门打开了一些。
“如果见家臣头领藤挂三河守的话,我可以帮你问下可不可以。”城里面的人说道,然后又不放心地补了一句,“主公长政大人是绝对不能引见的。”
藤吉郎点点头说道:“这是当然。我知道长政大人已经过世,不会勉强要求的。”
藤吉郎嘴里说着话,目不斜视地走了进来。看到他如此平静地走进敌人的地盘,浅井家的将士好容易摆出的恐吓表情以及长枪阵,一下子没了气势。他跟着带路的将领,从第一道门一路走到中门,很长的一段坡道,却表现得若无其事。
大门的门厅处,长政一族中担任家臣头领的藤挂三河守已经在等他了。
“哎呀,好久不见了。”藤吉郎用一种很平常的语气打着招呼。
两人相识,所以三河守也微笑着回道:“真是好久不见了,如今事情变成这样,我们以此种形式相遇,真是始料未及啊!”
不愧是老将,脸上完全看不到城门处士兵的暴戾之气。
“藤挂大人,自从市夫人嫁到贵国之后,我就再没有拜会过您了,久未谋面了啊。”
“是啊,从那之后可能就没再见面了……那时候,在下负责前去岐阜城,迎接新娘子的花轿。”
“……那天是多么欢欣喜悦啊,而想不到如今两家却成了这般局面。”
“这就是宿命吧,不过看自古以来的兴衰,作为武将,这也并非罕见……不说这些了,请到这边来吧。虽然没法好好招待您,喝杯茶总还是可以的。”
三河守站起身,将他领到了庭园中的茶室方向。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将,背影中现出一种从容,看来果真是超脱了生死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