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下小一郎处理完鹈沼的事,回到伊木山城时,发现整个城里充满了慌乱不安的气氛。原来是滞留小牧的织田信长发出布告,要求哥哥“率领全军出征美浓”。
信长终于打算直接攻打斋藤家的根据地稻叶山城(日后的岐阜城)。去年东美浓失陷后,斋藤家的势力已明显衰退,因此信长计划从正面猛攻,一举攻陷主城,为永禄三年以来的美浓攻略画下句点。
“时候终于到了。进攻美浓的首功,非我木下藤吉郎秀吉莫属。”
哥哥意气风发、勇气百倍地说,同时发出军令,命松仓城的坪内利定、加治田城的佐藤纪伊守率兵前往小牧集合。至于鹈沼城方面,他也派大泽主水率领一批大泽家的老部属前来。如此一来,各城只留下一百人左右守城,其余全数出动,结果组成了将近一千五百人的“木下军团”。单就人数来看,的确足以立下首功了。
当然,小一郎也想披挂上阵,参与这场“风光的战争”。但哥哥却又对他说:
“小一郎,城就交给你了。”
“不,这次我也想去。”
小一郎正打算开口这样说,旋即又改变了主意,因为除了他以外,没有其他适合的人选能留下来守城。在这个当儿,看守伊木山城并不是件轻松的差事。今年是第一次收取年贡,处理不当很容易引起农民或农村武士的不满,斋藤家也有可能故意派奸细来扰乱。而且,万一攻打美浓的时间拉长,还得扛下调度和运送兵粮的重责大任,届时极有可能必须用到刚收来的年贡米。
“好,我知道了。”
小一郎点头答允。因为他相信,当主将在外扬名立功时,在背后默默看守家业,让主将没有后顾之忧,正是幕僚的职责所在。
来自四方齐集在小牧的织田大军,于八月二十九日渡过木曾川进入美浓,全军士气旺盛,咸信此次将会大获全胜,拿下美浓。
永禄九年的阴历是闰八月。这时八月结束,闰八月初,攻打美浓河野岛的织田大军,便遭到斋藤龙兴的全力反击。织田家虽然兵力较盛,但会战的结果却不甚理想,信长撤回木曾川沿岸重新布阵,斋藤龙兴也沿着交界河川布阵。
“等到明日破晓,大概就会进行最后决战了吧。”
闰八月七日黄昏,小一郎收到哥哥从战场送回的这封信,文中充满自信与期待。
(看来,这次出征应该不会拖太久吧。)
哥哥字里行间流露出乐观的气氛,让小一郎产生这样的预期。虽然在河野岛的遭遇战未能制敌先机,但只要从容布阵,充分发挥兵力上的优势,凯旋应该指日可待。然而,这次织田家可说时运不济,当天晚上风雨开始加剧。豪雨倾盆而下,造成伊木山城的高堤有几处崩塌,一个望台也因地基流失而倒塌。
(这可糟了!)
小一郎不由得担心起身在前线的哥哥。如此滂沱的雨势,一定会造成低湿的木曾川沿岸水满为患。这么一来,兵粮很可能泡水,处理不当还有可能被水冲走。这是深入敌境攻击的军队必须慎防的状况。
结果,织田大军的阵营真的发生了小一郎担忧的状况,而且雨一直不停,河水有增无减。士兵无法在野外炊饭,士气因而动摇,信长逼不得已,决定暂时撤退到尾张境内。悲剧就这样发生了。有些足轻听说要撤退,立刻急着逃脱,离开队伍四处乱窜,不顾一切地率先跳入木曾川,结果淹死了许多人。
人在战场上,没有不害怕的。不过,进攻时似乎比较大胆,在身后许多同侪的推挤下一同前进,越往前走会越有勇气。交战时也还好,要自己单独临阵逃脱反而需要极大的勇气。可是碰到撤退的时候,那就真是人人自危了。越先走越安全,唯恐落在后面陷入敌手,这时只要有人敢逃脱,其他人就会立刻跟进,结果自然就秩序大乱,溃不成军。
特别是当时的织田大军,净是些浪荡儿或流浪汉出身的专业士兵,这种倾向更为明显。那些由家族支配的农民兵,即使渴望生还,也会担心别人批评自己贪生怕死、带头逃跑,因此总是设法坚持到最后一刻。可是,缺乏地缘和血缘的专业足轻根本没有这种顾虑。所以,尽管信长推动的兵农分离制度有许多优点,相对的也有不少这类的缺点。同样是专业武士,江户时代的世袭武士已被纳入施行已久的封建体制下,和此时的足轻集团在素质上又大不相同。
总之,闰八月八日发生的这起悲剧,刚好暴露出织田大军的这个弱点。木下藤吉郎指挥的“木下军团”也有上百人淹死或失踪,其中最严重的是木下组的足轻,损失了约四十人,将近总人数的一成,和大军惨败的情况相当吻合。
哥哥藤吉郎率军撤回伊木山城后,整个人意气消沉,沉默不语,和出门时意气风发地想要立下“首功”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而且这种情况竟然持续了两三天。
(有点奇怪……)
直到第四天,小一郎才发现情况不太对。哥哥生性开朗,过去不论遭受任何打击,从未连续沮丧超过两天,这次却整整四天都皱着眉头,默不作声。看样子,似乎不单是因为部下淹死而难过这么单纯。
(他一定是在烦恼甚么重要的事。)
让小一郎这样想的证据是,哥哥虽然心事重重,眼神却依然锐利严峻。至于哥哥到底在想甚么事,小一郎也不得而知。
不过翌日哥哥却主动告诉了他。哥哥把小一郎请到伊木山城城主馆邸的内厅,摊开美浓和尾张的地图。
“小一郎,你看怎么样?”
