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祥的彗星 第二节

尽管这三年在战场上攻无不克,地位日益攀升,织田家的将领却个个生活在恐惧之中。因为他们无法忘怀一年半以前,也就是从天正八年八月起发生的一连串整肃事件。

织田信长个性阴晴不定,感情起伏剧烈,部属有功固然立即重赏,万一失败或失言也会当场严斥不留情面——大声怒骂不算稀奇,甚至到现在信长还会自己动手殴打属下。不过,即使是打人,信长也都经过精打细算,会找出适当的时机和人选,也懂得怎样让挨打挨骂的人转怒为喜。像早年的羽柴秀吉(木下藤吉郎),每次挨打后一定会升官,因此甚至还巴不得能常常被打。因此家中的人都认为:

“信长主公虽然严厉,心里却很为部属着想,行事坦率,让人放心。”

所以,当信长用超乎想像的残暴手段对付比叡山或长岛暴徒时,家中人心几乎毫无动摇。就连明智光秀这般高尚的知识份子,虽曾一时迟疑,不愿破坏护国的灵场,但得知信长意志坚定后,便加入其他将领,一同拟定赶尽杀绝的策略——此事已在最近发现的光秀亲笔书信中获得证实。

然而,自天正七年左右,当平定天下的伟业逐渐迈上轨道时,情况开始慢慢有了改变。同年七月,信长强迫长年的同盟者德川家康斩杀自己的妻子筑山和长子信康,因为他们母子和武田胜赖勾结,图谋背叛织田家。即使如此,看在家康过去的忠诚与贡献,家中不少人都认为信长不必做得这么过火。

接着在同年十月,信长又将透过明智光秀前来投降的丹波波多野兄弟处斩。以信长之前曾诱降过难以计数的敌人来看,这样的行径简直让人难以想像。更不用说这件事还让假称光秀的“母亲”,留在八上城当人质的老妇人惨遭波多野的家臣杀害了。

“荒木谋叛后,信长大人连对自己人都严厉得很。”

正当这种风声逐渐扩散之际,竟然又发生了林佐渡守通胜、安藤伊贺守守就、佐久间右卫门尉信盛等人遭到放逐的大事。

林通胜出身美浓,自信长的父亲信秀那一代起,便担任织田家的首席家老,事发之前职位仍未有变动。虽然在军事上他没甚么表现,但在治理家中诸事上则颇有建树,可说是织田家保守派重臣的领导人物。天正六年的新年茶会,信长还特别请他来坐在上座,如此作为不论他本人或周围的人都认为他深得信长的信赖。没想到才没几年,竟然就和另一位家中老臣丹羽右近一同受到放逐边疆的处分,让家中诸人愕然相觑。

几天之后,安藤守就也被判同罪。安藤是美浓的北方城城主,曾追随斋藤龙兴,和稻叶一铁、氏家卜全合称西美浓三人众,在当地颇有份量,而且是事发之前刚刚病逝的羽柴家参谋竹中半兵卫重治的岳丈。织田信长当初能夺下美浓,就是因为西美浓三人众倒向了织田家。之后,安藤守就曾在姉川会战中勇猛杀敌,参与攻打近江或伊势的行动,信长还将大垣城赏赐给他。不料,这时他却突然和三个儿子一起被信长宣判流放边疆。

接踵而来的是更具冲击性的消息——连佐久间信盛也遭到了流放。他曾服侍信长的父亲信秀,是织田家资历极深的重臣。桶狭间会战时,担任善照寺山寨守将的就是他。元龟六年攻打六角家时,他拿下了近江的长光寺城,和柴田胜家并列首功。之后他也不断加入各个战线,在长筱会战后获得了三河的刈谷、小川,成为三河、尾张地方的首领和指挥多名辅助大名的军团长,并且被任命为攻打石山本愿寺的主将。在织田家的老臣中,他的地位与成就和柴田胜家、丹羽长秀不相上下,都属于最顶尖的。恐怕任何人做梦都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被整肃。

可是当织田家和本愿寺的议和一成立,信长便丢给他一张洋洋洒洒写了十九条的罪状,放逐了他和他的儿子正胜。

“我真不懂,为甚么连右卫门尉都有事呢?”

