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事情的发展还真是出人意料……”
小一郎继续眺望漆黑沉静的河水,自言自语地说。这十天的情势和哥哥苦心筹思的两手策略完全背道而驰。更讽刺的是,这样的结果不是因为秀吉的安排不够高明,而是因为两方面都进行得太过顺利所致。
五月二十七日,也就是高松城大半淹在水里的三天后,秀吉密令黑田官兵卫向毛利方面透露议和的心意。没想到毛利家立刻上钩,于次日即差派使僧安国寺惠琼前来拜访黑田,提出议和的具体条件。
一、毛利家将备中、备后、美作、因幡、伯耆等五国割让给织田家。
二、织田家饶恕高松城所有将士的性命。
这等于完全接纳了秀吉透过黑田官兵卫所泄出的条件,在实质上和投降没两样。
“怎么可能?……”
听到这个消息,连秀吉都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他简直无法相信,过去五年让织田家备受折磨的毛利家,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就投降了。
这么一来反而轮到秀吉头痛了。原本为了拖延时间而提出的和议案,竟然这么快就有了结果,那请求信长亲征就成了欺君之举。尤其织田信长严苛冷酷,是最忌讳属下自作主张的独裁者。
情非得已,秀吉只好在原先透露的要求范围内拉高条件,设法让交涉触礁。所幸当初并未明列“割让五国”的具体内容,因此秀吉故意刁难:
“因幡在去年攻略鸟取城时已归入织田家,恐不宜列入让渡的五国之一。”
然后除了要求多割让出云一国外,又提出一个存心为难毛利家的条件:
“守城的五千五百名士兵固可饶恕,但城主清水宗治须切腹自尽,否则难平信长大人之怒。”
毛利家一向主张珍惜家臣才能维系家中的团结,因此这应该是他们最无法接受的条件。
秀吉心想,这么一来总该没问题了吧。不料负责前来谈和的安国寺惠琼却立即回应道:
“清水宗治以降的守城士兵若在近日开城投降,必已事先经过毛利辉元大人的同意。”
换句话说,毛利家当然不便强逼“忠臣”清水宗治自裁,因此打算以让宗治自行投降的形式了结这件事,并要求秀吉认可这也算毛利家达成了议和的条件。
“甚么?他们答应给出云一国,也同意让清水宗治切腹?这算甚么嘛,毛利家姿态也未免摆得太低了吧……”
秀吉先是满脸得意地颔首,旋即又换上一副不安的表情,低声自问:
“难道毛利家……”
他第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高估了毛利家的实力。
根据《太合记》的记戴,在此之前秀吉等羽柴家的决策群,一直估计毛利的援军大约有四万人。这和当时毛利家所能动员的总兵力不相上下。羽柴家可能眼看毛利辉元、小早川隆景、吉川元春等主将几乎全数出动,便产生了先入为主的观念,认为毛利家出动的兵力应该和总动员力差距不大。但若再深入思考,其实也未必尽然。首先,眼前毛利家还有九州的大友或伯耆的南条等敌人必须防备。加上去年未前往救援鸟取城,恐怕也降低了各地豪族的信赖,削弱了毛利家的统御力。
当时的大名一旦出现衰退的迹象,辖下的部将或豪族便会群起反叛。这种情况从去年三月武田胜赖未前往救援远州的高天神城,结果转瞬之间木曾义昌、穴山梅雪等重臣便绝裾而去,可见一斑。连一向高唱“人是石墙人是城”,最以家中团结自豪的武田家都难逃这种命运,毛利家恐怕也正面临同样的困境。
“不知信长主公如何判断?”
秀吉满心焦虑地如此自问。如果信长确定毛利家的实力大不如前,恐怕不会接受割让五国和清水宗治自裁的议和条件吧,说不定还会大声怒吼道:
“是谁答应要去议和的?立刻去攻打安艺、周防,把他们逼到长门以外。”
以前就曾发生过信长不承认明智光秀和丹波波多野家的和议,把前来投降的波多野兄弟处死的案例。高举“天下布武”的旗帜,一心建立绝对君主制的织田信长,不管对敌人或自己人都极尽严苛。
“不知信长主公会怎么答覆……”
秀吉不禁低声自问。敦请信长亲征的要求尚未获得答覆,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秀吉只能默默期待信长恰巧无暇前来中国。他心里的不安轻轻地从喃喃低语声中流泄出来。
不过,秀吉的期待很快就落空了。翌日,堀秀政便率领两千部队抵达,预告了织田信长出马的消息。堀秀政还告诉秀吉:
“信长主公已离开安土进入京城,同时还命令少主信忠大人、明智光秀大人、筒井顺庆大人、细川藤孝大人、中川清秀大人、高山右近大人等共同出兵。”
织田信长似乎打算动员所有空闲的部队,集结大约五万兵力,一举歼灭毛利。
事实上,如果信长真的照此计划出征,或许毛利早已步上武田在天目山灭亡的后尘。因为据说此时在备中的毛利部队只有一万余人,根本无力抵御加上羽柴、宇喜多部队后膨胀到八万多人的织田大军。在此情势下,毛利辉元、小早川隆景等人当然会不顾一切急着求和。
小一郎苦涩地回想起三年前的往事,也就是天正七年八月,哥哥成功游说了宇喜多家倒戈的那件事。
这等于一举获得五十多万石领地、一万数千余兵力,不管秀吉或小一郎都认为这是大功一件。但哥哥满面得意地前往安土,却带着一脸困惑回来。因为信长大声斥责前来为宇喜多直家请求“本领安堵”朱印状的秀吉,说他“独断独行”,草草将他饬回播磨。
但前后才不到三天,信长竟又遣人送来发给宇喜多的“本领安堵”朱印状,同时还口头同意秀吉修建姬路城和出兵因幡。
换言之,最后信长还是接受了哥哥所有的请求,并视为大功一件,论功行赏。这件事之后好长一段时间,哥哥成天把一句话像念经似地挂在嘴上,那就是:
“合理的事信长主公一定会答应,实在太感激,太感激了。”
小一郎不禁自问:
“哥哥会不会认为这次的事也一样,起先或许会被骂,最后一定会有赏呢?或是会看信长主公的脸色,万一情况不对,就把议和的事压下来不说呢?”
不管哪一种情况,都是在冒险,但小一郎转念又想:
“没问题,哥哥一向运气不错……”
这两点——勇于冒险的胆识和使冒险成功的好运——正是小一郎始终认定“哥哥才是我的主公”,并且“终生不想站在哥哥的地位上,只想当个辅佐他的幕僚”的最大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