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真是的……信长主公实在太厉害了。”
结束了漫长的军务会议回来后,哥哥藤吉郎满脸不悦地喃喃自语道。时值永禄十年八月十七日傍晚,地点在刚刚占领的稻叶山城外廓所扎起的野外营帐内。
“嗯……主公说了甚么吗?”
小一郎担心地问。哥哥昨天才在庆功宴中受到信长夸赞为“攻占美浓的第一功臣”,洋洋得意地回来,没想到今天竟然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一副筋疲力竭的模样。看到一向爽朗多话的哥哥这个样子,小一郎觉得很不寻常。
“这个嘛……小一郎,信长主公啊,明天一大早要发兵攻打伊势。”
哥哥耸动着肩膀,似乎有些激动,连续叹了好几声气。
“甚么?明天发兵攻打伊势?”
小一郎大吃一惊,连忙压低声音问:
“难道伊势发生了甚么大事吗?”
“当然没有。”哥哥语带怒意地摇摇头。
织田大军攻下稻叶山城,也只不过是昨天的事。而且是从月初以来寸土必争地连续激战了半个月,经过日以继夜地猛攻,最后又允诺不伤害斋藤龙兴,将他安全流放至伊势的长岛,才终于让敌军打开城门。实际参与攻城之战的部队都伤亡不轻,殿后的部队也因昼夜戒备而疲累不堪,信长本身想必也已心力交瘁。
况且占领后还有残局等待收拾,这也是非常耗力费时的大工程。从埋葬死者、包扎伤患并送回后方、安顿投降的斋藤家成员……光是这些事就得忙上好一阵子。在斋藤家方面,还得安排一部分的农村武士返乡,将其余的士兵编入织田家的各个部队,并且还要管理并分配自敌军接收来的兵粮或钱财。
接下来还必须派遣降将去游说仍在顽强抵抗的少数敌城。这时也必须派织田家的部队同行,万一遇到抵死不从的,便发动攻击将之占领。另外,敦促占领地的百姓返乡也很重要。如果长期不管这些为了规避战火而逃离家乡的居民,田地和城下町就会逐渐荒废,增加日后统治的困难度。因此,除了要派遣部队禁止败战武士胡作非为,还得发出布告,呼吁居民返乡。每个村子都会竖起高高的布告牌,并且派大将武士四处走动,宣布战事已经结束,新领主会以宽大的胸怀来统治此地等等消息。
拿下美浓国这么大的土地,照理来说,至少得花上两三个月时间处理这些善后事宜。而且除非发生了甚么大事,否则也该让士兵休养生息一番。没想到只隔了两天,信长便又打算明天一早发兵攻打伊势。碰到这种情况,就算是木下藤吉郎秀吉,当然也会不高兴。
“只要是好机会,信长主公绝对不会让它平白溜走。”
哥哥试图用这句话来表达他心中的焦虑不满。信长的想法是,织田家倾全力攻打美浓,并将之占领,伊势的农村武士得知此事,警觉性一定会降低,认为织田家在两三个月之内不会有任何行动。所以,这正是进攻的绝佳时机。
“原来如此,信长主公的确很厉害。”
小一郎讶异之余,也只能如此感叹。信长天纵英才,经常提出这种颠覆常识的创意,但更令人钦佩的,是他那种勇于实行的气魄和精力。
“而且呀,小一郎……”
哥哥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继续说:
“信长主公还要我们一起去。明天一大早就撤离这里,前往伊势。”
“甚么?要我们一起去?”
小一郎震惊不已,接着怒意便汹汹然地涌了上来。这一年来,木下组镇守敌境内的桥头堡墨俣城,成日生活在战斗和紧张之中,这次进攻稻叶山城又担任先锋部队,战果斐然。当然,将士也因此多有伤亡,疲惫不堪。重整部队和让士兵恢复体力,至少需要四、五天时间。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要他们明天再度出发作战,简直是不近人情嘛。
(没有参加这次作战的部队多的是,为甚么一定要我们木下组去?)
小一郎心里非常不满,而且也十分担忧,不知道该怎么告诉组里的将士。
“难道哥哥就默不吭声地答应了吗?”
小一郎终于忍不住提出这样的质疑。
“混帐!这是主公的命令,你以为是农民在开会吗?”