哥哥秀吉听到这个消息,面色凝重而烦恼,等到接获信长发布的罪状里面的详细内容,更是愁眉深锁。

信长发给林通胜的罪状上是这么写的:“汝勾结名护屋图谋弑逆,吾忍愤二十年,及至天下终见平定。”林通胜和名护屋勾结图谋弑逆,是指织田信秀死后,他们曾打算废掉信长,改立其弟信行为继任者。事情发生在弘治三年(一五五七),正如信长所说,已经是二十三年前的往事。

佐久间信盛的罪状中,也记载了同一件事,同时还责备信盛“视辅助大名为己有,劳以军役,不欲自怀侍从”,且“三十年来无奉公”。意指信盛一味地派辅助大名上战场,尽量减少部属人数,不积极作战,三十年来一无功劳。

的确,在三方原会战中,佐久间曾和平手泛秀同去营救德川家康,眼见武田大军气势如虹,畏惧之余竟然不战而逃。同时也似乎颇为吝啬,害怕自己的部队受损。但是说他三十年来一无功劳,就太过苛刻了。以佐久间父子的角度来看,他们包围了五年好不容易才降服了本愿寺,恐怕正期待信长大大地犒赏他们一番吧。可是,信长的反应却是“汝等以对手为光头和尚,竟包围不力,耗费五年光阴”。

安藤守就的罪状仍是旧帐重翻,指责他“私通武田信玄,意图将敌军引入美浓”。这件事虽然比林通胜和佐久间拥立信行一事来得晚,但也是十年前的往事,而且信长在此也照样说“吾忍愤十年,及至天下终见平定”。

总而言之,就是这二十多年来他忍辱负重,佯装无视这些人的罪行,不断增加他们的俸禄,或邀请他们品茶饮宴,等到天下逐渐平定,少数人的反抗叛乱不足为惧时,才趁机把他厌恶的属下全数发配边疆。其实,信长很可能是想利用好不容易镇压了宗教势力的余威,清除那些对他所推动的改革抱持怀疑态度的右派保守势力。

然而,织田家的将领却无法看透信长这种伟人的远见,信长本人也缺乏足够的表现能力,让他们了解自己的安排。这个天才似乎天生欠缺体察一般人想法的能力。

织田家的将领面对这些不明所以的意外状况,几乎是胆颤心惊、人人自危。如果要回溯二十多年,每个人多少都有些不良纪录。像成为林通胜和佐久间信盛罪状的拥立信行事件,柴田胜家也曾插上一脚;不少人也曾传出和安藤同样程度的通敌之事。再如羽柴秀吉曾从北陆战场擅自撤兵,也很有可能成为遭流放或整肃的理由。最让大家害怕的是,今天被重用,并不保证明天就能安然无虞。

另一个让各将领恐惧不已的,便是信长在罪状中所写的“及至天下终见平定”。换句话说,在天下未平定之际,凡事皆可原宥,一旦大功告成,随时都可能卷铺盖走路。这样的情况任谁都难以忍受。像佐久间信盛不就是在降服本愿寺之后立即被弃如敝屣,因此每个人都难免忧心重重,忍不住猜测黑名单上的下一个人是谁。

所幸这个阶段的整肃行动似乎已暂告中止,只是人心惶惶,仍不断传出下一个可能是谁的风声。

“我可不用担心,因为咱们羽柴家的继承人秀胜大人,是信长主公的儿子嘛。”

哥哥曾在私下场合如此说。

(这倒也是……)

可是如果再想深一点,就算哥哥去世后羽柴家就会交给信长的儿子秀胜,也并不表示哥哥现在安全无虞。哥哥越早死,信长的儿子就越早继位,万一哥哥活得太久,说不定哪天就会生出个儿子。如果信长朝这些坏的方面想,秀吉反而更危险。

很快地,哥哥也察觉到这种情况,遂改口道:

“我忠勤服事织田家,为信长主公贡献心力,才是最重要的。”

如今在津田宗及眼前如此夸张的演出,当然也隐含着这样的心态。即使那段整肃异己的戏码是在一年半之前上演的,直到如今大家仍不断窃窃猜测:消灭下一个大敌时,可能又会有人要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