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一郎,你看这是怎么回事?”
羽柴大军在距离上月城一里多的高仓山上摆开阵势。哥哥秀吉用手指着前方满山满谷的毛利、宇喜多大军,询问小一郎。
“嗯,实在很奇怪……”
对于敌军排出的阵形,小一郎也大惑不解。他们竟然发动五万大军攻打一个只有七百多人尼子余党的小城,而且还架起了坚固的栅栏和望台,如临大敌似地摆出防御态势。看来,他们不但没有任何绕过上月城东进的企图,似乎也不打算攻击近在咫尺的羽柴部队。
(怎么会单单为了拿下这个小城,就派出五万大军呢?)
小一郎愈想愈不懂,因为动员兵力所需的费用远比这个城还要昂贵,这样做实在太不划算了。
“毛利家似乎也有难言之隐……”
眼见小一郎回答不出来,黑田官兵卫才开口解释整个情况。
毛利家自上代领主毛利元就起,就不喜作战,吝于动兵。他们能有今天的规模,完全是施展外交手腕扰乱、恫吓对手,再纠合他们的结果。尤其是元就死后,整个家族偏重守成,在安全至上的前提下,谨慎小心地缓步扩充,简直就像是以高利贷来储蓄一样。其中,负责山阳方面的小早川隆景更是生性谨慎,步步为营。况且他属下的武士,多半都是唯利是图、流动性高的水师,往往看到苗头不对,便会立即倒戈。这次的情况尤其不妙,因为毛利家最大的大名宇喜多直家态度一直摇摆不定。
在这种时候,毛利家其实根本不想出兵,后来为了鼓舞播磨的大名,才勉强挥军前来,当做是敦促此地大名背叛织田家的示威举动。换言之,毛利家的出兵并非军事行动,而是一种外交手段,而且也已达到了促使别所长治叛变的预定目标。毛利家盼望见到织田家因为和本愿寺、纪伊的杂贺党人、丹波的波多野、北国的上杉,以及播磨的别所等各方敌人作战而筋疲力竭。
黑田官兵卫说完前面这番话后,又自问自答地说:
“那么,为甚么毛利家要这么在乎上月城呢?这当然和宇喜多家脱不了干系。”
在去年秋天以前,上月城还是宇喜多的属城,但羽柴秀吉攻下此城,在备前将守城士兵全数斩首。宇喜多直家要求毛利讨回此城,替他的属下报仇,也为他讨回面子。这可能也是宇喜多出兵的条件。而毛利为了保住宇喜多这个盟军,也不便拒绝他的要求。
“官兵卫大人所言甚是。”
这番一针见血的解说,率先获得竹中半兵卫重治的认同。
“这次攻打中国,外交手腕恐怕远比武力征服有效得多。过去武田家是为了出兵而推展外交,但如今毛利是为了达成外交目的而出兵。”
这个平日沉默寡言的智者沉稳地说完后,照例用教师的口吻简短地说:“希望大人能更留意四邻的动静,内外兼顾。”然后便结束了发言。
“原来是这么回事,两位的观察果然透彻。既然半兵卫大人和官兵卫大人的看法相同,那就铁定错不了。”
秀吉环顾左右,爽朗地大笑道。既然毛利家志在收复上月城,想必不至于筹划甚么冒险的计谋转而东进。这对兵力不足的羽柴大军而言,不啻吃了一颗定心丸。然而,上月城受到五万大军重重包围,他们根本无计可施。秀吉用尽一切手段想要找出敌阵的弱点,却始终没有收获。
三、五天过后,秀吉开始按捺不住了。如果坐视上月城的尼子胜久、山中鹿之介等人被杀,他一定会失去播磨人的信任——之前,“织田家冷酷无情”的风声便已传遍了这一带。
“恳请主公速遣援军……”
秀吉再三哀求信长。在报告战况时,也未说是为了援救上月城,而是给信长一个印象,认为这是织田家对毛利家的大决战。此时,信长已经厌倦了旷日废时的攻城战和应付一向宗徒神出鬼没的游击战,企望打一场轰轰烈烈的野战,一决胜负。
果不其然,信长接受了秀吉的恳求,陆续送来援军。首先是固守摄津的荒木村重主动率领一万余大军前来支援,接着是泷川一益自伊势派来六千多士兵,还有明智光秀自攻略丹波的士兵中抽出六千人来援。后面两个部队的主将泷川和明智并未亲自驾临,乃是派家老级的重臣代为指挥。最后,织田家的中坚部将又分别率领了几批数以千计的部队前来。这么一来,织田方面也成了一支人数超过四万人的大军,再加上当地归属织田家的豪族,在兵力上绝对足以和毛利家抗衡。不过,难题也随之而来,那就是该如何协调、安排各个部队。
第一批率军前来支援的荒木村重,地位和羽柴秀吉不相上下,不过秀吉是负责此地的主将,因此在战场上地位较高。学识渊博、心思敏锐的荒木,很能接受这种情况,明理地说:
“有甚么事请尽管吩咐吧,我一定会遵照羽柴大人的指示行动。”
但当秀吉要求他突破毛利家的坚固包围,前往救援上月城时,他又改口道:
“这件事恐怕还得合计合计……”
委婉地拒绝了秀吉。
代理指挥泷川或明智部队的家臣,说得更是露骨:
“大人常教导我们作战一定要有胜算。现在进攻,实在太危险了。”
没有人想为了替羽柴立功而丧失自己的手下。
