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糟三平是远近闻名的甲斐名将甘糟备中守的儿子,虽然有特殊的才能,但十年都留在较低的职位上,无法升迁。
“人生在世,太过于受人重视也未必就是好事,甚至还不如天资鲁钝的人。在一两次关键时刻发挥作用,接下来的时间就当个笨人好了。”年近四十的甘糟三平,近来也会时常发出这样的牢骚。然而他依然利用自己天生的才能,如同韦驮或者天马一般,不停地行走于敌国与甲州之间。
三平隶属于武田家的乱波组。他活跃于扰乱敌国、联络和散布流言等实战以外的任务中。三平自年轻时起,就以行动敏捷、健步如飞而闻名。再难走的山路,他都可以日行二十到三十里。然而,虽然有此天赋,但他却无法一直维持如此快的速度。远道而来时,能骑马的地方他便骑马,逢险峻道路,他才徒步。为此,他在经常通过的要地设置了“换马处”,多半利用猎户或者樵夫的小棚子。
“喂!烧炭的,这间房子里的老头子不在吗?”
三平在一间看上去像是换马处的烧炭小棚子前下了马。他浑身大汗淋漓,马也同样满身是汗。
时节是五月末,山里面绿色还不甚明显,但乡村里青草丛已是热气腾腾,还可以听到蝉叫。
“不在吗?”三平有些不耐烦地用膝盖顶开了破门。小屋的门立即倒开了。他将准备寄存在此的马拉进了小屋中,拴了起来,接着走进房间的里边,毫不介意地拿出了饭盒、咸菜和水壶,然后吃了个饱。
吃完后,他刚准备站起身,想想还是掏出随身携带的毛笔,在手纸上写了几行字,用饭粒贴在了饭盒盖上。
“此非狐妖所为,食饭菜者乃三平也。马且存于此处,下回来取时,务必好生照料。”
三平准备出门时,马儿依依不舍地踢着墙板。无情的主人,对马儿视而不见,对着马蹄声,啪的一声关上了门。接下来,他用自己天生的双腿,飞一般疾驰而去,这话有些夸张,但他确实身轻如燕地奔向了南巨摩的山地。
原本他所去的方向是甲府,不用说他是从骏远方向返回本国。从他胜过平日一倍的速度来看,感觉带着某些极为重要的信息。
次日早上,他已经翻过了几座山,来到了富士川的河水边。山峡间隐约可见的屋檐处,便是鳅泽的城镇。
“中午时分应该可以赶到。”他对于自己的速度和时间都颇有把握,所以先休息了片刻,欣赏着甲斐盆地的夏日风光。
“虽然山区多有不便,但不管去哪里,还是自己的家乡最好啊。”他一边感叹着,一边抱着膝盖坐了下来,这时,只见多达几十匹马,背上挂着漆桶,从山麓往山上赶来。
“嗯?这是要去哪儿?”
甘糟三平站起身往下走去,在半山腰,他遇到了从山下来的百余骑运输队。
“哟!”
骑马走在前面的人是武田家的运输队头目,佐奈田源太左卫门。
两人是相识,所以三平立即向他问道:“这批漆数量不少啊,如此多的漆桶,是要运到何处?”
“到岐阜城啊。”
源太左卫门说完,见三平有些不解,便补充解释道:“前年织田家订的漆,终于凑够量了,现在正是往岐阜城送过去的路上。”
“什么,送给织田?”
三平皱着眉头,他想挤出笑容慰劳一两句,却笑不出来。
“一路多加小心吧,路上相当不安定啊。”
“听说长岛的僧兵相当善战啊,织田军的战况不知如何。”
“在未向主公汇报之前,我还不能透露。”三平答道。
“是啊是啊,你现在正从那边回来啊,那我们还是不要站在这儿说了,免得引人注目……再会了!”
百余骑运输队和源太左卫门一起翻过山坡,向西而去。
三平目送他们离去,心中愈发感叹自己任务的责任重大。
“山区到底是山区,世间形势也迟迟不能传及。就算兵强马壮,将领优秀,却先自损了好几成实力。”
他像岩燕一般,飞到山麓。来到鳅泽镇,他又找了匹马,向着甲府疾驰而去。
地处盆地,甲府天气闷热。
信玄的居城踯躅崎馆,前所未有地戒备森严。
有些面孔,只有在发生大事或者召开军事会议时才会出现,而现在,他们接二连三地走进城门,所以守门的士兵们也预感到发生了什么大事情。
在战国时代,所谓有事,那么几乎就是指战事。今晨开始进入城门的人群中,有信玄同族的孙六入道逍遥轩,以及穴山梅雪、仁科信盛、山县三郎兵卫昌景、内藤修理昌丰、小幡信定和小山田备中守等世袭家臣。
“是军事会议吗?”
