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仅凭英雄的天资,终究难成英雄,是环境造就了英雄。这所谓的环境,指的是不断地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艰难困苦的条件。显在的敌人,潜在的敌人,各种各样的事物,为了折磨他,变化成未曾有的形状之时,他才能经历成则英雄,败则成仁的考验。
姊川大战之后,信长退兵太过迅速,各队的将领们议论纷纷:“是不是岐阜城方向出了什么大事?”
军帐里的高级军事策略,普通士兵本来就无从知晓。有传言说:“当时木下大人再三献计要求一举夺取浅井的主城小谷城,但信长大人没有采纳,只在第二天攻下敌人的边境小城——横山城,然后让木下大人安排在那里,接着就草草收兵了,他到底有何想法,我等小辈是弄不明白了。”
不明白的不仅是士兵,就连丹羽、柴田、前田、佐久间等近臣,也不清楚信长的真实用意,只有家康略略能理解一些。
家康总是能公平地观察信长,他的立场不近不远,不冷不热,所以可以客观地评价信长。
信长撤兵后,当天,家康也率众回到滨松。途中,家康对着自家的世代老臣——石川、本多和神原等人说道:“看吧,织田大人刚一解开带血的铠甲,肯定马上打扮成都城的公卿模样,扬鞭向着京都飞奔而去……他倒真是心急如焚啊。”
事情果真不出所料,家康到达滨松的时候,信长已经离开岐阜城,前往京都了。
虽然如此,都城中并未发生什么有形的事件,只是,比起有形的事件,信长更担忧的是无形的“幻敌”。
不知何时,信长向藤吉郎说出了自己的烦恼。
“我最害怕的是什么,你应该知道的吧……不知道吗?”
藤吉郎若有所思地回答道:“是啊,一直在背后窥探您的甲斐武田,眼前的浅井和朝仓,肯定不是您所畏惧的。滨松的德川大人,虽然值得畏惧,但他是睿智之人,不必太过担心吧。松永和三好,他们是苍蝇,虽然有很多腐烂的东西会引来苍蝇,但他们终究会归于毁灭。比较棘手的是本愿寺净土真宗的僧侣们,但到底也不是能让我主畏惧的对象吧……那么,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是谁?说来听听。”
“他既非敌人,也非友军,必须要尊敬他,但如果仅仅是尊敬的话又要陷入困境。他是个双面怪物——这么说有点失礼了,他就是将军大人。”
“嗯,不要和其他任何人说。”
信长所烦恼的,正是这个非敌非友的人。他在上洛当天,在十字路口处,看到了疑似这个假想敌的所为。那里竖着一块告示牌,上面写着一首暗讽信长暴政的匿名打油诗。
这肯定是那群像苍蝇一样的三好余党炮制的恶作剧。告示牌上写着这样的诗:
人生一百年
信长真难得
往昔怨三好
如今亦思念
诗的作者通过这首格调低俗的打油诗,暗暗讥讽信长的革新政治,但这只是他们的意见,并不能代表民意。之所以这样说,是有证据的。当时驻足于告示牌前的路人们,虽然都在看热闹,但却并没有太多反应,只是苦笑着走了过去。如果有人对打油诗表示有同感,并且竭力煽动平民闹事的话,那要么是三好派的浪人,要么便是一向宗的法师。
居民们知道这帮人的底细,有人便半开玩笑地喊道:“来了来了!”装作信长派的武将或者是士兵来了,结果这些苍蝇一样的浪人和法师便仓皇失措地作鸟兽散。
驻守京都的信长的将领们,见到这样的打油诗告示牌,当然会立即扔掉,但他们这种顽强的骚扰战术,也让人相当困扰。流言蜚语都是出自他们之口,纵火、打劫、砍倒桥柱等等,作恶多端,让人难以忍受。他们的目的是想让人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信长的政治方针导致社会形势恶化。
这个反信长联盟的大本营和老巢究竟位于何处?一般人马上会想到比睿山、本愿寺等僧侣团体以及三好余党,但其实,他们的本尊藏在高墙深处的大殿里。那便是将军义昭。
