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真的是梦吗?”
耳边传来哥哥的低语。时值永禄八年(一五六五)阴历三月,小一郎正和哥哥站在刚兴建完成的伊木山城中心的眺望台上,远眺向北延伸的东美浓山野。
“哦……”
小一郎不明白哥哥口中的“梦”,到底是指甚么,只好随意应了一声。
眼前的景色瑰丽如梦。木曾川在山麓蜿蜒,对岸是东美浓连緜的土地。嫩叶与繁花点缀山间,风带薄岚轻柔拂面,日光和煦,空气中弥漫着土壤和绿叶的清香。这般美景的确让人陶然欲醉。
不过,哥哥向来不是那种懂得欣赏美景的人。况且敌人近在咫尺,大概也不可能有那种闲情逸致。
(难道是指他自己吗?)
的确,这三年的发迹简直就像一场梦。去年秋天,哥哥和松仓城主坪内喜太郎利定联手,成功地宣抚了东美浓川并的农村武士,并且更进一步劝降了鹈沼城主大泽基康。由于立下这些功劳,如今信长已将在美浓境内刚盖好的这座伊木山城交给哥哥管理,让他担任城代。
不过,伊木山城美其名是城,但规模很小,只是个山腰围了几重棚栏,山背和山峰架了几组望台的山寨。当时的出城差不多都是这样,并没有后世人想到“城”时所浮现的白壁天守阁、坚固的城墙或护城河。尤其是这座赶工建造的伊木山城,只是前线的基地,连城代居住的馆邸都十分简朴。
即便如此,想到三年前的夏天,第一次到清洲城哥哥住的长屋时,小一郎也不禁有恍如隔世的感觉。当时哥哥住在九尺二间的足轻长屋,连门都没有,只在入口处挂了一蓆草帘;全身家当包括旧草盾、一枝枪,以及当寝具用的两块旧布,每年的俸禄才刚升到五贯。
但现在,他的俸禄已经多达三百贯,在清洲的城下有体面的宅邸,因此他把母亲阿仲从中村接来此奉养,和妻子一起住在里面,还请了几个下男下女服侍她们。当然,在目前织田家的新根据地小牧,他也有一栋赶工兴建的宽敞宅邸。他目前的地位和收入固然不及家老,却和高阶的大将武士不相上下。
连小一郎身为哥哥的随从,都拥有一栋媲美足轻大将的独门独院屋宅。哥哥还将得自信长主公的三百贯俸禄,分给小一郎一成。这个比率,哥哥终其一生都恪守不渝,做为小一郎加入木下家的报酬。
不单如此,哥哥在织田家中拥有的实际权限和职掌,也远超过他的收入和地位。因为他不只是个一般的实战武官,还负责“耳聪目明”的任务,也就是扮演情报负责人的角色。而且信长交给他治理的伊木山城,还兼具进攻东美浓桥头堡的功能。位于美浓和尾张交界的这个城,要负责防御美浓的斋藤家,监视归顺不久的川并农村武士或鹈沼城,同时更是进攻东美浓时的军事据点和补给站。
正因如此,哥哥旗下的兵力远比一般的大将武士多。除了信长直接配给、直属织田家的三百名足轻之外,信长又另外将哥哥拉拢来的蜂须贺小六一党和川并的农村武士共计三百人,归给他当后备兵力,总计兵员多达六百人,约占织田家整体动员兵力的百分之四到五。光就指挥的人数来看,哥哥应该已可列入织田家的十杰之一。这是因为信长向来不拘门第经历,笃信能力主义,因此总是不断地将大批兵力分配给有才干的人管理指挥。
当然,哥哥在织田家的发言权也随之提高,最近甚至能在老臣会议中敬陪末座,不用再像过去那样得不落痕迹地靠近信长身边,或装疯卖傻拍马屁地娱乐大家。
“想想现在的地位,真的像在做梦呢。”
小一郎恭敬地回答道。只要身在这个城里,哥哥就是城代,他就是家臣,即使是血肉之亲,主从之礼也不可偏废。而且正因为是哥哥遽然飞黄腾达,他更应该分外恭谨地对待哥哥。
“甚么,你说现在的地位是梦?”
