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永禄三年以来,前后耗费了整整七年时间才刚刚攻下美浓,便又刻不容缓地挥军北伊势,织田信长的这种行动,看起来的确显得性急了些。尤其是对拥有美浓、尾张二国,总计百万多石领地的织田家来说,北伊势的山路家或神户家根本算不得甚么,即使不一鼓作气去攻打,早晚也会投降的。
信长之所以独排众议这样做,只因为他已经拟定出前瞻性的远程计划与展望。换言之,此时信长的心中已经有了“天下布武”的宏大构想,在北伊势发动的小规模军事行动,只是这个夺取天下时间表上的一个小里程。
看样子,恐怕在今年(水禄十年)初,当木下藤吉郎的宣抚奏效,西美浓三人众立约协助织田家之际,信长就已确知平定全美浓为时不远了,也就在此同时,他开始更具体地拟定这个“天下布武”的宏大构想。
夺下美浓,京城就近在咫尺了。美浓和京城之间,只有近江一国,而且拥有近江北半部的浅井长政是织田家的同盟,也是信长的妹妹阿市的夫婿。因此,阻止信长上京的,只剩下南近江的六角家和占据京城的三好、松永一党人。以美浓和尾张所拥有的三万大军而言,击败他们并非难事。
面对这样的军事情势和地理条件,当征服美浓几成事实的时候,信长心中兴起上京夺取天下的念头,也是很合理的。但还有一个重大的因素,使这个宏大的构想充满可行性,那就是号称“第十五代足利将军”的足利义昭,曾向信长表明希望“借助织田家的力量回复正统”。
在永禄年间,足利幕府已经是彻彻底底的有名无实。最明显的例子,便是永禄八年松永弹正久秀杀害十三代将军义辉的事件。从足利幕府的体制来看,就是番头(细川家)的番头(三好家)手下的小吏松永久秀攻入将军府邸,而将军在孤军奋战之后被斩杀。可见将军的权威已经沦丧到了甚么地步。
而说要“借助织田家力量”的足利义昭,其实只不过是被杀的将军义辉的弟弟。他原本是奈良兴福寺一乘院的住持,在得到哥哥的死讯后,便离寺还俗,自封为第十五代将军。他本身没甚么实力不说,而且简直是过着食不饱餐、居无定所的生活。如今他镇日在若狭的武田家或越前的朝仓家之间奔走,只盼望唆使一个有野心的大名出兵击败三好、松永一党人,在京城重开幕府。不过,传承了十五代的将军家,很多人还是觉得很有利用价值,顺利的话说不定就可以大捞一笔。足利义昭本人甘冒危险逃出一乘院,固然是为此缘故,跟随他的荒木村重、明智光秀、细川藤孝(幽斋)等人,也都有同样的看法。他们可以说是一个战国乱世的政治投机团体。
不管任何时代,投机者永远是消息最灵通的。跟随足利将军的这一群人也一直不遗余力地在蒐集情报,并且很快地就得知尾张的新兴大名即将夺下美浓。
“比起态度消极、犹豫不决的朝仓义景,说不定拜托这个气势正盛的新兴大名织田还比较容易,也比较有胜算呢。”
足利义昭和他身边的人皆如此认为。足利义昭在此时相中织田信长,的确是命运的安排。另一个命运的奇妙安排,是他派来传达此事给信长的人,也就是自称是美浓旧主土岐家后裔的明智光秀。
“足利义昭将军大人,如今承朝仓义景大人庇护,大驾屈居越前一乘谷,一心悬念早日追讨逆臣,回复正统。顷近听闻织田家忠心节义,武功威震四邻,乃对尾张守(此时信长的称号)、深怀期待。”
信长俯看着明智光秀遵行室町礼法在他面前跪地叩拜,咬文嚼字地说出这番话,简直就像看到甚么稀有动物一般。他向来不讲究传统或礼法,也无意尊崇足利将军或室町幕府,但他遇事反应敏锐,立即切实地掌握到足利将军的利用价值。
(奇货可居。)
信长当然不知道这句中国的古谚,但他所下的结论正是如此。
“好吧,这个甚么将军的,就交给我吧。我很快就会拿下美浓,上京征讨三好的松永等叛徒,让将军如愿以偿,再显威光。”
织田信长以彷佛发自脑门的高亢声音,如此回覆道。《多闻院日记》一书中记载到,永禄九年八月二十二日左右,信长奉义昭之命欲出兵攻打近江,但因美浓局势不安,未能成行。由此看来,明智光秀来访的时间,应该是在建造墨俣城之前没多久。