义昭曾经为信长的恩情而感动得落泪。他甚至对信长说过:“你便是我的父亲。”
就是这个义昭,如今为何做出这等行径?人的表里不一的程度,往往会超越一般人的想象力。
义昭和信长性格不合,出身不同,信念也不一样。
义昭获救的时候,他视信长为恩人,一旦坐稳了将军的席位,便开始忌惮信长,认为他是个乡野武夫,希望信长从眼前消失。然而,他并没有勇气表露出这种想法,和信长进行公开的斗争。他的智谋是极阴的,与信长的阳性相反,义昭的阴性,执拗而隐秘。
“是吗,显如上人也感到愤慨啊!不难想象,不难想象啊。信长目中无人,飞扬跋扈,就算是住持也忍不住要发怒了。连我义昭都看不下去了。”
二条殿的龙床边,义昭正在接见秘密前来的石山本愿寺使僧,使僧正小声说着什么。
“以上,刚才向大人禀报的事情,都是极为绝密的。同时,也望您能向甲州派遣使者,向浅井家和朝仓家发送密函,让他们勿错失良机。”
“好,知道了。”
“希望不要有疏忽。”密使僧人说完后,便悄然退下了。
当天,在另外一座大殿中,刚刚进京的信长前来给将军请安,正在等候着义昭出席。
义昭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到了信长等候的会客大厅内。
“姊川一战,欣闻信长公大获全胜凯旋,果然是神勇无敌啊!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信长听到义昭的一番恭维之词,忍不住苦笑起来,但他依然带着讽刺地回答道:“哪里,全凭将军大人威名盖世,在下才能毫无后顾之忧,全心作战!”义昭像个女人一般红了脸。
“你大可放心,京城如你所见,可谓平安无事。不过,战争刚一结束,你便火速回朝,莫非听到什么传闻?”
“没有没有,在下特来一睹皇宫落成的盛貌,同时处理一下平日里怠慢已久的政务,顺便来给将军大人请安。”
“哦,原来如此。”义昭略微放心了一点,接着说道,“我身体如此健康,政务也照常进行,你也不必如此挂念,屡次上洛。对了,今天还是为你从姊川凯旋办一场庆祝盛宴吧。待休整片刻,我们一同轻松一下。”
“大人所言极是。”信长摆了摆手,说道,“战事结束后,我还没有来得及犒赏将士,若信长一人得将军大人恩宠,心中有些过意不去,您的盛情我心领了,留待下次拜见时再同饮吧。”
说完,信长便告退了。回到住处后,明智光秀前来汇报:“有一僧人,似乎是大阪本愿寺的住持显如上人所派的使者,从二条馆走出后,匆忙离去了。之前,我们便察觉僧人与将军家的往来有些怪异。”光秀说完,呈上了警备日志。
光秀与藤吉郎所率的木下军交换之后,作为洛中守备军,留在了京都。他身为室町将军的监察官,将军府中的人员出入以及市内的事件等等,均详细记录在案。
信长过目了一遍后,只是说了一句:“辛苦了。”
信长觉得将军是一个不可救药之人,为此深感苦恼,但另一方面,义昭如果非常驯服,倒也未必是好事。
晚上,他将朝山日乘、岛田弥右卫门等承担皇宫建造的负责人召来,询问竣工的情况。
“辛苦辛苦!”他显得很开心。
第二天早上,信长起床洗漱后,沿着将要竣工的皇宫转悠起来。瞻仰皇宫之后,太阳出山时,他已经回到了留宿的寺院里,开始吃早饭了。
上洛的时候,他穿的是便服,回去时却一身戎装,因为他回的并不是岐阜城。他再次来到姊川战场,见到驻守横山城的木下藤吉郎,传令到驻守各所的友军部队,开始包围佐和山城。
浅井手下矶野丹波的兵力正据守在佐和山城。
“这下可以清除祸患了。”信长说完之后,便返回岐阜城了。他和手下人马都还没有来得及彻底休息一个月,来缓解入秋后的疲劳。
驻守摄津的中之岛城的细川藤孝发来速报。与此同时,位于京都的明智光秀也快马来报。