于是各拥五万士兵左右的两大势力,只是一个劲地固守野战阵地,在西播磨的山中形成奇妙的对峙局面。可是这对毛利家有利,对织田家无益,时间拖久了,上月城的兵粮迟早会用罄,届时也就失陷了。
同时秀吉手上的军费有限,还要发给前来增援的将士兵粮,觉得分外吃力。羽柴家的人成天忙着安抚各个将领,小一郎每天穿梭于各个军营之间,简直和下人没两样。
进入五月以后,秀吉展开了一连串的行动,企图打破目前的局势。恰好但马的山名丰国和备前八幡山的城主等秀吉前一阵子游说过的人,遣人送来了肯定的答覆,秀吉便以此为筹码,派竹中半兵卫前往京都谒见信长,乞求信长派长男织田信忠前来担任全军的总指挥官。此时秀吉的信中竟然还写着:
秀吉自知难以服众。
透露了出身卑贱的秀吉指挥不动家中将领的苦衷,也可见织田家部将之间因为竞争激烈,根本无法团结一致。
可是不知道为甚么,信长并未派出长子,只是追加了一些资金。当时秀吉写下的金额是黄金百枚,竹中半兵卫的纪录则是银子百两。
转眼又过了一个月,情势依然如故。虽然上月城的尼子部队努力硬撑,但看起来总是让人不忍。从他们的立场来看,眼见大批援军守在一里外的高仓山,却不采取任何有效的行动,心里恐怕是怒不可遏吧。秀吉心中当然极度焦急不安,但荒木村重等援军却始终不愿展开行动。
六月中旬,秀吉终于忍无可忍。再这样耗下去,既没有战果,又保不住上月城,信长一定会来追究责任的。
“小一郎,这儿就拜托你了。”
哥哥交代完毕,便赴京谒见信长,希望面对面恳求信长派信忠前来。
这次信长认为确有必要,同意派自己的嫡子前来指挥,但也附带了一个难以接受的条件。
“我要你立刻放弃上月城,赶紧料理掉那些不肯归顺织田家的播磨大名。目前就先拿下三木城两翼的神吉、志方两个城吧。”
这是非常大胆的转换战略指示。想必是除了秀吉之外,信长也从其他前来支援的将领处得到了播磨的情报,领悟到因上月城而和敌军对峙,根本是既辛苦又无利可图的事。
哥哥返回高仓山后,小一郎从哥哥口中得知信长的命令,怒气不禁直往上涌。
“上月城的尼子胜久、山中鹿之介等人,是我们的重要伙伴,如果我们弃他们于不顾,羽柴家一定会失去播磨的人心。就算明知不可为,我们也应该继续努力,直到上月城主动投降为止啊。”
小一郎的主张也获得竹中半兵卫和黑田官兵卫的支持。但哥哥却悲伤地摇摇头说:
“唉,我也是这么说的,但信长主公不肯答应,他说为了弹丸之地损失大量士兵,简直是愚蠢之至。而且信忠大人很快就会驾到,事情也由不得我作主了。”
“说得也是……”
小一郎点头道。他不得不点头。是秀吉自己去恳求信长派信忠来的,只要信忠一来,秀吉当然必须服从他的指挥。就算此时为了救援上月城而强行攻打毛利军,也没有甚么胜算,即使侥幸赢了,少说也得牺牲数千士兵。信长的命令当然自有其道理,为了营救七百多名尼子部队而丧失数千士兵,怎么说都不划算。况且织田家依然在众敌的环伺之中,怎么能为一个小城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呢?
织田信长不愧是日本罕见的天才,思考事情从不受传统束缚,总能在合理的算计下灵活地发挥创意。他不像二次世界大战的日军首脑,只一个劲地执着于瓜达康纳尔岛的攻防,不断投入兵力,造成船舰和将士的大量牺牲。比起信长,这些人实在远有不及。其实,不管是作战还是经营事业,难就难在看清情势,勇于割舍。就这一点来说,信长的表现的确是可圈可点。当然,在合理的算计和灵活的策略背后,经常免不了冷酷的牺牲。此时弃上月城不顾,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结果,织田大军只在表面上对防守严密的毛利部队发动了一场攻击,并且如期地以失败收场。接着,织田大军便以此为藉口撤离高仓山,移至早先驻守的书写山。
此时小一郎担任织田家的殿军,虽然不担心固守在重重栅栏中的毛利部队前来追击,但想到尼子部队守着孤城,看着援军渐行渐远的心情,整个心也不禁沉重了起来。
当小一郎的部队在夕阳余晖中逐渐朝山下走去时,上月城贝声齐鸣,听在小一郎耳中,彷佛百感交集的怒嚎,让他的心情更加沉郁。
失去获救指望后,上月城仍继续撑了半个月。七月五日夜半,小一郎接获上月城失守、尼子胜久切腹自杀的消息。而一心渴望复兴尼子家,咬牙撑到最后一刻的山中鹿之介,则被毛利家处死,出云的名族尼子家就这样灭亡殆尽。不过,山中鹿之介的幼子活了下来,日后他的子孙发明了清酒,成为巨富,还开了鸿池汇兑店,成为今日三和银行的始祖。换言之,在播磨山中遭织田家遗弃的人,其后代却远比遗弃他的人长久而繁盛。当然,这和羽柴秀吉、秀长兄弟并没有任何关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