哥哥用手指划过地图上流经美浓和尾张交界处的深蓝色木曾川。
“咱们数度攻打美浓,却始终未能赢得决定性的胜利,问题就出在这条河。稻叶山的斋藤家因为地势相连,军队调度容易,又可以利用长良川轻易地运送兵粮。相反地,咱们进攻时必须先横渡木曾川,行动受限,运送粮秣更是困难重重。一个不小心,就会像这次这样淹死许多人……”
哥哥先解说地势造成的不便。这些情况小一郎也很清楚,但哥哥接下来的这句话,却不禁让他心惊胆颤。
“如果能在木曾川对岸筑城,积蓄兵粮的话,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攻打美浓了。怎么样,我们要不要试试看?”
“甚么?哥哥和我在木曾川的对岸?……”
小一郎忍不住失声叫道。哥哥深邃的眼睛以冷静而炙热的目光,刺向小一郎的面颊。
木曾川的对岸就是美浓,是敌境。在那儿筑城,驻扎轻兵随时出击,的确可以严重地打击斋藤家。此外,城内也可积存兵粮,做为织田大军进攻时的补给基地,让大军耐得住长期作战。问题是,该怎么筑城、如何守城?
既然筑城有利于织田家,会对斋藤家造成重大打击,对手当然会不顾一切地阻挠。要在随时可能遭遇敌军攻击的恐惧中,进行旷日废时的筑城工程,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只要敌军来攻,缺乏武装的工人一定会四散逃逸。而且木造建筑若加上土墙,才比较禁得起火烧,但在此之前非常易燃,敌人只要发动火攻,就能把架好的木头结构烧个精光。
“这、这……恐怕办不到吧。”
小一郎摇头说道。
“是吗?……你也这样想吗?……”
很意外地,哥哥听起来似乎并未因此而灰心。
“其实啊,从河野岛撤退的那一天,信长主公曾经自言自语地说,要是在河的对岸能有个城该多好,但是没有人敢自告奋勇地接下这个差事。大家都认为这是不可能的。”
哥哥的言外之意,似乎是在暗示只要愿意接受,这就是立功的最好机会。
“我想过了。如果先钉好望台的木架,准备好栅栏的材料,到现场只要固定和架设的话,四、五天就可以完工了。所以筑城其实并没有那么困难。”
“说的也是。”
小一郎不由得暗自佩服。平常筑城最少要花两个月时间,第一阶段的主要工作在挖地基或量尺寸、锯木头。剩下的就是粉刷墙壁、装潢隔间。其中钉木头骨干和打栅栏,只需要十天左右的时间。如果把能先做的做好运过去,确实有可能在四、五天之内完工。只要在这段期间派织田家的大军防守,筑城应该没甚么大问题。
“可是,哥哥……”
小一郎想了一会儿之后说:
“城就算盖好了,也守不住,斋藤大军马上就会打来……”
筑城的那四、五天,织田家可以派出大军来守卫,但织田家的主力很快就必须撤回尾张,把刚盖好的小城和为数不多的守城士兵留在敌境。届时,稻叶山城得地利之便,随时都可以来进攻,尾张却无法立即派兵来救援。当时的军队并非随时处于备战状态,大部分的士兵都分散在各地的农村或城堡内。因此,从请求救援到援军赶到,少说也要等上半个月,一般则要花一个月以上的时间。若是碰上木曾川的涨水期,援军更有可能姗姗来迟。要守住地处敌境的孤城这么长一段时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况且木曾川的对岸也没有任何台地之类的天然要塞。
“你说得很对,小一郎大人。”
哥哥又在小一郎的名字后面加上了“大人”两个字。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叫小一郎了。
“所以才没人肯去。但我认为值得一试,怎么样?靠我们俩的力量……”
哥哥单膝跪地,靠近小一郎说,整个人充满一股慑人的魄力。
“哥哥,这是在赌命呀。”
小一郎呻吟道。
“或许吧。”
哥哥很坦率地承认,然后露出微笑。那是意志坚定不移的人特有的从容笑颜。
“好吧。”
小一郎简短地首肯道。
“你真的愿意和我一起干吗?”
哥哥兴奋地拍膝叫道。
“当然。哥哥要做,我怎能拒绝呢?”
小一郎开朗地露出笑容。他认为,只要主将决定去做,幕僚就只能唯马首是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