“摄津野田、福岛、中之岛一带,阿波、三好党一万余人,筑垒而守,纠集游民,发动暴乱,另有门徒数千人亦加入其中,因背后主谋为本愿寺住持,故其势猖獗,情势危急,刻不容缓,望速予指示……”
摄津的石山本愿寺,位于难波的杜冈,日后成为大阪城的主城,又被称为大阪御坊或石山御堂。这里是莲如的法孙——证如时代建立的道场,因为发足于室町幕府时期的无政府、无秩序的环境中,所以其结构和武装都足以对抗社会动乱。深挖城壕,建设城桥,高筑石墙,虽然美名其曰寺院,其实已是一座雄伟的城郭了。
当然,僧即兵。这里也遍是僧兵,数量绝不少于南都和比睿山的兵力。
住在这些古老寺庙里的僧人,几乎没有人不对信长怀有敌意:信长算什么?竖子何人!这句话的语气可以说表现了他们所有的感情。如果要列举他们对信长有意见的原因,那么其一便是“无视传统,以佛为敌”。如果让他们再说的话,肯定会这样骂道:“文化的破坏者,无法无天的大魔头,唆使兽群大肆践踏社会,如入无人之境。”
当然,石山的寺院里的人,之所以如此愤怒,也是有缘由的。其实,信长因为太急于表现自己的意图,结果招来了不必要的大敌,就算不致如此,也导致他遇到了很多麻烦,这可以说是信长自食其果。
最早的时候,信长名为谈判,其实是对石山本愿寺下达了高压式的命令:“离开此处,交出地盘!”这是事情的开端。
寺院的自尊心很强,他们拥有的特权由来已久,当然对信长的命令不屑一顾。并且,他们从西部地区等地购入了两千挺火枪,山上的僧兵,转瞬之间便增加数倍,他们深挖战壕。诸如此类寺院武装化的传闻,时有流传。
信长也料想到他们可能会和隔海相望的阿波、四国的三好派相互勾结,并巧妙地利用将军义昭的弱点,或在近畿以及堺市的居民中进行负面宣传,或煽动暴动,所以,他虽然收到京都和难波的友军发来的急报,但是并不感到意外,倒不如说他正好有意借此机会大展拳脚。于是,他自率大军前来摄津阵前。
途中,他顺道来到京都,对义昭说道:“愿您随在下一同出阵,将士们如得知将军大人亲征,定会士气振奋,暴乱也会马上平息吧。”
义昭虽百般不情愿,也没有办法推辞。对信长而言,义昭虽然是个不但派不上什么用场,反倒要带来麻烦的人物,但他可以充当出征的大义名分,同时也可以用来施行反间计。
难波的神崎川、中津川一带,还是一片苍茫的原野,到处是芦苇遍地的耕地以及咸水滩。中岛分南中岛和北中岛,三好党据守在北边的城寨,细川藤孝则守在南边的小城中。
战斗围绕着这一带展开,从九月上旬到中旬,两军反复进行着猛烈的拉锯战,双方互有胜负。战斗的形式为野战,大量使用了新式步枪和大炮。
九月十五日之后,十六天的时候,局面被打破了。之前一直躲在深山,或者紧闭城门不出,一直回味失败滋味的浅井和朝仓军,见信长军兵力空虚,于是改换装备,渡过琵琶湖,来到大津和唐崎的湖岸,在那里安营扎寨,其中一部分兵力连续不断地登上比睿山。
僧侣团体虽然派别各有不同,但面临“反信长”的行动,大家立场完全一致,都号称要“打倒佛敌”。
“他肆意减少比睿山的领地。自传教大师以来的山规,比睿山便是不可侵犯的圣域,而他则丝毫不把这些规定放在眼里,也全然不顾我们的体面!”
比睿山和浅井、朝仓两家的关系很是亲密。他们之间的盟约当然也是有效用的。
三者的意见达成一致:切断信长的退路!朝仓军从琵琶湖北面的山地出动,浅井军渡过大湖上岸。军力扼住大津的咽喉,深入京都,埋伏在淀川,与大阪石山本愿寺等势力遥相呼应,意图一举击溃信长。
与此同时,连日来,在难波的神崎川、中津川周边的沼泽地带,和石山本愿寺的僧兵以及中岛城寨的三好党大军对峙的信长,也听到了一些警报:“后方将有大患。”当时是九月二十二日。详细情报尚未获得,但信长感觉到有些不妙。
“胜家,胜家!”他唤来柴田胜家,命令胜家与和田惟政一道在此负责殿后,而自己则准备开战。“我立即引兵后退,将浅井、朝仓以及比睿山等势力彻底消灭!”