“那还用说。”
“要是出兵的话,会是哪里呢?”
“这个嘛,是哪里呢?”
“川中岛还是善光寺平原的西面?”
“和上杉家应该已经达成和议了吧?”
“谁知道呢?和解与开战,如同天气一样,突然便是急风骤雨,就算到时候大家说这有违约定,但也不是人的原因,老天爷的想法谁能摸得清呢?”城门的士兵们只能做这样的臆测,对于明天的事情完全弄不明白。
城内是一片新绿,偶尔能听到几声初蝉的叫声,除此之外便是无边的寂静。而且,今晨进城的众将领,尚无一人归来。
就在这时,甘糟三平赶来了。
他在护城河外,跳下马,抓着马的缰绳便飞奔着走过桥来。
“来者何人?”铁门旁边的守卫高举长枪,眼睛紧盯着他问道。
三平将马拴在柳树上,回答道:“是我。”说着,向左右的士兵们露了下脸,便大步流星地向城内走去。他的脸已经成了一个通关文牒。就算有人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却没有人不知道他的脸和职务。
踯躅崎的城馆内有一间寺院,名叫毗沙门堂,是信玄入道的禅室,同时也是信玄处理政务的地方,有时还用来召开军事会议。
信玄正站在回廊中。庭院里的泉石间吹来一阵穿堂风,信玄的身影如同红色牡丹花一般摇曳起来。他身穿铠甲,外面穿着一件大僧正的红衣。
信玄今年五十一岁,身材结实,普通身高。未见过他的人多以为他相貌吓人,他虽然长相有些不同寻常,其实并非一个难以接近的人,甚至可以说面孔比较和蔼可亲。他看起来为人稳重,眉宇和手脚都比较多毛,面相给人一种不屈不挠的感觉。不过这只是山国甲斐人的共通之处,并非信玄个人的特点。
“那么请回吧。”
“在下告退了。”寺院中陆续有人走出,众人走下台阶,再次向回廊中的信玄致意或者默默行礼之后,便四散离去了。
军事会议从早上开到现在,每逢这种场合,他便会内穿铠甲,外面套件红衣,打扮得如同行军时一般。
信玄看来也忍耐不住今天的炎热与久坐,会议刚刚结束,与退下的众将领打过招呼后,他便马上来到了回廊外。
以小幡、内藤、山县等世袭家臣为首,以及逍遥轩孙六、伊奈四郎胜赖、武田上野介等族人,参加今天会议的几乎所有人,都陆续回去了。众人似乎是商量好了,都是面色沉重的表情,唇间带着一丝决断,慌慌张张地争先而去。
众人离去后,毗沙门堂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金色的墙壁在风中熠熠生辉,以及静静的蝉鸣声。
“今年夏天会怎样?”信玄远眺着四周的群山。
他自从十门岁海野平的初战以来,所有印象深刻的经历,大多集中在夏天到秋天这段时间。这里是山区,一到冬季,他们便只能躲在家中,养精蓄锐。很自然地,一到春夏之际,便会浑身热血贲张,一心要跳出狭小的区域。这不仅是信玄一人的想法,也是甲斐武士共同的心理。就连市民和农夫,都会有“时机到了”的感觉。特别是对信玄自己而言,今年已经五十有一,他对自己的人生感到一丝焦躁和一种深切的悔恨。
“之前的战争,大多都是为战而战。事到如今,越后的谦信,也是一样的想法吧。”
想到多年来的劲敌,他不由得为自己,同时也为敌人苦笑起来。
然而,这种苦笑到了五十一岁,竟变得如此刻骨铭心。信玄一直在思考人的天寿,也就是将来还能再活多少年的问题。
甲斐是个一年有三分之一时间处在大雪封山之中的国度。农田生产在那期间都会停滞,远离文化,难以接触到新式武器,而信玄又将人生中精力最为充沛的十几年中年时期,几乎都耗在了和越后的谦信的斗争之中,实在是可惜。
“想起来……现在想起来,人们都说我老练,但其实我被岐阜城的信长以及三河的家康等人彻底地欺骗了,可恨的那些小国后生!”