“只要那个甚么将军的一来,就必须即刻上京,不能延迟。”
下定决心要奉请义昭将军的信长如此想。
如果握在手里太久,将军的价值就会降低。如果年日过长,就算拿来做上京的藉口,大家恐怕只会认为“事到如今才做这种事,也未免太晚了吧”。而且,也不能让三好的松永拥立的“伪将军”义荣有足够的时间去建立起权威。目前松永依然挥不去僭杀将军的恶名,但这种名声迟早会慢慢淡去。不,如果他举棋不定,或许在此之前将军就已经逃开,另谋高明了。放眼天下,有不少恪守传统的大名,像甲斐的武田信玄或越后的上杉谦信,也正虎视眈眈地想要拉拢将军呢。
从永禄十年春天到秋天,在攻取美浓的同时,信长也进行了一连串拥立将军入京的外交部署。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强化和北近江的浅井长政的结盟关系。这个妹婿的领地位于赴京途中最重要的区域,非得先安抚好不可。
“织田家及朝仓家对吾家恩义深重,已非朝夕之事。为续两家恩谊,祈织田家承允不侵犯朝仓家。”
浅井长政生性耿直,接获织田家的请求后,提出这个条件,信长二话不说地便答允了。既然眼前没有计划要攻打越前,对信长而言,保证不侵犯朝仓家领地,根本等于空口说白话,既不痛也不痒。
信长走的第二步棋是巩固背后。尾张的背后是三河,当地势力最强大的大名,是那一年才刚由松平改姓德川的家康。很幸运地,织田家和德川家自桶狭间会战之后即结为同盟,信长的女儿德姬和家康的嫡子信康还在四年前缔结了婚约。信长深觉此时必须再确认并加强与德川家的同盟,因此决定履行婚约。日后向父亲控告自己的丈夫有叛乱之嫌,使丈夫因而送命的德姬,便在该年,也就是永禄九年的六月二十七日嫁入了三河。
连更远的地方,信长也做了一些安排。在这前一年,他将养女嫁给了甲斐的武田信玄的嫡子,四郎胜赖。胜赖的正室来自关东地方的霸主北条家,因此信长的养女只能屈居侧室。虽然是养女,但织田家愿意将女儿嫁给自己的儿子做侧室,让自尊心强的武田信玄十分满意。或许固守传统价值观的武田家认为,这显示了甲斐源氏的嫡裔武田家和新兴大名织田家,在家世门第上的差异。
事实上,在这个时期,织田信长几乎用尽了一切手段来讨好武田信玄。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派遣使者远赴甲斐,赠送甲州武士超乎想像的丰厚礼物,往来书信上的言词也极尽谦恭之能事,有时甚至以家臣等级的文言来书写。信长做事向来只问结果,根本没把礼物的多寡或书信上的词句放在心上。
当木下藤吉郎秀吉正在木曾川沿岸的墨俣城宣抚西美浓的豪族,并防守城池以备斋藤家随时来攻之际,织田信长的大本营也正在戮力推展这些大规模的外交布局。
永禄十年八月下旬,信长之所以一攻下美浓便立即转战北伊势,除了要达成扩充领地这个普通目标之外,另外还有一层考量,就是希望当上京在即之际,能使领地西边安全无虞。
不过,信长似乎并未因此而放心。同年十月二十一日,他又开始安排自己的嫡子信忠和武田信玄的女儿结婚,并且单方面地奉上大量的金钱到武田家做为聘礼。这还不够,连位置更远的武田家宿敌,越后的上杉谦信,他也再三派遣使者去赠送礼物。不但如此,永禄十一年二月,他甚至致赠厚礼给上杉家的老臣直江景纲。或许信长是认为上杉位于武田家的背后,能发挥牵制作用,阻挠信玄西进吧。总之,信长在外交上的周密布局和露骨做法,的确让人刮目相看。
说起来,木下藤吉郎这样的“现场管理者”根本无缘参与这些大计,更不用说藤吉郎的家臣小一郎了,因为当时的织田家已经拥有许多身居高位的文官,如林通胜、内藤胜介、村井贞胜、武井夕庵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