军中自然出现了动摇。柴田胜家建议:“在下一道详报到达之前,再等候一晚如何?”
“如今稍过片刻,便形势大变,为何要再停留?”信长断然拒绝。
和田惟政也说道:“我等愿赌上身家性命来尽殿后之责,但渡船、货船、田船等均在战前被敌人洗劫一空,或被付之一炬,从南中岛前往对岸,必须架设木排。至少请等候到夜半时分吧。”
信长依然没有同意:“步兵乘木排,有马的都跟我走!我少时曾在清洲城的庄内川里骑马游玩,没承想今天倒派上了用场。”
不一会儿,信长跃身马上,策马走进了中津川的流水中。然而,一起去的并非他一人。只见信长伸手抓住另一名将领所乘战马的鞍座,拉着他行走在水中。这人便是将军义昭。
信长将他拉着一道走上了撤军的道路。义昭不知该如何在水中骑马,当战马走进满满一湖水时,他不由得大叫一声:“危险!”他想抓住马鬃。
信长说道:“不要抓着马脖子的两边,别在马鞍上晃动。请不要累着马,放松一点。有我信长跟在左右,您可以高枕无忧了。”
信长时而教导,时而鼓励,时而安抚,就这样两人向前走去。
敌人的战壕和城寨的箭楼里,传来了声音:“那是信长!”紧接着开火了。“砰砰砰砰!”步枪和火炮声一齐作响。
水面溅起一阵如大雨般的飞沫,变成了白色。义昭吓得没了声音,然而,这阵射击马上就停息了,因为敌军也害怕为了狙击信长而误伤义昭。
信长以义昭为盾牌,毫不费力地登上了北岸的沙洲。信长跨在义昭的身后,后面是十骑、二十骑,然后是几十骑,渡过了残阳如血的中津川。
“敌人在撤兵,看来是大撤退。”
三好党的战壕和本愿寺僧兵的战线,一起发动攻势,无尽的黑暗中,不断传来步枪“啪嗒啪嗒”的枪声。
这场战斗中,除了十四日在天满森林的冲突之外,基本上都是火枪与火枪的对射。因此,战壕战术体现了其在用兵上的作用。
从高架箭楼上发射的大铁炮,带着不同的声音,互相冲击着对方的阵地。
石山本愿寺有信徒们捐献的大笔财富,这些都变成了弹丸和枪支,支援了三好党。
近年来,火枪的发展以及普及的势头,让人刮目相看。织田军的火枪队,因为光秀的献策,最近才引入了很多新式的武器,但僧兵的火枪队则人手一把新式枪。而且,僧兵的枪法出奇好。有人说这是因为他们平时的修行,使他们可以迅速集中注意力。此外,织田军的普通士兵们还有这样比较阴暗的想法:对这些僧兵而言,信长是佛敌,所以仇恨更胜一倍,再加上头上有信仰庇佑,子弹也变得精准了。
天满森林的大战中,织田军的前线也被打得落花流水。那天,佐佐成政身负重伤,野村越中守战死,前田犬千代拼死力战,为自己一方打开了些许退路,才免于全灭。
“和尚们真是不容小觑啊!”平素争强好胜的信长,在此一役中,时而发出悲痛的苦笑,时而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他放弃了和石山方面的战斗,将马头掉转向比睿山——这个很久以前就满是武僧的地方。他跋山涉水,终于抵达了京都,刚一到,便看见一群人带着悲伤的表情围到他的马前,一个接一个地向他诉说情况。
“有件事必须先向您禀报,令弟信治大人,还有随行的森三左卫门可成大人,据守在宇佐山城苦战两昼夜,最终战死了。”
其中一人刚说完,其余人也用颤抖的声音汇报道:“浅井、朝仓两军,加上山门的僧兵,敌军共有两万余人,我们实在是寡不敌众,信治大人、森三左卫门大人牺牲之后,青池骏河大人、道家清十郎大人、尾藤源内大人,其他人也……”
众将士光是回忆阵亡将领名单,便痛苦不已,众人泣不成声,抬起胳膊,用肘盖住了脸。
信长说道:“事到如今,勿再一一读出逝者的戒名!我想问的是如今的战况。敌人现到了何处?哪里是战斗的中心?唉,你们怕是也不懂大局形势吧,光秀不在吗?快传光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