哥哥秀吉大声怒斥道。意思是说,武士必须绝对服从主公的命令,不服就是抗命,形同背叛。这和农民开会商议该如何下田耕种或修整道路,根本不能混为一谈。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但秀吉一向擅长收揽人心,说话很少会这么不委婉。想想看,对二十二岁以前一直务农的小一郎来说,这样的说法简直就是在嘲讽他。
瞬间,小一郎觉得自己的血液已经一古脑冲上脑门。再怎么说,前天他还在枪林弹雨之中冲锋陷阵,即使生性温和,作战时的腾腾杀气也尚未完全褪去,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压抑住吼骂回去的冲动。他不断告诉自己,在主帅焦躁愤怒的时候不随之感情用事,才称得上是好幕僚。
“哎呀,主公竟然这么器重我们,一再要求我们陪他一起出征,这真是我们的光荣。我一定会让大家好好准备的。”
小一郎故意大声地这样说,希望旁边的人也能听到这番话。
“好,那就交给你了。”
哥哥撂下这句话,便走出营帐,大概是回到信长身边,去研商明天起该如何攻打伊势吧。
小一郎立刻召集木下组的组头,宣布明天出征的消息,命令他们尽速准备。果然不出他所料,组头们都十分不满,不断地提出问题,包括:手下有士兵死于攻城战役该如何补充兵员、伤患由谁来照料、武器或鞋履破损该到哪里修补、箭和子弹用光了该怎么办、兵粮不够要怎么解决等等。
小一郎尽可能地仔细回答这些问题,但大家并没有那么容易安抚。况且有时候连小一郎也不知该怎么办,场面逐渐开始有些失控,有些人更大胆地说:
“就算今天不睡觉也来不及准备,说甚么明天出征,根本就是在做梦嘛。”
“你说甚么?”
遇到这种情况,小一郎也不得不出声斥责:
“如果斋藤龙兴抵死不从,顽抗到底,这个城恐怕到现在都还没有攻下,不管是今天或明天,我们还是得继续披挂上阵。若是这样,你们能说来不及准备,明天不能去打仗吗?如果这样想,明天出征怎么会办不到呢?”
听了这番话,大伙儿只好默不吭声。不过,不说话是一回事,大伙儿脸上仍然挂着不满的表情。
(这样可不行呀。)
小一郎心中颇感忧虑。木下组的将士几乎都是织田家的家臣,只是暂时派来协助藤吉郎秀吉的,和小一郎并没有甚么从属关系。万一他们一怒之下,对他说:“木下秀吉大人也就罢了,这里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们。”那事情就难收拾了。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从旁插嘴道:
“我看啊,这些琐碎的事就交给小一郎大人吧。我们只管穿戴整齐出发就是了,战场才是咱们武士打拚的地方。”
并排而立的组头们,一起将忙于战事而无暇刮理的污脏脸庞,转向这个声音清澈宏亮的大胆发言者。站在那儿的,是瘦削白皙的竹中半兵卫重治。
“是吗?原来小一郎大人会负责处理杂务啊?那我就一鼓作气,再去冲锋陷阵,大干一场吧。”
末座那边,有人深怕别人听不见似地如此大声说道。原来是个名叫神子田半左卫门正治的足轻大将。他块头很大,面色朱红,是在木下组开始镇守墨俣城时,由织田家派来协助守城的。这个人既没头脑,又不仅分寸,偏偏意见很多,自以为是,经常批评藤吉郎或小一郎。或许是仗着他父亲神子田肥前守是织田家的老将吧。不过,他也有他的优点,凭着丰富的作战经验和大胆勇猛,他在战场上的表现非常优异。虽然是个让人头痛的“问题人物”,但部队一定要管得住这种男人,才能充分发挥战力。
听到竹中半兵卫自作主张的发言,以及神子田半左卫门那种炫耀自己本事的态度,小一郎心里觉得非常不悦。可是,看到竹中半兵卫细长的眼眸别有深意地上下眨动,他立刻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没错。照料伤患和补给武器、粮食这些事,全都包在我小一郎身上,大伙儿只管穿戴整齐,一大早整兵出发去伊势就行了,不必为这些琐碎的事伤神。”
小一郎非常坚定地说。
“说得对。想想看,镇守墨俣,在进攻稻叶山城时一马当先,织田家首屈一指的精锐部队,除了我们还有谁?要是少了我们,怎么能拿下伊势呢?”
神子田半左卫门又拉高嗓门如此说。虽然听起来有些似是而非,可是总算获得了大伙儿的认同。
(唉,终于摆平了。)
小一郎暂时松了一口气,可是几乎就在同时,又想到了接下来必须面对的诸多困难。他不由得担心起来,照这样下去,他恐怕这辈子都得做牛做马,身心俱疲而不得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