哥哥表情怪异地看着小一郎,眼神尖锐而严峻。
“哈哈哈……我说的梦,是指眼前的事。”
哥哥又恢复了平白爽朗的表情,细短的手臂指向前方。
“眼前及目之处都是美浓,有数不尽的地方可以立功,梦想再大也无所谓……”
“哦,原来如此。”
小一郎还是恭敬地点头回应,但心里却极感厌烦,很想回哥哥一句:
(应该适可而止了吧。干么那么急呢?)
哥哥藤吉郎就像屁股着了火似地,总是拚命往前冲,片刻不停歇地追求功劳、追求名位。这的确造就了他今天的成功,但也让跟在他身后负责管理的小一郎苦不堪言。
举例来说,单是要让现在住在城里的人和谐相处,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木下组仓促成军,和当时主要的军事集团,也就是豪族以乡村为单位所组成的部队不同,成员之间既无地缘亦无血缘。特别是信长配发来的足轻,多半都是历尽沧桑、无家可归、只求混口饭吃的流浪汉或孤儿,性格蛮横粗鲁自不在话下。虽然他们确实比一般部队骁勇善战,但管理起来也格外吃力。
除此之外,还有蜂须贺党和川并的农村武士。他们和直属的足轻组不易融洽相处,摩擦频生。而且斋藤家的奸细经常混入农村武士中,必须严加戒备。可是,如果防备过度,又会招怨,一旦让他们察觉自己不受信任,说不定把心一横,真的反叛。目前就不断有传闻,说鹈沼的大泽基康怀疑信长的诚意,心生动摇。
(在这种状况下,别再急着立功了,当务之急,应该是先巩固领导呀。)
这是小一郎的想法,但哥哥却一心只想往上爬,照样频繁地前往信长所在的小牧城,蒐集美浓的情报,到处打听有没有甚么地方可以立功。他根本鲜少坐镇在城里,内部的管理几乎有七成都交给小一郎一个人。
(别光顾着往上看,稍微定定心,放慢步伐,先扎扎实实地把家里管好吧。)
小一郎正想说出类似的意见,不料哥哥却抢先了一步,低声说道:
“小一郎,真是辛苦你了。”
绝佳的感谢时机,黝黑瘦小的脸上还带着难以抗拒的亲切笑容,也就是那个日后欺骗了数百敌人的笑容。
“我也知道,咱们木下家非得找些有办法分担你辛劳的能干家臣不可……”
哥哥语气一转,满面寂寥地说。小一郎觉得很欣慰,哥哥能够了解他的付出,同时正确掌握到问题所在,因为如今他们木下兄弟面临的最大困境,就是直属木下家的家臣质量方面都明显不足。
在当时的武家社会,稍微有点身分地位的人,都养有一群直属家臣,也就是在历代祖先传下来的村落中,拥有独立的军团。因此,由织田家所配给的足轻组以及充当后备兵力的独立农村武士所组成的木下组,是很罕见的新式兵团。当然,哥哥的俸禄已经达到三百贯,多少也拥有几个家臣,但还不够齐备,因为一直找不到人手。
藤吉郎本身在三年前也不过是一介足轻,根本没有任何世袭而来的家臣,家属亲戚也异乎寻常的少。亲兄弟只有小一郎一个人,甚至连一个叔侄都没有。加上他年幼时就离开村子,在中村乡也没有甚么知交好友。说起来,哥哥年少时不爱干活又顽皮,在村内风评很差,根本没人喜欢他。总而言之,藤吉郎缺乏世袭的主从关系、血缘和地缘,而这些都是当时架构武士集团的基本条件,因此也可以说是一个武士想要飞黄腾达的致命缺点。