在强烈的阳光下,嫩叶的影子显得尤为浓厚。不知道是不是由于这个原因,他的脸上露出的悔恨之色,如雕刻一般棱角分明。
信玄多年来一直以“关东第一兵家”自居,他手下精锐的人马,以及特有的国内经济政策,为天下所公认。
尽管如此,不知从何时起,甲斐被置于天下大局之外。去年,信长到京都转了一圈,其存在为众人广为知晓后,信玄自身也感觉到甲斐的地位已大不如前,重新审视自我之后,他才幡然醒悟。
武田家如今仍是关东第一兵家,但并非天下的核心力量。其经济实力和精锐人马,换个角度来看,和主流形势以及天下大局相差太远。武田家的经济策略太过于精耕细作,人马太过于精锐。
像信玄这样志向远大之人,决不会将与甲斐周边国家的纷争当作毕生的理想来经营。他早有进军中原的想法。当信长和家康等人还是黄口小儿之时,他就已经放眼未来。他曾对京都来的使臣说过“这个山国只是临时的住处而已”。他和越后的长期战争,也确实是朝着这一目标迈进的第一步。
然而,川中岛大战及其他与谦信之间的战斗,消耗了国力和宝贵的时间。五十一岁的年龄,对信玄来说是一个极大的警告,但是当信玄发现这一点时,武田家的地位已经远不如从不入自己法眼的信长和家康之流,被时代的潮流远远地抛弃了。“尾张的小崽子!”“冈崎的小儿!”信玄只能这样感叹道。
“我是被人设计陷害了啊,现在想起来,真的是太失策。”信玄悔恨不已。在作战方面,他从不知后悔为何物,但回顾外交,他屡次发觉自己出现了失误。
今川家灭亡时,为何不出兵东南?此外,从家康处拉来了人质,但为何对他向骏远方向扩展领土却坐视不管?比起这些,最大的失误是在信长的曲意逢迎之下,和他结下姻亲一事。
因此,信长得以和西边及南边的各邻国辗转作战而毫无后顾之忧,然后一鼓作气踏入中原。家康送来的人质,也伺机逃走。信长和家康两家通过紧密的同盟而施行的外交策略,现在已经完全真相大白。
“不过,这招我可不会再上当了。除了姻亲之外,我也要让他知道甲斐有我武田的存在。家康的人质逃跑了,正好借机和家康断绝关系,毫无宽恕的余地。”今天的军事会议上,信玄如此宣布道。
信玄恰好听闻信长在长岛作战,如今正在苦战之中,身为一个目光敏锐的军事家,他当然深知机不可失的道理,所以立即召开了这场会议。
甘糟三平委托近身侍卫传话之后,就在候客室里喝着水,但迟迟未见答复,于是他便再次请求传话:“你们有没有将我回来之事禀报主公?能麻烦你再催一次吗?”
侍卫们回答道:“军事会议方才结束,主公看上去相当疲惫,你再稍待一会儿吧。”
三平又请求道:“正因为有此会议,我要说的事情才愈发紧急了。不好意思,请马上传达一下!”
随后,可能是侍卫们将口信带给了信玄,信玄传令立即召见。外边的武士跟随三平一道走进了毗沙门堂的中门,然后再由里面的武士将他领至信玄身边。
“是三平啊!”信玄坐在毗沙门堂屋檐下的折椅上。树干粗大的枫树,新叶中洒下点点日光。
“事出紧急,在下就不再多言,直接进入主题吧。”
“嗯,嗯,闲话就不用说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刚才在下快马从伊势赶来禀报,是因为形势发生了重大变化,为防万一,夜以继日地飞奔过来。”
“什么?长岛形势大变?这是何故?”
“织田军一度曾将岐阜城方向兵力全部出动,向长岛发动总攻。然而信长刚刚抵达长岛的战场之后,当天就命令全军撤退,虽然付出了相当大的伤亡代价,但军队却如潮水一般席卷而逃。”
“嗯,撤军吗?”
“就连信长的部下都很是意外,因为连内部人都不明白信长意图何在,所以有不少人惊慌失措。”
“……不好对付的家伙啊。”信玄咂舌而叹,然后又咬着唇思考了一会儿,接着说道:“信长如果从长岛撤兵,那么我军试图乘虚而入,将家康诱至三远平原处加以痛击的想法也就成为泡影了。太险了,太险了!”
信玄慌忙向堂房处喊道:“信房,信房!”接着,他命令信房立即传达自己的意思:取消今天军事会议中决定的出征事宜。
就连老将马场信房,都来不及询问这样做的理由,更何况刚刚退下的众将领,更是无法理解,众人都在感叹:“要想粉碎德川家,如今便是最好的机会啊。”
然而,信玄得知自己错过了这个机会之后,反倒心情释然,不再感到可惜了。他相信自己定能迅速找到下一步对策,把握住下次机会。他解下铠甲后,再次将三平召入禅房,屏退众人,详细地向三平询问了岐阜、伊势、冈崎和滨松周边的形势。
随后,三平向信玄提出了一个困惑的问题。
“在下在路上看见运输队运输大量的漆,织田、德川两者是同盟国,为何您要往织田家送漆?”
“约定就是约定……而且织田信长不过问,那么如果那支运输队先通过德川家的领地的话,德川家也不会过问吧。这是我的计策,不过看来也没有派上用场。不对,还是有些用处的。也许明天时机又会到来。”
信玄带着一种自嘲,道出了自己略显寂寞的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