哥哥聪颖过人,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三年前他连哄带骗兼恳求地把弟弟小一郎带出来,也就是为了弥补这个缺点。如今他仍不断为了寻找人才而奔走,而这样的努力多少有了些回报,延揽了不少家臣。原本一年前只有小一郎一个家来,如今光是称得上“士分”的人,就已超过十人。
像宁宁的舅舅木下七郎左卫门、宁宁的亲哥哥木下孙兵卫、最近娶了小一郎妹妹的农村武士佐治,连姊姊阿供的丈夫,在大高村务农的弥助都被拉来,培养成为武士。因为家属亲戚有限,只要扯得上一点关系,哥哥都不会放过。
然而,藤吉郎出身低微,家属亲戚中根本没甚么了不起的人物。前面提的那些人,只有孙兵卫负责照顾留在清洲城下的足轻家属,比较可靠,能派得上用场,其他人就只能帮忙打打杂。
哥哥对此也心知肚明,所以只要听说哪里有比较机伶聪敏的足轻头,往往立刻飞奔而去,恳切地邀请对方成为木下家的家来。
有些人感于哥哥的诚意,应邀而来,但还是没有特别有才干的人。那些直属织田家的人,只要有一点自信,很少会愿意自贬身分,跟随前不久还是织田家足轻的“阿猿”。况且织田家的直属随从和木下家的家臣这种“陪臣”,身分地位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最近才碰到一个例子,恰可说明这种情况。那是哥哥想要延揽一个年轻人浅野弥兵卫时发生的事。他是宁宁养父的养子,年方十八,就娶了宁宁的妹妹。换言之,他不但是藤吉郎之妻宁宁的弟弟,更因为姻亲关系,也是藤吉郎的义弟。这对原本亲戚就不多的哥哥来说,可以算是关系相当密切的一个。
哥哥认为弥兵卫是可造之才,特别去拜托弥兵卫的养父,当然也是他自己的义父浅野长胜。
“恳请您将弥兵卫交给我,我会把他和我弟弟小一郎培养成木下组的两大支柱,请您答应我的请求……”
纵然哥哥谦词恳求,身为织田家弓组头的浅野长胜仍毫不考虑地断然拒绝了。
“弥兵卫已经加入织田家,未来将是我浅野家的继承人,我若允许他降为陪臣,怎么对得起他的祖先呢?”
后来改称浅野弹正少弼长政,成为丰臣家的五奉行之一的弥兵卫,一直要等到数年后藤吉郎得到近江横山城,他才开始臣事藤吉郎。
(还是行不通啊?)
渴望拥有得力助手的小一郎,对此事比哥哥还失望,也再次难过地体验到出身卑微的缺点,但哥哥却有不同的想法。
“小一郎,想要请到好的家来,就必须展现木下组的潜力,不断立功,增加俸禄,同时发给家来高俸,这样人才自然就会来了。”
“可是在此之前该怎么办呢?哥哥一个人扛得下来吗?”
小一郎不知不觉又恢复了平日熟稔的语气。
“我还有你呀!”
哥哥又爽朗地笑了,但小一郎笑不出来。
“光靠哥哥和我两个人,办得到吗?”
小一郎又问了一次。
“当然办得到。”
哥哥很干脆地说。接着他又轻声说了一句,泄漏了他心里的焦躁:
“一益还只有一个人呢。”
一益就是泷川一益,原本只是个来历不明的流浪汉,后来凭藉着过人的机智屡建奇功,现在已经升到可以领取两千贯俸禄的地位。哥哥一直把这个身世和他相近的男人,视为自己的对手和榜样。
几天之后,一益又立下了功劳。一则布告来到了伊木山城:
“经过泷川大人的努力斡旋,北伊势的情势好转,信长主公将亲自出征,敬请随行。”